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3)
    街上的女孩子大膽。有時結伙買書,買完書不走,勾肩搭背,故意圍住他看,嘻嘻哈哈,問這問那:「賣書的,誰欠你二百錢啦?老是板個臉!」「喂!賣書的,給你說個媳婦吧?」地龍便窘得低下頭。他不怕男人的刀子,卻怕姑娘的目光,尤其是一群姑娘放肆的目光。他愈是不吭氣,街上的女孩子愈愛逗他。那個胖姑娘花妮最凶。一日,一群姑娘圍著書攤嬉笑,地龍只低著頭。花妮便訓他:「你是啞巴?大家和你鬧著玩兒呢!總不吭氣,看往後誰還理你?走!」大家便一哄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笑。地龍看她們確無惡意,也就不再那麼提防。往下,言語便漸漸多起來。

    這會兒,地龍正在心裡猶豫,要不要主動招呼她們進來。他看得出,姑娘們是奔書鋪子來的。便很感激。特別在這種時候。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這麼出門拉顧客,未免可憐,黃毛獸會嘲笑我的。他聽出,一群女孩子中有花妮。她可愛鬧。萬一進來,又拿自己尋樂子呢?現在再讓她們捉弄一番,就真的受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善於斗耍應酬的人。

    地龍正在門裡徘徊,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你們這是幹什麼呀,推推拉拉的?想進就進去,他能把人吃啦?走——跟我來!」一群女孩子都笑起來,亂嚷嚷:「走——走哇!」「格格格!……」

    聲到人到。一群姑娘帶著撲鼻的香味兒,風一樣湧進書鋪子。冷冷清清的門庭霎時熱鬧起來。十幾個女孩子連蹦帶跳,笑鬧著站到一排書架前,翻找各自感興趣的書。

    地龍心裡一熱。突然,又把心收緊了:打頭陣進來的姑娘,竟是野貓子!她就站在門旁盯住他。

    一身白。白高跟涼鞋。白色的大開領連衣裙。領口下兩根杏黃飄絲帶子,隨便地垂在聳起的胸脯上。裸露的胸頸上掛著一條金色項鏈,和雪白的肌膚形成強烈的對比色。這身衣服穿出來,起碼要早一般人一個節氣。此時,她白淨寬闊的前庭由於眉毛揚著,一動一動。鼻樑筆挺,一本正經的樣子,卻不能控制嘴角調皮地彎起來。

    兩人一個門東,一個門西,對視了足有十幾秒鐘。似乎,都想從對方的眼神裡探究點什麼。結果都失望了。

    貓貓最先垂下眼瞼,有點疲憊的樣子。又忽閃一下長長的睫毛,把眼閃開,脈脈含情:「我累了。」

    地龍避開她的目光,冷冷地說:「街上有旅館。」

    「找點水喝,行嗎?」

    地龍異樣地瞟了她一眼:「我不是開茶館的,想喝茶,喏——那邊!」他朝大柳樹底下抬抬下巴。

    貓貓狠狠地盯住他,嘲諷地笑笑,不再理他。逕自朝書架後頭走去。好像這裡就是她的家。頎長的身體有點搖晃。她進去了。旁若無人。外間留下一股淡雅的香氣。

    書架外頭翻檢書的姑娘們,悄悄傳遞著眼色。有的捂嘴,有的咬唇,努力不使自己笑出聲來。好奇心使她們暫時還不想離開。這女孩子漂亮時髦的著裝、大方的舉止、高傲的神態,使她們相形見絀。她們靠女孩子的敏感,已猜到地龍和她的關係非比尋常。怪不得地龍對街上的女孩子從來不感興趣,原來有這麼一個好人兒等著他呢!但看來,他倆之間又有點兒彆扭。她們要看看。

    書架後頭傳來「嘎嘎」的走動聲。停住了。似乎找到了茶瓶。杯子響。倒水聲。「咂」了一口,「咕咚咕咚」一氣大飲。「噹!」茶杯大約放下了。一聲輕微的歎息。接著,「嘎吱——!」床板被什麼壓得叫起來。聲息全無。

