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減機關人員、分配製度改革等幾個大動作之後，靳局長最近又開始動起了機關文化建設的點子，他在全機關的動員報告中濃墨重彩地推出了「樹創學習型機關」這一理念，並責令相關部門以「每週一書」的形式推薦優秀讀物，各處室中層幹部及機關人員需每週上交一篇讀後感；二級單位員工每月組織一次集中學習等等。
此言一出，應者成群，一時間，樹創學習型團隊、學習型處室、學習型分局等新口號此起彼伏，把負責「一報一刊一網」那位秘書忙得電腦頻頻死機；更有趣的是，為了寫出稍稍像樣點的讀後感，《世界是平的》、《一分鐘經理人》、《郵差弗雷德》、《執行力》、《哈佛學不到》、《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等大塊頭的流行管理書勵志書成了各處長們隨身小包裡的沉重負擔，處長們在深夜應酬回家之後，還得苦著個臉讀書寫字，全都成了小學生。
此後不久，為了加強管理局內的團隊合作精神，靳局長又從兄弟機關那裡得了靈感，與一個拓展訓練團飆上了，把機關全體工作人員編成若干個小組，每個週末分組進行拓展訓練：肉體磨煉的有孤島求生、生死電網、硫酸河、背摔等假戲真做的項目，精神洗腦的有「大家都看我！」、「街頭演講」、「替人擦鞋」等課題，那些拓展訓練師們通常都是一身迷彩服或運動裝，又有些神神叨叨的江湖氣，與機關裡西裝革履、舉止收斂的男女們形成鮮明對比，很有些動漫效果。
還不僅止於此，靳局長的思路反正總是要往國際化上靠的，頭腦裡面的新想法是一浪高過一浪。不久，他又雷厲風行地決定在管理局所管轄行業的各窗口推廣ISO國際標準認證。
說起這個ISO，其要旨是「寫我所做，做我所寫」，反正任何一項工作任何一個細節都要落到規範文本上，以便有據有依、形成國際標準動作……其論證手續之複雜繁冗、對形式主義之發揚光大、對文字遊戲之登峰造級、對全體人員之集體折磨、其更新換代之長期受制，總之，一言難盡，個中苦衷，都能另外寫出一本書來！簡言之可概括為六個字，就是「花大錢、受大罪」，反正，沒有搞過的單位是遠遠觀之、不知深淺，而搞過的單位是身陷其中、死去活來，連反悔的氣兒都喘不上，再說，誰又敢唱反調說半個「不」呢，這是國標啊，這是必由之路啊，這是市場需求啊，總之，但凡只要提到國際化、提到大趨勢、提到市場與錢，眾人都是要噤了口的，哪個有膽子去逆流而行……
總之，這就是管理局機關裡最近的一些大小動作了，雖然這樣表述起來都是喜劇性、鬧劇性的，似乎無傷大雅，但暗地裡的潛流——嗅覺靈敏的老機關早就瞧出不對勁了。
有一天晚上，關了燈，高嶺突然神秘地跟小田說：「知道嗎？現在的輿論，對靳局長不太利呀。對他這段時間推行的讀書活動、團隊訓練活動、ISO國標認證，各位副局長們都很看不慣呢！包括前一陣子的那輪科級幹部調整，聽說也弄得雞飛狗跳的……」
小田因為辦事認真，被指派了做辦公室的「ISO」內審員，各樣的文件準備如山似海，就連他這等好性子也給折騰得半死不活，雖也有些腹誹之怨，但還是對高嶺的說法還是大不以為然：「靳局長畢竟是一把手，一把手就是天哪，誰還能翻了天不成？」
高嶺接著低聲說：「分管業務的D副局長說，處長們都忙著寫讀後感去了，機關人員們忙著團隊訓練去了，基層員工們都給弄著背ISO條條框框了，誰還來抓業務？誰還去忙市場？收入上不去打誰的板子？這種種的表面文章純粹是牽涉精力、勞民傷財！有個屁用！聽說，就連分管思政工作的那位副局長也不領情，噢，一把手親自來抓創建抓精神文明與團隊思想工作，那還要他這個副局長幹什麼？再說抓的是什麼呢，越抓越亂！機關的氛圍都散了，一個個見面了就嘻嘻哈哈地談論星期六的野外訓練！成何體統！」
「有那麼嚴重？不會影響到我們什麼吧？」小田一聽不免有些憂心忡忡，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往往是無關緊要的小卒，他是一向膽小怕事。
