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左一大早仍在記日記,但明顯的,他記得非常艱難。
現在,各個司機的調調子都不大一樣了。此前,面對「傳說」,人人可以保持沉默,那是機關裡起碼的修養和規則,但事情公開化、明朗化了之後,再捂著裝著,那就太假惺惺了,小車司機們還真做不來。
就是老左自己,也有些萎了。他拿出自己的那個小本本,專門記錄安全行車里程數的,手指頭點著最近的出車記錄,這半個月,才跑了一趟日照和青島,往返1400公里;一趟杭州,往返550公里,其它全是市內,根本提不上數兒。他長歎一聲:「我的安全行車百萬公里啊,媽的,難道老子這輩子,這麼個心願也實現不了?」
有司機小聲嘟囔:「別介,輪不到您老人家走的,好歹也是一班長嘛。說不定,咱小車班,也就留一班長,再留個小李子,一老帶一少,誰都沒啥好說的。」
小李子恰巧也在,兩隻手插在兜子裡晃來晃去,臉上沒什麼表情。其實大家也是拿他窮開心,因為從一開始的「半真半假」到現在的「弄假成真」,小李子他一向都是高調宣稱的:「我要走,我第一個報名分流!」正因為此,大家也都不拿他作為競爭對手,反倒容易說得開,要別的司機,都太敏感,連開玩笑都不方便的。
但小李子今天沒有喊口號,甚至都沒什麼反應。誰都不知道,他心裡的想法呀,居然不像一開始那麼堅定了。或者不如說,跟別人相反,他還有些怕他走不掉呢。
事情說來,跟女副局有一點關係。
靳局長來了之後,不是調整了一下各個副局長的分工嗎,這女副局,擔子要比原來重了,新增加的三產這一塊,油水自然是足,可工作量也大,領導的工作量通過什麼來體現,沒說的,飯局肯定是重要的指標。
這個女副局,到底是知識分子出身,特別的認真,特別的有上進心,只要是工作需要的應酬,她從不虛與委蛇,這下可好,每天中、晚兩頓飯局,甚至一直排到週末,特別是週五的晚上,因是高峰期,同一個晚上,要趕個兩場三場也是經常的事……
這小李子跟在後面,也同樣日理萬機了,他在手機裡存了條短信,基本上每天都發一遍:「今天在外吃飯,回家肯定很遲。老婆對不起。」好在小李子還沒孩子,他那小媳婦本來也就怕做飯,倒也就沒什麼的了。
可女副局的後方可不大安定了。女副局從沒直接說過,可這還要說嗎,小李子天天看著呢。
每天晚上送她到了樓下,就算沒醉,女副局也不下車,卻先往樓上自家的臥室裡瞧,若是一片黑,她便神色一鬆,高興起來,把晚上拿到的什麼紀念品朝小李子一呶嘴:我的這份,你也拿著吧,辛苦你天天加班了。
若上面亮燈著,這說明,她的那位「老總」比她早回來了,她立刻便矮了一層似的,衣服頭髮整理一番,又問小李子:我身上煙味重吧?酒味重吧?唉呀,他最煩這個了,說我越來越不像女人了……
這是沒醉的情況。若醉了——其實有時大可不必醉,可女副局像在跟誰賭氣,不自覺的,喊著敬這個敬那個的,倒就把自己弄醉了,那樣子,是根本回不了家的。小李子就只好領她另開了喝茶的小包間,吐過一陣,醒過一陣,再糊塗一陣,喝點熱茶,吃幾片水果,慢慢地等她恢復……就那麼迷迷登登地坐著,可她往往就會一激靈地突然看表:唉呀,都一點了,快,快送我回去。