    啞劇。滿屋都靜悄悄的。姑娘們面對著手中的書本,眼卻左右亂瞅,大氣也不敢出。

    地龍坐到臨窗的桌子後頭,雙手捧住頭,深深地低垂下去。桌上的馬蹄鍾發出「得得」的脆響。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他騰地站起身,向裡間走。剛走幾步,又突然停下,轉身向門外去。他在門外的黑影裡站了足有五分鐘。又返回屋子,重新坐到桌前。煩躁不安的樣子。他伸手拿起馬蹄鐘,「吱嘎吱嘎」地擰發條。狠狠的。凶凶的。像在擰一個什麼人的腦袋。一圈、二圈、三圈……「崩!」發條被擰斷了。他一愣神,把馬蹄鍾往桌上一推,右手捏住的發條把手「噌」地飛出窗外。兩眼失神地望著黑黢黢的夜空。

    花妮把胖乎乎的小手沖同伴們一揮。姑娘們會意地點點頭,紛紛把手中的書胡亂塞到書架上,悄悄往外溜。花妮最後離開,隨手把大門「光」一聲帶死了。門外爆發出一陣大笑:「格格格格!……呵呵……」

    街上人聲嗡嗡。茶館那裡的書場已經散了。雜沓的腳步聲從丁字街口散開去,說笑聲漸去漸遠。二錘茶棚上的吊燈也倏然熄滅了。

    大街上一片漆黑。黑暗中傳來二錘連續的咳嗽聲。

    四貓貓做個怪相:「想娶我嗎?」

    「砰——砰!」地龍把窗戶關上,轉回身。貓貓已從裡間走出來,飄若仙子。她剛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裡。伸手拉把椅子靠書架坐下,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地龍也只好坐下,卻背對著她。沉默。

    貓貓喝茶,翻白眼。

    地龍拉開抽屜。摸出煙,抽出一支。點燃。沉沉地吸進去,立刻嗆得咳嗽起來。煙是招待人的。已經霉了。

    貓貓忍住笑,款款走過去,遞上茶杯。地龍沒抬頭,接過杯子,一氣痛飲。他口乾得厲害。放下杯子,翻了她一眼。她倚在桌子上,靠自己那麼近。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銷魂的淡香。他不知道該怎樣打發她。這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你怎麼到這兒來啦?」貓貓把腰一扭,挑釁地問。

    林平!地龍立刻想到他,那個小白臉。火氣驟然上來了。「我不想知道!」

    「這麼大火氣?你這個人呀,不會長壽!好像天下人都得罪了你,整日生氣。生什麼氣喲?心胸狹窄!你就不能放鬆一點嗎?」貓貓尖刻地看著他。

    地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全是污氣。他伸手又要摸煙。貓貓一把搶過去,揉碎了,扔到地上。「告訴你吧!前幾天,我爸爸調這裡來了。我是來看看他的。說明了,免得你吃醋!醋罈子!」

    地龍一愣。她爸爸?就是那個新調來的傅鄉長?

    「看你爸就看。到我這裡幹什麼?」

    「看看你唄!」

    「看一個鄉下人?」

    「當然。」

    「傅小姐,你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不,我很榮幸——岳老闆!」

    地龍突然得意起來。屁股在椅子上磨了半個圈,猝然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臉部痙攣,淚都流出來了,「岳老闆?這名字不錯。不錯。謝謝你。可惜——」「可惜什麼?」貓貓緊逼著。「可惜少個老闆娘!」他惡狠狠地看住她。

