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7)
    周圍是一片片野草,雖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綠碧綠的,我認得出,這是苦膽草,當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邊生長,開出的小花金黃金黃的。它雖然比其他花兒開得遲,卻裝點了秋色,具有獨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歡。鹿榮手裡拿著一朵剛掐掉的苦膽草花,注視著水面。積水潭裡有一群小野魚正在悠悠浮動,露出褐色的脊樑。突然,一條水蛇從哪兒鑽出來,悄然疾進,向野魚襲擊過去。野魚們驚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見了。我心裡一驚,昨天晚上幸虧沒來洗澡。這裡真有水蛇呢!

    我扭頭看了一眼鹿榮。她的眼皮有點兒浮腫,是一夜沒睡覺的緣故吧?誰知道呢,也許在我沒來之前,她哭過了。我的心又沉下來,小聲問:「鹿榮姐,後來呢?」

    鹿榮把手裡那朵野花兒使勁拋到積水潭裡,歎了一口氣,沉沉地,長長地:「後來,村裡的男人們開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他們似乎才發現,我是這個不大的小村裡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個,也是最容易欺負的一個。他們以為我老實、靦腆,又是右派的女兒,而母親只是個沒有地位的小學教師,沒人能保護我。我只要一走出學校門,就有人盯我,跟蹤我。有時趁我早晨或黃昏到林子裡跑步的時候截擊我。有幾次險些出事。但我有足夠的警惕,身上帶一把匕首,時刻提防著。有一次,一個傢伙躲在樹後,趁我跑過去時,攔腰將我摟住了。我掙扎了一陣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裡一些長者知道了,都相約教訓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憐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無事。

    「後來,我母親小學裡一個教導主任又對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親去縣城看病,當天沒有回來,我獨自睡在屋子裡。半夜時分,我覺出一隻手在我胸前撫摸,那麼貪婪!我一下子驚醒了,發覺他已脫光衣服鑽進被窩,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見我醒了,翻身爬起來,用熱烘烘的身子壓住我。我又羞又怕,拚命反抗,慌忙間從枕頭下又抽出那把匕首。他嚇壞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後,我關緊窗戶哭到天明,也沒敢聲張。後來,我連母親也沒有告訴。我不願再給母親添心事。我們是弱者,弱者就會有人欺負啊!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壞人,也有許多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人。那些欺負我的人,並不能說完全都是壞人。但我看出來,他們沒一個人願意和我結婚,儘管有的還是光棍漢子。因為他們認為我不能生育。他們只是想拿我尋開心,發洩慾火。當然,更沒人愛我。

    「而我的思想已經不是幾年前了。那時,我什麼都不能幹,只想拿自己的身體賣錢,幫母親還債,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隨著身體一年年好轉,我又產生了生活的自信,我能靠雙手勞動來掙錢了。我想,有一天結婚,即使沒有愛情,也應該有一個平等的地位。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思想,我的心漸漸給了一個人……」

    「他是誰?」我托著下巴,正聽得入神。鹿榮剛說到這裡,我便急著問起來。

    「護林隊長耿國臣!」

    「你愛他?!」我著急起來。

    鹿榮搖搖頭:「說不上愛他。我們之間,不論年齡、文化教養,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難產生愛情的。」

    「那麼……是他說過要娶你?」

    「沒有,從來沒有。他不僅沒有說過這種話,而且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願意聽。他是個好人,是個錚錚響的真正的男子漢,不愧是從朝鮮戰場回來的英雄!他的思想那麼純潔,那麼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幫助別人,卻不願別人報答。他曾多次向我母親說過:「你們不要急,我花不著錢的。將來有錢就還,沒錢就罷!老鹿為故道兩岸人民造了福,這權當是我們老百姓的一點心意吧!』正是他這種質樸磊落的心懷,感動了我們母女。儘管,我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不還債!

    「我從心裡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問自己,人家那麼無私地幫助了你,你就不能給人家一點另外的幫助嗎?實際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個很值得同情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殘疾,卻沒有成家。據說,剛從朝鮮回來時,地方政府曾數次幫他介紹對象,也有幾位姑娘愛上了這位英雄,可不知什麼原因,他一一都拒絕了,硬是一個人過了十幾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時病了,連個燒茶端水的人都沒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從五十年代林業初創,到六十年代在社會混亂中保護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頂扛毀林開荒的歪風,他都站在最前列。他愛林如命,真是嘔心瀝血啊!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個女人的愛撫,更沒有兒女的天倫之樂,這難道是公平的嗎?我想給予他的,正是這方面的補償。我情願把一個女人所能給的東西都給他!甘心情願!你別吃驚——這裡頭不包含任何買賣關係,不包括!我們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錢幫助了我,並不是指望買我什麼;我給他一顆女人的心,也不是賣給他什麼。我們交流的只是那種友愛和同情心。雖然我知道,這不是愛情。但我以為同樣是偉大的,甚至更偉大!因為愛情常常是自私的,只局限於一個人,而友愛和同情心卻能夠給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覺得我的思想已經昇華了,我被他對別人對事業的獻身精神所感動,自己也產生了強烈的獻身精神。後來,我完全被這種精神燃燒了。有一天,我告訴母親,我願意和耿國臣結婚。母親先是驚愕地看著我,好半天沒說一句話,接著刷刷地流下淚來。她居然沒有反對。或許,她還沒有理解我,只把此舉看成賣身,但除此而外,她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靠她的工資,那兩千多塊錢到死也還不上呀!但不管怎麼說,我們母女倆算是說妥了。」

