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第一批到達滑雪場的客人,劉開強開的是現租的別克商務車,車上共有三家,一是發起人錢老闆和他年輕的妻子,二是部裡的大頭目夫婦,三是D副局長與D夫人。
車胎親吻著乾硬的地面,留下傷痕一般的弧線,清冽的空氣裡,人們的呼吸在各自的鼻翼前形成了一小股霧氣。真冷。真冷。大家寒暄著,雖大多是初見,但三家人還是努力擺著一種利益共同體的樣子,像是一個小型的家庭旅行團,正打算開始一場完美的旅程。
那錢老闆,是一家電線廠的小老闆,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但做事懂得抓住要害,通過曲曲折折的老鄉關係、戰友關係等等,拿下了部裡的大頭目,其電線銷量便扶搖直上、財錢滾滾而來,因而愈加把大頭目供得跟菩薩似的,只要大頭目一個眼色,這錢老闆就是去殺人越貨都沒有問題。而D副局長所在這個管理局,也正是因了大頭目打了招呼,但凡要用到高壓線的,全都是錢老闆的產品——因此,從理論上說,D副局長也算是錢老闆的大客戶了,但在權重上,無論如何,跟部裡「大頭目」一比,他還是排在第二位的。
因此,這一行三個家庭,表面上你謙我讓,實際上,卻存有著明顯的階梯關係,在他們的吃飯座席、坐車位置、行動眼色中均有明顯的體現,劉開強一下子就意識到了,還感到有些不習慣呢——因為,平常在單位裡,看D副局長,完全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作派,其實都不能算是數二,就算是靳局長在場,D副局長也倚著他的歲數與資歷,方方面面要充個老臉。可這趟出來,看D副局長在大頭目面前,點頭躬腰、處處陪笑,那感覺真是很怪誕的,許多的場合,他都覺得,自己要是不在場就好了——拍馬屁跟說情話一樣,任何一個第三者在場,這是第三者都是難堪的、遭人厭的。
不過D副局長好像倒不是特別介意,他大概是一心想出來「犯賤」了。從家裡出來往機場去的路上,劉開強就聽到D副局長先跟D夫人交待:這趟出去,你要有點眼色,錢老闆那裡咱不管,怎麼著我們都是他的一個大客戶,該著他巴結我們。但『大頭目』一家,你一定要客氣點、乖巧點,要知道,部裡的人,沒理也占三分先,他可是正好在我上頭坐著,隨便說一句話,說不定就會左右到我在管理局裡的位置,雖說他跟我有些老交情,但一切的禮數都不能少的……總之,這次出去,一來是帶你好好耍一耍玩一玩,二來,是跟這『大頭目』親近,搞好私密關係……
D太太只管唯唯。此次出來,她因怕到北方受冷,忙著好幾天在商場裡突擊買衣物,仍然是她一向以來的品味:價格很高,樣子很土,裡三層外三層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還大包小包準備了許多的吃食與用品。等見到『大頭目』兩口子,這婦人免不了吃驚地叫出來:「咦,你們怎麼啥都沒帶?」
的確,劉開強下車去替他們拎東西,卻發現那夫婦二人只帶了個小而輕便的小手袋,像只是出門到超市買袋麵包似的。劉開強跟D太太一樣暗中不解,心想這家人可真是灑脫!等到後來旅程真正開始,他才明白,原來他們要用什麼都是現買呀!只要他們稍稍皺個眉、咂個嘴,那錢老闆便立刻如得天命般地急步而去……看來他們對此是早有預料的,怪不得就這樣拎著兩隻胳膊出來了。
此時,D副局長正用胳膊推推D太太,讓她閉嘴,同時爽朗地大笑:「對,這樣好,別跟我們家這位似的,連手紙都恨不得帶上兩卷,還是你們有氣派啊!」
「大頭目」的夫人也是某個老國企一個副處級幹部,故雖同樣是人到中年的歲數,但比之D太太,明顯地精幹多了,一看就是有「女處長」的范兒,不僅在家中把那「大頭目」給收拾得服服帖帖,使之成了典型的「妻管嚴」,就是在外面,稍稍碰上不遂意的事件,她也會立刻皺起眉頭,挑剔飛機餐或者酒店服務等等。但對D夫人,因著後者的老實與笨拙,她倒是歡喜的,乍見之下便親熱地拉手坐到後面聊天。D副局長暗中看了,覺得一種因禍得福的欣慰:就是這樣的,要拍女人的馬屁,最好的形式,是在她身邊安插一個不如她的笨女人、醜女人。
而那錢老闆的家眷,則是那種典型的商人太太模子,年輕漂亮、能說會道,說她是花瓶吧,或許她並不那麼傻,說她是賢內助吧,卻又看不出賢在何處,總之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使勁力氣地裝點著,老遠就聲色奪目。女處長只懶洋洋地點個頭,不太待見的樣子。
不過,當這位美人兒注意到D夫人和女處長的裝扮風格之後,馬上轉低了調子,第二天就把做得特別精緻的髮型給打散了像女學生一樣披在頭上,絲巾呀別針呀項鏈呀香水呀什麼的也都一律從簡或從無,變化得太大,幾乎所有的人都能感到她的良苦用心。
