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干什麼?”農藝師睜大了眼,不知女兒又要出什麼新花樣。
貓貓做個鬼臉:“我呀,早就想好啦。要領導時裝新——潮——流!”
“唔?新潮流?”農藝師一下摘掉了眼鏡。
“可不,新潮流!你看縣城大街上,男男女女穿戴,不是灰就是藍,式樣單調。三十年一貫制,看了就叫人厭!我呀,就是要帶頭改一改呢!”真的,貓貓要辦一件轟轟烈烈的事了。這些天,她一直都在激動著。她自信有能力辦好。她有自己獨特的愛好和天賦。
在校時,貓貓的穿戴就與眾不同。冬天,她愛穿一身黑,領口翻出白領,素雅潔淨;夏天,她愛穿一身白,通體晶瑩,玉人似的。胸前再配一副杏黃或粉紅的飄絲帶之類小玩意兒,跑起來像一只白蝴蝶。為這,那個老處女班主任常批評她。貓貓理也不理。女同學都在暗中羨慕她。有時在宿捨裡,讓她脫下衣服,自己也穿上試試,高興得臉紅紅的。但公開場合,誰也不敢跟她學。貓貓便訓她們:“看你們像個老太婆似的!”姑娘們便笑。
糟糕的是,貓貓學習成績不突出。不是不願意學,而是吃力。主要是理科吃力。她只愛文學和美術。到高中時,沒有美術課了,貓貓仍然愛畫,愛看文學作品。鳳鳴中學有個美術老師,原是省裡一位油畫家。五七年,因為說了一些對國畫不恭的話,被下放來的。他有許多珍貴的美術資料,尤其油畫方面的。貓貓和他關系極好,常在他宿捨裡關起門來看書看畫,自己也學畫。她簡直著了迷。那是一個洞開的美術世界。她也愛國畫,但更愛油畫。認為油畫比國畫更真實。在西方油畫中,又特別崇拜十七世紀的“巴洛克”風格。“巴洛克”風格比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主義,更具浪漫主義特質。這和貓貓的心理素質非常吻合。有一次,那位油畫家問貓貓:“在巴洛克畫派中,你最喜歡哪一位畫家?”貓貓毫不猶豫地說:“我最喜歡魯本斯!”“為什麼呢?”“人文主義在他的繪畫中,既不表現同情和憐憫,也不表現對人物內心的探索,而是表現一種生命力的放縱!我真喜歡!”畫家哈哈笑了:“你呀,找到了知音!只是要當心,別讓人說你也太放縱嘍。”“哼,我才不管呢!”
不久,縣文化館舉辦業余作者畫展。貓貓臨摹了魯本斯以妻子海倫為模特兒創作的一幅畫。畫中的海倫健碩而富有肉感,呈坐姿,除右肩和下腹稍有遮掩,其余部分都裸露著。縣文化館指導老師認為,這是臨摹前人名畫,展出無妨。正式開展後,參觀的人絡繹不絕。許多從來不看畫的人也爭相來了,其實多是奔這幅畫來的。應當說,這種反常現象是多年來人們心理受到壓抑的結果。但為此,縣文化館受到嚴厲批評。展出第五天就被摘下來了。又是那位老處女班主任批評她:“為什麼畫這種東西?有傷風化!”貓貓驚訝地說:“看的人可多啦。大家喜歡嘛!”
事後,貓貓和裸體海倫成了縣城很長一段時間的閒話題目。甚至有人傳說,貓貓做過那位油畫家的裸體模特兒。她和那禿頂老頭睡過覺。等等。貓貓聽了,還是一笑。她可不在乎。她討厭人們的虛偽,明明都愛看,卻偏要表現得正人君子似的。人們何時才敢大聲呼喊“我愛美”呢?
貓貓愛美,就追求美。她為自己有這麼一副秀美的身材和漂亮臉蛋兒驕傲。衣服穿在身上,總要讓各部分的曲線呈現出來。貓貓的衣服多是自己裁,自己縫。買了成品衣也要改一改。衣服也怪,哪個地方就那麼去一點或加一點什麼,立刻就不一般。在這方面,貓貓出奇地手巧。這固然和媽媽早逝、姐姐早嫁有關,她從上小學五年級就會裁剪衣服。但她對衣服式樣的興趣和鑒賞力,卻是很早就顯露出來了。而業余美術愛好,又大大提高了她的審美能力。每個人都有天才,就看能不能找到自己。貓貓找到了自己。她決心要在服裝改革上做一番事業了。
農藝師並不多管女兒。他理解女兒,也許因為女兒能理解他。農藝師喪偶多年,去年平反後,經人介紹,又談了一個比他小十二歲的老姑娘。左鄰右捨便有議論。姐姐也不甚贊成。她覺得這樣對不起死去的媽媽。貓貓旗幟鮮明地支持爸爸:“什麼亂七八糟的思想?全是封建意識!”爸爸結婚那天,她親自去迎接新娘子。這事也同樣轟動過全城。為此,農藝師非常感激女兒。現在,女兒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哪能阻攔呢?
