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班留下的兩個人,一個是老左,一個是小李子。前者是因為他年紀最長,後者是因為年紀最輕。反正,一老一少,誰也不得罪,誰也別嚼舌頭。
劉開強已到安保處報了到,坐在安保處,坐在一個屬於他的小格格子裡,有正經的一張辦公桌,桌上還正經排放著電腦、電話、檯曆、筆筒、文件框等一堆東西,特別的文化、特別的像個機關人,可他坐在那裡,卻渾身長了刺似的,哪裡都不舒服,偷眼看看別人,都是兩隻眼睛直對著電腦在「啪啪啪」不知忙些什麼。
劉開強強迫自己坐了一個多小時,卻坐得四肢發麻、萎靡不振,還哈欠連天,竟比開了三百里的車還累,看來這「坐」辦公室還真不是一般的功夫。好不容易撐到快要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了,劉開強想了想,終於還是站起身,往他從前的小車班去了。
辦公室雖在,但從前供司機們學習與休息的桌椅沙發卻撤掉一些,辦公室忽然就大起來了。老左正一個人坐著,對著他的日記本。
劉開強問起小李子,老左搖搖頭:「這小子,不知在瞎忙些什麼,即使不出車,我也見不到他人影子。我估計,他大概是在動什麼鬼心思吧,唉,不該走的走了,不該留的留了。包括我這老骨頭,一個人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老左大概正好是逮不到人說話,碰到劉開強,話特別的多。他嘩啦啦翻著手中那本厚厚的日記本:「唉呀,我都坐這裡一個大早上啦,不知寫什麼才對,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我現在終於知道,什麼叫『靈感』了,奶奶的,以前有的時候不知道,反正提起筆來就一行行字冒出來,可現在呢,我運了半天氣,就是一個字寫不出來!唉,現在我也理解那些老藝術家了,真痛苦啊,靈感沒了,就跟性慾沒了似的,怎麼弄都是不行了。」
劉開強聽得有點想笑,可看老左的表情,又笑不出來了。老左站起身,在辦公室裡各個角落間走來走去:「唉呀,這小車班沒了。我感到我這個人,像被抽掉脊椎骨似的,也沒了,完全軟下來了。所以,這人啊,不管對什麼東西,都不能太用心了!我這一輩子,除了方向盤,就沒愛過別的,這種癡情啊,跟愛一個女人是一模一樣……太重了!一旦被扔下來,簡直不知道每天的日子要怎麼打發了!」
老左今天老喜歡打比方,可是,他說得不對呀,他這不是留下來了麼,不是照樣可以摸他想摸的方向盤麼。劉開強想了想,總算找出個理由來勸慰他:「行了,你這話,該我說才是,你不是好好的還在小車班呆著呢,以後你開車的機會很多啊,說不定,那個百萬安全行駛記錄,一年內就給你拿下了。」
老左這下子倒想起什麼似的,折回身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出他的行車里程小本子,那本子又舊又破,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的。他把這破本子與那日記本放在一起,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就熱淚盈眶了。真的,那麼老粗的一個漢子,說軟弱就軟弱下來。
「不行了,開強,你們大傢伙兒一走,我才發現,我是多麼老了。過完年都57歲了,就是小車班不散,我也跑不動了。你知道嗎?元宵節那天,我帶工會主席出去做勞模新春慰問,差點就出事呢!
「當時,道上車子不多,地上也不滑,光線也很好,一點霧都沒有,車況路況都好,我也開得慢,可偏偏兒的,你知道嗎?掉頭時,突然看到路邊站著個清潔工,那人正抬著眼睛瞪我,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就心慌了,像新手那樣的,就聽任車子照直朝他開去,車都快到跟前了,才想起打方向,打得太猛,擦上另一邊的路牙子停下了!真是出鬼,當時,我好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要向著那鮮橙色的清潔工服裝開過去似的……
「這事兒,還真把我的膽子都給嚇破了,從那天起到現在,我有一個星期,都沒敢再碰方向盤了,思來想去,沒別的原因,就是歲數到了,人老了,反應遲鈍了!這碗飯,我大概已經吃不了了!什麼百萬公里安全行駛記錄,老弟,我不敢要了。這就跟一個老人,非要拚著命活100歲一樣,根本就是不現實嘛!」
劉開強不知說什麼好,其實,老左這可能是精神過分緊張所致吧,一個老車油子了,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平常看報紙上,得什麼心理疾病的好像都是些高級的人,白領啊、知識分子啊、大學教授啊什麼的,小司機的病呢,似乎就只會是職業性的胃病與頸椎病,其實,他們也有心病啊,這種安全行車的壓力,是無形的,壓了一輩子,一直壓到臨退休,倒繃不住了,不聽使喚了——老左,可能就是這種情況……
「所以說,你們能離開這裡啊,要高興著點兒、想開著點兒!能改行是好事!司機算什麼狗屁差事啊!男怕入錯行,雖然現在這覺悟來得太遲,但我都到了這步,可謂其言也善——摸方向盤,真不是什麼好行當。到老了,太慘,別人都是光榮退休,可這開車的,因為老糊塗了,弄不好,說不定倒會出個什麼大岔子再走人!」
老左越說越當真了,他突然把手中的兩個本子一攏,又彎下腰,從抽屜裡找出一根帶子來,把本子圈成個小筒,然後攔半截紮了,直往劉開強手裡塞:「這個,放你那兒,你替我收著!」
「怎麼的?」這可是老左最珍重的呀。
「快拿走!要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我呀,要麼是著了魔症般地,總沒完沒了地從頭翻到尾,看我們小車班從前興旺時的情景,想起咱們六七個人怎麼的耍貧嘴,咱們那七台車一個個是怎樣的俏模樣……真的,這日記,這幾天,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看的啊,我都恨起來了、都氣不打一處來了,就衝動著想一把燒了它、撕了它……」老左一邊說一邊把劉開強往外推。「所以你快拿走,眼不見心不煩,讓我多活兩天,也讓這日記和我的行車記錄,保個全屍全首……」
「你萬一改變主意了,隨時找我啊……」劉開強掙扎著回頭推卻,他總覺得,這兩個本子,太重,他保管不起。
抱著本子往安保處走,走到半路,劉開強忽又繞著彎兒地想:老左,不會是為了安慰自己、才這樣裝癡賣傻的吧……唉,可是,不管怎麼說,大家的命啊,留下或走了,都好不到哪裡去,一群好兄弟,就這樣四分五散了,沒有人會想到,他們這群五大三粗只知開車的漢子們也會有離愁別緒……
下班的音樂恰好響起來了,是刀郎的《懷念戰友》——這也是自靳局長來推行的新政之一,把原先的下班打鈴聲改成音樂,一到中午休息時間,整個機關大樓就像成了個巨大的音箱似的,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各個樓層裡的小喇叭都會響起一支頗為流行的曲子。可不論多好的曲子,因為成了下班音樂,一旦聽到,大家都會像給巴莆洛夫做試驗的狗似的,嘴中條件反射般地分泌出津液:該到食堂吃飯了……
但唯獨今天、唯獨此刻,劉開強沒有任何條件反射了,他呆呆地站在電梯間,專心致志地聽那歌詞兒:當我永別了戰友的時候,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啊,親愛的戰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偉的身影,可愛的臉龐。啊,親愛的戰友,你也再不能聽我彈琴,聽我歌唱……
劉開強沒能忍住,有一滴淚,正落在手中那捲了邊兒的日記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