有時——好在這種時候也是蠻多——家裡的老總正好出差去了,女副局倒也就徹底不忌諱了,甚至賴著不肯回家。她坐在小隔間裡,捧著杯茶,不知是真醉呢還是倚醉,竟然就下淚了。倒也不見得是跟小李子說,而是對著茶壺說,對著茶水說,對著茶葉說:唉,回家又有個什麼……一個個都睡了,就算醒了,孩子見我不親,老人見我也不親,好像我從來不是家裡的人,就只是個公家的人,是個幹事情掙銀子的人……我知道的,他們個個都覺得我是個女強人,都以為我喜歡這樣,去他娘的,什麼女強人,我恨不得我就是個女軟人啊,可是我軟下來怎麼辦?都到了這步我還怎麼軟得回去?就算我真軟回去了,我又能往哪裡靠,他的肩膀嗎?哼哼,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肩膀,都不知給多少女人都靠過了,我還嫌髒得慌呢……
小李子就跟個茶童似的,只在一邊一言不發地續茶。他倒不是成心裝聾作啞,可女副局說的這些心裡話兒,他又能搭什麼腔呢。說實話,他還不大想得通呢,都說是貧踐夫妻百日哀,可他們兩口子,一個是局長,一個是老總,都那麼呼風喚雨、日進斗金的,怎麼還弄得這麼四五不靠的,人哪,真奇怪,好日子都不會好好過……
女副局發一會兒酒瘋,慢慢地好一些,卻又雙眼朦朧著瞌睡了,小李子連忙趁機進言:要不,咱還是回吧,明天你一大早還要到海關跟人談事兒呢。
聽到工作,女副局腰板便猛地一直,起身了,可終究是搖晃,有意無意地把頭擱在小李子肩上。
其實,論年紀,這女副局要比小李子大上個十好幾歲,加上又是領導,完全搭不上的,可這麼的一靠,分別還是女人對男人的那一靠。小李子心中彆扭,彆扭一會兒,忽又覺得自己的強大與重要,總之,很古怪的一種感覺,這自然跟男女之情全無關係,可是呢,心裡頭就是覺得怪,不知自己,到底算個啥角色……
女副局也不說話,直到小李子把她扶到車上,倒在後座上,她才慢吞吞地、大著舌頭,也不知是醉話還是醒話:小李子,這次車改,我絕對不會讓你走的。
劉開強見小李子走來走去悶頭不作聲,他是頭一個在心裡有感應了。糟了。他想:說不定,小李子也反悔了,他也要留下來了。這小車班,難道真他媽的是個金窩銀窩嗎?
老左寫完他當天的日記,合上日記本,用關節粗大的手留戀地撫了幾下那色澤陳舊的封面,突然兀地發起笑來:「其實,我倒佩服那個哥兒們。舉報信寫得好哇!這招狠!保管有用!」他雖是在笑,但聽得出,那語氣是不大友好的。的確,這事兒陰損了些,太不漂亮了,對整個小車班來說,都是抹黑。
每個人都把眼睛調轉開去,想要發表什麼,又怕說了不妥當的,招致疑慮。屋子裡一時悶悶的,空氣都很粘稠了。
老左收住笑,他像在空中打方向盤似的,左兩圈,右半圈,回,再回,最後拉正。
「其實,我昨晚好好算計了一下,我有預感,這事情,雖然名聲很壞,但說不定,結果對大家都好!這一來,就算是分流,誰還敢隨便處置咱,說不定,流走的兄弟們,倒能混個好去處。所以說,總得有人做惡人,別人才能做好人。我們可不能因為人家出了頭,就多瞧不起似的,哼,到最後,還是要享了人家的福呢!」
這話一出,大家又擠著臉笑起來,半是尷尬半是羞慚,還帶著點遠遠的樂觀和自我勸慰:是啊,難說的,未必走了就是不好。人總得走到哪步說哪步,開車現在哪裡能算門手藝呢,就跟會講幾句外語、會打個電腦似的,算個球啊!滿世界瞧瞧,路還走不好的人都在學駕照,媽的,全民都會開車、人人會打方向盤,我們司機還混什麼吃?還死皮賴臉要留在小車班做甚呢?再過個幾十年,咱們中國沒準也會跟人家外國似的,是人是鬼、是小老太是大總統,都是自己開車上班、開車買菜,嘛「小車班」啊?什麼部門啊?早就不存在了!都沒人聽說過!都要成古董的名詞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