貓貓向爸爸要了一筆錢,跑了十多個大城市。既跑裁縫店,又跑成衣店,還經常在馬路上注意來往行人。她就是有這能耐,不管什麼式樣的衣服,過目不忘。她從外地回來,一下子采購了幾箱子樣品、圖片和書籍。
但辦學校得有地點呀。不用愁。貓貓有貓貓的辦法。她找遍了城關鎮和街道上的領導,一不請客,二不送禮。他們不缺煙酒糕點,自有人送。貓貓懂得他們的心理。她打扮得鮮鮮嫩嫩,一個一個地登門拜訪,關在屋裡單獨談話,申述理由。把個蓮藕似的胳膊一伸,把顫悠悠的胸脯兒一挺,再加上那麼一個燦爛的媚笑,一搖身子:“伯伯,你說咋辦嘛?”老頭子們骨頭都酥了,要求什麼答應什麼:“中!咋不中哩?”貓貓出了門,抿嘴就笑:“哧哧!……”
等開會研究時,一個人提出來,全體都同意撥房子。老頭子們還搖頭晃腦,互相嚴肅地重申:“好事嘛!應當支持的。好事!……”過後,連他們自己也納悶,往常研究事,都是胡扯皮。這次咋這麼容易就通過了?
其實,貓貓心裡最清楚。她什麼也沒有損失。老頭子們也沒向她要求什麼。但都喜歡她。貓貓的魅力就在於此:在公共場合,幾乎人人都表示討厭她,可是單獨接觸,幾乎人人都喜歡她。她太美了。試想,那麼一個玉人似的姑娘站在你面前,可憐巴巴,口兒甜甜地請你幫忙,而這件事又合理合法,公家還能提成收益,你怎麼會忍心不答應呢?老頭子們實在是辦了一件荒唐的功德事!
幾個月的奔波,總算有了結果。貓貓雖累得夠嗆,卻高興。開學已經十天,部分鄉下學員要回去拿東西。正好,她宣布放假一天,自己也好休息一下。
今天下午,貓貓去街上買了一籃水果,回來關上門就洗澡。天氣實在太熱了。貓貓在浴盆裡足足泡了兩個小時,渾身軟綿綿的,舒坦極了。她早已洗干淨了,就是不想出來。頭枕在盆沿上,一手拿水果吃著,一手拿個書本看。這麼一絲不掛地躺在水裡,貓貓感到十分愜意。漸漸地,她要睡著了。
這時,外間屋門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有腳步聲進來了。貓貓欠起身子大聲問:“誰呀?這麼沒禮貌!”
“是我!貓貓——你在干什麼呀?”
是林平!貓貓立刻聽出來了。她正感到寂寞呢。忙興奮地說:“是林平哪!你等等,我正洗澡呢。這就好!”
她身子一挺,泥鰍似的鑽出水。扯條毛巾擦干淨身上,穿好藕荷色浴袍,趿拉著拖鞋,一拉門閂,笑盈盈走出來:“政治家,有失遠迎!我以為你們都把我忘了呢!”
林平肩上挎個退了色的書包,正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還是貓貓臨摹的那張裸體海倫。他聽到貓貓說話,急忙扭轉頭,有點不自然,也笑了:“哪敢呢!你是縣城的風雲人物啦。就怕你不接見嘍!”
“鬼話!”貓貓拉把椅子坐下,又招呼他,“坐呀——呃?挎包裡裝什麼,好吃的?”說著要來搶。
林平說:“慢!我給你往外拿。”摘下挎包,一件件掏出來。一瓶洋河大曲,兩瓶青島啤酒。幾盒罐頭,幾包蹄膀、兔肉之類小吃。一一擺到桌面上。這才抬起頭:“怎麼樣,不算巴結你吧?”
“啊喲!”貓貓一跳歡呼起來,“正好,我正洗澡洗得肚子餓呢!”伸手捏一塊兔肉填進嘴裡,“好香!”
林平看她穿件浴袍,不像個樣子,就說:“別忙吃!我出去一下,你先換件衣服。”說著要走。
“哎,別走哇!你不用出去,我也不換衣服。大熱的天,穿那麼多干嗎?這樣挺好。”
林平躲閃著目光,看她露出長長的胸頸,紅著臉說:“我看,還是……換件衣服好。待會兒要是來了人……”
“嚇!”貓貓就愛鬧別扭,“你要這麼說呀,我偏不換衣服!來人怎麼樣,你怕說不清?——別紅臉!我看,是你自己心裡有鬼吧?別學莫裡哀筆下的偽君子,看見女人袒露的胸脯,就會有淫亂的念頭,於是趕緊讓人遮起來。是不是?”