    「那——他同意嗎?」我急著問。

    「問題就出在這裡,他不同意。一個星期天,母親帶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喏,就是現在我住的這個小木屋。我母親把意思給他說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認識我們那樣,接著氣得一頓枴杖:『你、你咋能說出這種話!這不是罵我嗎?讓外人知道了,我還是個人嗎?我給你們錢,還要圖報答怎麼的!嗨嗨!你們哪……胡鬧!』他氣得暴跳如雷,面紅耳赤,好像受了侮辱。顯然,他誤會了我們的意思,起碼,他是沒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思想。

    「我母親嚇壞了,低下頭不知說什麼好。我忘記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靜地說:『你別誤會,這和錢沒關係!你的錢,我們遲早要還的……』不料,他大喝一聲:『滾!你們滾!我不聽你們說!』他臉色鐵青,幾塊傷疤都變紫了,說罷,拿起枴杖,一瘸一瘸地衝出屋子,到樹林裡去了。好像,在我們面前多待一分鐘,他都受不住了。

    「母親摀住臉,嗚嗚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淚。看樣子,這會兒再說也無用,他毫無思想準備,哪能貿然接受呢?當天,我們回來了,毫無結果。我想,慢慢兒他也許會變化的。起碼,他會考慮一下這件事。他再是個硬漢子,可生活上畢竟有許多不便呀!再說,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孤獨的男人,不管怎麼說,他總不能不需要那種人類之間共通的男女之情。除非,因為什麼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為自己設了什麼提防。但即使這樣,我也要衝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給他了。

    「後來有一段時間,這件事沒有再提起過。我能幹活了,上級安排我在林場,進行樹木管理工作,施肥、噴藥、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面,他總是迴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我心裡暗暗高興,這說明他並沒有忘記這件事。這樣又過了兩年,我的生活又發生了一次重大的變化……」

    雜木林的呼喚03

    10

    我坐得屁股疼了,提議說:「鹿榮姐,我們走一走吧?邊走邊說——又出了什麼事?」

    鹿榮站起身,拍拍屁股。我們繞積水潭緩緩行走著,腳下的野花野草都掛著細小的露珠,剛才的晨霧還真不小呢。這會兒,初升的太陽照在上面,發出璀璨的光,一閃一閃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頭撒歡,一會兒轟趕岸邊草棵裡的野蛙,一會兒抬起頭逗弄樹上的麻雀,不時「呱呱」叫幾聲,它玩得真開心。

    鹿榮沉默了一陣,輕輕舒了一口氣:「那一年,我父親平反了。和他同時從省裡下來的一百零三個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親死了,還有十幾個人都死了,他們沒能看到這一天。即使沒有死的,也都老了,他們的好時候都過去了。但平反總比不平反好。起碼,可以改變一下右派家屬子女的政治命運。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親好一場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齊湧上心頭,她幾乎昏厥過去。後來,我隨母親去省城,辦理父親的平反手續。臨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來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了。他對我母親說:『老鹿總算平反啦,我料到會有這一天。你們母女這趟去,就不要再回來了!你也老了,身體又不行,抓緊給榮子(他總是叫我榮子,我也習慣稱他大叔)找個合適的對象,在省城安個家。不要再回來了,千萬別回來!老鹿的墳塋,我會照顧好的。

    至於我,你們也不用掛念,不用……我一個人,怎麼都好過……』當時,母親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麼。他告辭出去時,突然流出淚來。但沒有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我們走是真誠的,但同時又深深地留戀我們。在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和我們這個右派家庭同憂戚、共患難,無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這時,不論是他,還是我們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識到,他早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這麼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縫補、翻舊換新,幾乎都是由我母親幫著做。自從提出我和他結婚的事以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這方面的雜事都是由我操持。我們之間已經建立了事實上相依為命的關係。現在,要分別了,永遠地分別了,他哪能不難過呢?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見他流淚。這條硬漢子,其實並不缺少正常人的感情,他脆弱的一面只是不輕易表露罷了!

    「我們到了省城以後,很快為父親辦好了平反手續。母親在接過蓋有紅漆大印平反決定的一剎那,突然栽倒了!由於過分激動,她得了心肌梗塞,緊急搶救無效,第三天就去世了。這三天,母親就說出一句話:『榮兒,把媽……送回你爸……那兒去!……』我實在沒有料到,伴隨父親平反這一巨大喜訊的,竟是這一巨大的災禍,真是樂極生悲啊!……我突然間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場,在領導幫助下,把母親火化了。

    「事後,我看著母親的骨灰匣,一時間迷惘了。我該往哪裡去呢?我父親生前所在的單位已答應為我安排工作,這也許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機會了。我可以在那裡安個家。我雖然已經三十歲出頭,可在省城,像我這個年齡的老姑娘並非絕無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筆錢,有八千塊之多!這是補發的我父親的一部分工資。僅憑這筆錢,找個年齡相當甚至小一點的對象,不是什麼難事。說真心話,那幾天,我是動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裡不來了。

    「但奇怪的是,這種想法愈是強烈,心裡愈不是滋味!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來想去,明白了!雖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情卻拚命要我回來。理智告訴我:留下吧!大城市繁華、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這是你從中學時代就嚮往的地方。感情卻激烈反對:不!你已經和大城市沒有關係,城市人的思想感情、生活規律都不熟悉,花錢買個女婿也毫無意思。你從小在黃河故道長大,那裡有父親的屍骨,有父親的事業,有無邊無際的樹林,有需要照顧的耿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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