    貓貓做個怪相:「想娶我嗎?」

    「不敢高攀!」

    「可別後悔?」

    「不會!」

    「嘴硬!」

    「你算啦!」地龍勃然大怒,「你拿我開什麼心?當初你不明不白地甩了我,今天又——」

    「今天又稀里糊塗地黏上了你!是不是?傻瓜!我告訴你……」

    地龍霍地站起身,往外一指:「對不起!我不想聽你解釋——請回。我要休息了!」

    貓貓臉一紅一白。索性一抱膀,拉過地龍的椅子坐下,耍起賴來:「我還沒地方睡呢!今天就不走啦!怎麼的?」

    地龍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我讓你。你睡這裡,我去另找地方。」說著要走。貓貓一伸手扯住他的後衣襟,「撲哧!」笑了,「那倒不必!你睡裡間,我就在這椅子上坐一夜,坐——以——待——旦!不挺好嗎?」

    地龍掙開她的手,氣沖沖在屋裡走來走去。這真是個不可捉摸的女孩子!她要甩開你時,冷得像一座冰山;她要黏住你時,就像一塊皮膠。黏住我——她黏住我幹什麼?她早已愛上林平,和我還有什麼關係?今天分明是捉弄我來了!她看我被街上人捉弄得還不夠!地龍怒火中燒,一步跨到她面前:「傅小姐,請你自重!不要逼我說出難聽的話來!」

    貓貓滿不在乎地微笑著:「我倒想聽聽呢。」

    「野貓子——!」

    「格格格格!……」貓貓笑得前仰後合,「格格!……野貓子……格格!你這麼一叫,就……就露餡啦!格格格!……天哪,我真高興啊!……」地龍臉一紅:「什麼叫露餡啦?」「說明你還愛著我!」「我恨你!」「正是愛的表現!」「我想掐死你!」「那就更沒說的啦!」貓貓猛然躍上去,死死抱住地龍:「鄉下佬,我想死你了!」又抬起頭,在他臉上狂亂地吻著,「我……回縣城等你,你可一定要去喲,一定!聽到了嗎?」地龍無力地掙扎著、躲閃著,悲傷地說:「我……不會去!」「你會去的!」「不會……」「會的!」「你……滾開!』

    「篤篤!」門外敲了兩下。「貓貓,傅鄉長讓我來叫你,該回去休息了。」是林平的聲音。

    地龍怔了一下,猛地推開貓貓的手。貓貓滿面淚痕,頭髮也亂了。她扯扯裙子,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沖地龍怨恨地瞪了一眼,走過去把門打開。走了。林平探進半個身子,沖地龍友好地點點頭,而後帶上門,也走了。

    萬籟俱寂。整個柳鎮一片漆黑。哪裡傳來一兩聲犬吠。接著是一串負痛的尖叫。大約是被過路人踢了一腳。

    柳鎮按照自己的生活規律,漸漸沉睡下來。

    地龍卻無法入睡。身下的床板「吱嘎——吱嘎」亂響。他摸摸腮,濕漉漉的。不知是自己哭了,還是貓貓留下的淚水。野貓子,過去的一頁已經掀過去,你幹嗎再來攪擾我呢!

    五鳳鳴學堂

    縣城南關,有一座百畝大的園林式建築。閣樓亭榭,古木翳日。這就是當地人為之驕傲的鳳鳴中學。

    鳳鳴中學前身叫鳳鳴學堂。原是辛亥革命時一個地方軍閥創辦的。七十多年來,從這裡走出的學生數以萬計。其中有國共兩黨的將軍、政府部長,飲譽海外的學子、作家,以及大企業家、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等等。當然,更多的學生走出鳳鳴學堂後淪為芸芸眾生。但一部歷史永遠是名人的歷史。校志上赫然記載著上述人物的名字和生平。那些將軍、部長、學子、作家,固然是這個學校的驕傲,即便是那些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之類,也曾為鳳鳴中學增添了異彩。它以人才輩出而名揚這界首之地。既出雋才,也出怪傑。鳳鳴中學是一個培養理想、也孕育野心的溫床。少男少女們一進入這塊天地,便會感到有一股風氣在校園遊蕩。那風氣像幽靈,引著你飽覽人生的美好和醜惡。使你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總要轟轟烈烈去幹點什麼事。據說,當年那個地方軍閥為鳳鳴學堂的題詞就是:「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獄!」