「嗨，老田啊，高層領導之間有矛盾，是普天共勢，從大機關到小企業，不管是國營的還是私企的，就算是外企吧，只要在中國大地上，領導人之間就很難有一條心的。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有助於幫助咱們的局長們保持清醒的頭腦和旺盛的鬥志，總的說來，還是有利於國家進步和行業發展的。因此，老田啊，這樣的情況，對咱們秘書來說，唯有以不變應萬變，最要緊的是裝呆作傻，好像對一切的矛盾全都聞所未聞；第二條是保持距離美，與任何局長都不要走得太近……
「你其實不要問我，你只看看姚老太，她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呢。瞧從前，只要是靳局長作東的宴請，她保準第一個衝上去參與，玩的全是「貼身戰術」，就是晚宴之後轉場的各種娛樂活動，不論是唱歌、打牌、洗澡，她均是一樣不拉，可現在你看，她總是假托胃疼回家，哼，你要是真不知道風往哪個方向吹，看她總沒錯，高級風向標……」
「不過，靳局長畢竟是一把手，這裡又不是美國，幾個副局長哪裡就能把他給彈駭了？」小田懷抱著對安定團結的真誠渴望。他不喜歡亂，他不要亂。和平年代他都弄得跌跌爬爬，何況兵荒馬亂？
「唉呀，老田，你真是純潔如處女呀！到局機關這核心的辦公室以後，我才慢慢瞭解到，靳局長當初的上任純屬一個巧合和意外，要按照民心向背、綜合實力以及安定團結的需要，部裡內定的熱門人選本來是D副局長，可是呢，在這運作過程中，好像又發生了一些關關節節的插曲，可能跟部裡頭的高層博奕有關，總之，D副局長是與一把手的位置失之交臂；而靳局長呢，本是閒棋與陪襯人，可不就是機遇麼，他是取巧了，反倒從最後一個候選人中被倉促提取，拎過來空投了……你仔細想想，以靳局長那資歷和工作經驗，哪裡壓得住其它幾個？正因為有這些前因後果在內，他們其它幾個副局長才敢放大膽子一條聲地說靳局長的不是，這裡面，我疑心，D副局長是做了不少文章……」
小田一聽，渾身冷汗，馬上開始回憶自己與D副局長打交道的一些細節，不知後者對自己的評價到底如何，如果D副局長真的能翻手成了雲，對他小田個人的前景又會是怎樣的影響……
黑暗裡高嶺的煙頭半明半暗，他的聲音聽上去喜憂參半：「還好，我算是有些眼力的，加上人事部一位老大姐的指點，倒是很早就明白其中的關節，所以早早地離靳投D，特別是通過《調研內參》，我正好也有機跟D副局長打了不少交通，他對我印象很好的。但是仔細想想，也有些不踏實，D副局長這人，總的來說，比不得靳局長性格明朗，跟他說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打在水裡頭，十分的費精神，卻還見不得任何力道、看不到任何痕跡，我感到我在他面前，很沒底的……唉，算了，暫且先這麼賭一把再說吧……」
這晚的談話之後，白天重新上班，小田的神經一下子繃起來，他再看看靳局長、D副局長，包括其它的副局長，忽然間覺得他們的神色都有些意味深長，每次與他們單獨打交通，皆侷促得如芒在背，生怕他們懷疑自己是對方戰線的人。
再看看姚主任，她現在索性連妝也不大化了，因此顯得衰老了些，更年期症狀也更明顯了，常常僅僅因為某個公文裡字體或紙張的選擇而衝著文書大發脾氣……可以理解，夾在兩大陣營之中，她的難處比起下面的小秘書來肯定更翻了幾番……
唉，以小田的縮頭烏龜性子，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真讓他快要撐不住了，可白天，他卻永遠只能恭謙地承受局長們心事重重的目光和姚主任不加掩飾的咆哮……到了夜晚，為了讓自己放鬆，入睡前，他不得不開始重溫那唯一一樁跟女人有關的往事，一邊耐心地擺弄下面，卻意外地發現無論怎麼胡思亂想它也無法起立，而像一具早夭的童屍那樣冰冷柔軟——說來沒人相信，他竟然並不十分的悲哀：比之精神陽痿相比，這又算得上什麼？
他掉頭看看高嶺的空床，他現在經常回來得很晚，不知在忙些什麼。他的床頭櫃上總是有一堆昨晚的煙頭，潔癖使得小田對煙味特別敏感，不得不半夜裡起來沖洗高嶺的煙灰缸，可是第二天醒來，發現那缸子裡又橫七豎八地插滿了可惡的煙頭，他走到高嶺床邊，試圖把仍在睡夢中的高嶺搖醒發出憤怒的責問，卻吃驚地發現，高嶺正半張著眼睛盯著自己——他也是一大早就醒了，正在那裡睜著眼想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