林平的臉刷地紅到耳根。貓貓卻開心地大笑起來:“格格格格!……格格!……別生氣嘛,我給你開玩笑哪。你不是答爾丟夫,我也不是桃麗娜,更不是這牆上的裸體海倫。看,我穿一件長浴袍呢!……坐嘛!還要當省長呢,連這點勇氣都沒有。算了吧!格格格!……”
林平被她奚落一頓,卻有口難辯。原來,有一次和地龍、貓貓出外散步,談起右派平反的事。林平突然說:“我將來要當個政治家!”貓貓說:“為什麼?”林平說:“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抵得上一千個專家。政治清明,遍地人才;政治不清明,專家再多也會廢而不用!像我爹,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學的是經濟管理專業,全國有幾個?可是一下子被打回農村老家,一點作用沒發揮。不錯,後來是平反了,可人也死啦!像你爹,農業專家,雖然沒死,卻像個鬼一樣生活,膽子都嚇破了。所以我想,要當就當政治家。這輩子,起碼要干上省長!”當時大家笑鬧了一陣。
貓貓記著這話,就老是喊他省長。林平深知她的性格,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好吧。不換就不換。只要你不在乎。”一邊挽起袖口,翻箱倒櫃尋找杯盤,弄得叮當響。
貓貓一頭濃黑的頭發披散著,仍濕漉漉的。她換一條干毛巾,低下頭擦搓,搖頭晃腦的樣子。兩個豐滿的乳房也跳來蕩去。林平無意間從她低俯的脖頸下看到了,一陣耳熱心跳,這個野貓子!恰好貓貓抬起頭,沖他一笑:“假道學!扭臉干什麼?你當我不知道哇?愛看就看嘛!”
林平尷尬著臉,不知說什麼好,只裝聾作啞收拾酒菜。貓貓幾下把頭梳好,拿一只小瓶子,“哧哧”往頭上噴了幾下香水。用一條花手絹扎在腦後,很優雅地往後捋捋披散的長發。坐到林平對面。兩人便喝起來。又吃又嚼。一時都沒有話。貓貓就著菜,一氣干了三盅白酒,又喝下兩茶杯啤酒,心裡便燒,像有一團火蓬蓬而起。又看林平只顧窘著臉吃,又“噴兒”笑了:“政治家,對我有意見了吧?”林平說:“哪敢。得罪了你可不得了。”笑了。貓貓感歎說:“你別以為我太放縱。其實人體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可惜,自從古希臘人發現了人體美,以後再沒有哪個民族能坦蕩無邪地對待裸體。”林平笑著說:“依你說,是人類的欣賞能力退化了?”“不!”貓貓說:“是道德使人類墮落了,是道德蒙住了人的眼睛!”“你想恢復人們對裸體的看法,回到古希臘去?”林平揶揄道。貓貓說:“回到古希臘去不大可能。但我願意證明裸體的美妙。比如,如果有人請我去當裸體模特兒,我一定答應。可惜沒人請。連我們學校那位畫家也不敢。”
林平喝下一杯啤酒,看了她一眼,戲謔道:“真是可惜了你這副玉體!”
“就是。我也覺得可惜呢。”貓貓毫不掩飾她的遺憾,喝下半杯啤酒,又倒一盅白酒,一仰頭也喝下了,辣得直吸溜嘴,忙夾起一塊冰糖梨放嘴裡。一邊吃,一邊說,“只要能給人帶來美的享受,我什麼都不在乎。有時我想,為了御寒,冬天穿衣服應當。夏天也穿那麼多衣服就沒多大道理了。假如是為了裝飾還好,如果僅僅為了遮體,就毫無必要。什麼都遮遮,真是辜負了造物主一番苦心!”
林平並不守舊,可也不能同意她的觀點。就反駁說:“也許你自己想得純淨,別人可不這麼看。人在人群中生活,是應當有規范的。尤其在中國……”他搖搖頭,“你呀,也太偏激了。”
“我偏激什麼?不過說說而已,並沒去大街上脫衣服呀?看把你嚇成這個樣!”貓貓有點生氣了。
“不是我害怕。中國人的習慣是含蓄、朦朧。這和做人一樣,不要赤裸裸的。那樣要吃虧的!”林平很誠懇地告誡道。
“喲!你倒真的教訓起我來了?你說含蓄、朦朧是一種美,我還說是迂腐、虛偽、忸怩作態呢!我就喜歡赤裸裸!”貓貓喝點酒,頭有點暈乎了。她負氣地一把扯開胸前的活結,把浴袍往下一拽,半個上身都裸露出來。她目光炯炯地盯住林平:“怎麼樣?赤裸裸!害怕嗎?政治家!”
林平沒想到她會這麼做,一下慌了手腳。趕忙站起,一邊幫她掩浴袍,一邊哄勸:“貓貓,你別胡鬧!外人見了不是玩的!……”
貓貓勝利地大笑起來:“呵呵呵呵!……呵呵!……”
“砰!”突然房間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了。兩人忙扭頭,是地龍!
地龍本是來向貓貓告辭並商量事的。他是第一次來。轉游了半天,摸進這座深宅,就聽到有貓貓的說笑聲。並沒有懷疑什麼。及至爬到樓上,才聽出是林平在裡頭,就有點焦躁了。他知道林平也一直悄悄地愛著貓貓。怎麼,這小子在暗下工夫哪?他一腳踹開門,霎時氣得臉色鐵青。房間的空氣在這一瞬間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