    三十年代,鳳鳴學堂有個叫梨花的女孩子。父親是本縣有名的士紳,要她嫁縣太爺做填房。當時,梨花才只有十七歲,長得絕色美貌,以冷艷聞名。性格烈得很。出嫁那天,梨花突然失蹤了。原來,她搭車去了徐州府,在一家暗娼館住了下來。晚上,一個四十多歲的黃包車伕,帶著滿身臭汗來嫖妓。梨花不顧老鴇母勸阻,一個子兒不要,和黃包車伕睡了一夜。黃包車伕是個光棍。他是積攢了半個月的工錢來宿娼的。做夢也沒想到,會碰上這麼個嬌嫩的黃花女。一夜風雨,梨花幾度昏迷。天明起來,披頭散髮。但她不悔。當天,梨花分別給家和縣太爺去一信。言說自己已在娼館破身。消息傳開,一下子轟動了徐州。

    縣太爺自然不會再娶她了。那位士紳羞惱至極,公開登報和梨花斷絕了父女關係。從此,梨花索性賣身娼門。高興時,什麼車伕、乞丐、窮學生,來者不拒;不高興時,什麼達官顯貴、公子哥兒,一概不理。要麼就是漫天要價,敲他們一頓竹槓。不上二年,梨花成為江北名妓,連江南一些風流才子也慕名前來。後來,她便突然銷聲匿跡。

    在鳳鳴學堂的諸多名人中,貓貓最佩服的就是梨花。她把梨花看成心目中的英雄。一天晚上,她正在宿舍和幾個同學說:「人家梨花才是真正的貞節烈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玉壺碎了,還是潔白的。夠意思!」可巧班主任來檢查宿舍,一步跨進門裡,聽到了。就批評她:「還不快睡?盡想些歪的邪的。看你將來能出息個什麼!」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姑娘。善好趨炎附勢。年輕時找對象,總想攀高結貴,一般人看不起,誤了。她一離開宿舍,貓貓便把頭探出被窩,衝門外啐一口:「你呀,當一輩子老處女,也立不了貞節碑!」引得十幾個女孩子都笑起來。

    貓貓心野、性野,不大和女同學為伍。在班裡,她最要好的朋友是地龍和林平。她常拉他們到校外散步。

    鳳鳴中學三面環野,一面臨城,距縣城中心有二里多路。縣城裡的喧囂隱隱傳來,要想聽,一側耳就能捕捉到;要想不聽,隨時都能把它忘掉。而曠野裡帶著草腥味的風,卻每時每刻都往校園裡灌,撩逗得你老想走出去,吸個醉飽。他們便走出去,沿田間小路一直走,走四五里路,看見一片墳地,黑咕隆咚。林平喊一聲:「鬼來了!」貓貓便大叫一聲:「啊——!」撲到地龍身上。她不怕人,卻怕鬼。於是回轉。貓貓便一路牽著地龍的衣襟,罵林平鬼東西。林平便得意地笑。呵呵的。

    有時,他們也坐在田埂上聊天。月色溶溶,晚風直往衣服裡鑽,癢癢的。由某一件事談開,談到學校、談到社會。談得高興了便笑。談得不高興了便發牢騷。便罵。但牢騷和牢騷不同。林平發牢騷只限於三人在一起時。他對許多事常有精到的分析。發完牢騷臨走,總忘不了叮囑一句:「喂!今天的話哪裡說,哪裡了。可別外傳。」他很謹慎。貓貓發牢騷、罵人完全是即興式的,哪裡都敢。一轉臉遇上別的事,說不定會立刻笑起來,笑得很開心。使人疑心她發牢騷也是玩兒。地龍又不同。他牢騷最多,發得最少。口訥。遇有不順眼的事,便常付諸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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