劉開強暗中瞧了,倒也有些佩服她,一個女人,能放棄了裝扮之樂這樣花心思來迎合丈夫的客戶,也是了不起的。這年輕太太叫什麼名字?劉開強一下子沒聽清,似是姓張,便在心裡替她取個代號:美人張。
滑雪場的人說多也就多了起來,手續也有些繁雜,劉開強和錢老闆夫婦忙著詢問各人的腳碼,替大家分配手套、手杖、雪靴和鞋襪,還要準備押金,拿鑰匙號牌等等,在D副局長的暗示下,D夫人也混在其中跑前跑後,雖幫不上大忙,但那角色定位是明顯的。反正『大頭目』夫婦只管袖手站著東張西望,像幼兒園等待開飯的乖孩子,似是事不關己一般,心安理得地受用著他人的照料,D副局長則在一邊,陪大頭目抽煙、說笑。
劉開強忙中偷看,心中有些感歎:唉,老話真錯不了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就連這公款旅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這做官呢,雖說在老百姓面前都是高的,但若碰到另一個官,成了官下官,就總是吃力的,所以啊,就得盡量往上爬,要做那個官上官,那才真正爽呢。因為大家都是南方人,這種冰上運動鮮有機會接觸,一到雪場上,每個人都顯得笨拙極了。說起來,人啊,大概只有在身體上還算是相對平等的,說不定小人物反倒多些優勢,同樣是感冒得病,小人物喝幾頓姜茶、蒙頭睡兩天就好了,大人物呢,掛一禮拜水都沒動靜呢!這運動天分也是,它是不認「官」的。比如錢老闆,別看他人胖,平衡力卻不錯,竟然無師自通地溜出去老遠。相形之下,「大頭目」就很爛了,只見他活像截木樁似的,緊緊抓著兩個手杖站著,動也不敢動。女處長則更慘,一上來就跌了個大跤,美人張慇勤地想要上去攙扶,人還沒邁出一步,自己倒先趴到地上。劉開強縮在一邊看著,不知怎的竟感到一陣沒由來的痛快,可還沒開始痛快上呢,自己也被另一個新手摞倒在地。
看看這裡人仰馬翻的樣子,幾個被寒風吹得皮膚黝黑發亮的滑雪教練立刻像看到獵物般地圍上來:教練要吧,一對一三百,一對二兩百,一對三一百,兩小時全程陪練,包教包會……
那錢老闆人是滑出去了,卻沒法再滑回來了,只在老遠處眼巴巴地看著這裡,美人張一迭聲地說:當然要教練,要不然,把咱們大領導摔壞了可賠不起……她一摸口袋:唉喲,我的皮夾沒帶在身上呢!你看我們這種小女人,總是忘了放錢在身上……她撒嬌般地對「大頭目」解釋,一張俏臉紅通通的分外惹人憐愛。
這會兒,D副局長要是再不站出來就太不像話了,再說,他是有數的,剛才已經從劉開強處拿了一迭現款放在身上。D副局長忙勾勾手把教練們招到跟前,很漂亮地掏出票夾,數出一千塊來:「這樣,兩個一對一,來兩個教練專門教我們這兩個領導,再來兩個一對二……」
D夫人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臉色突然有些急迫的樣子,大約是在算錢,或者是想討價還價,終於忍不住,岔了一句:「唉呀,在這裡被人活宰,剛才在大廳裡面不也有教練的,還可以一起開發票呢!這樣子弄,整整一千呢,回去可怎麼報銷?」
話才一出口,D副局長的臉色就難看起來,恨不得拿手上來堵住D夫人的嘴,一邊壓著怒氣低聲罵她:「多什麼嘴?」直到「大頭目」夫婦跟著兩個教練滑遠,他才憋著一肚子氣責怪太太:「在家裡不跟你打過招呼的麼!當眾嚷嚷什麼報銷不報銷、發票不發票的!這一路上,你就沒瞧見人家錢老闆做事?沒瞧見劉開強買東西?不知有多少出項都是開不了發票的!比如昨天,給『大頭目』一家買的兩套內衣,還有給女處長買的維生素片、面膜、護理霜什麼的,都要兩三千呢,不都捏著鼻子買了,這些零零碎碎的名目,就是開了發票回去,你說財務上能報得了麼?」
D夫人一聽,急得幾乎要打起嗝來:「那麼,全都要我們自己掏?你早這樣說,我還不如不要來呢!」
「噯呀,你這腦子?怎麼可能呢!否則我帶司機出來做什麼,一人為私,二人為公,這又不是化在我自己身上。反正公家買單、私人承情,總歸會有出處的!這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倒瞎著急!要知道,有些事情,做歸做,卻是不能說的,一說破就難看。像你剛才那樣當著眾人大叫大嚷,大頭目什麼的都站在跟前兒,這多沒面子?你真上不了台盤!」
劉開強在一邊聽了,生怕D太太臉上難看,連忙往遠處滑滑。是啊,這次出門前,D副局長就叮囑他,要在這裡多搞些發票,哪怕是到火車站天橋上現買也可以……當時還納悶,以為D副局長要做什麼,現在一瞧,原來他早料到在「大頭目」夫婦身上是要有些莫名其妙的用度的……這裡面的小名堂,D太太恐怕確實是領會不了的。
出了雪場,吃了午餐,他們又轉道一家名叫龍天泉的溫泉休閒中心,劉開強這才感到自己是真正開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