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嶺大笑起來:「唉呀,老田,你太幽默了,你沒有鬍子?老田,你骨子其實還是很可愛的……不過老田,恕我直言,你也許覺得謙謙有禮是種長處,並且很少跟人講自己的事,生怕給別人添麻煩似的……其實,你這樣容易給別人以心機較重的印象,在機關,這是很忌諱的,沒有人敢把你當作自己人……瞧我,就經常跟別人談錢談女人談吃喝談打牌輸贏什麼的,真的,這樣反倒顯得真實,會聚集更多的人氣……」
小田搖搖頭,他的處世哲學跟高嶺根本就是兩碼事,他要那麼多人氣幹什麼呢。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下巴,的確,那兒彷彿有些硬硬的可疑的粗糙,可說實話,他自己也同意那女人的評價:沒有鬍子。他悲哀地看著大笑的高嶺,無法說出內心真正的惆悵所在。
「好了,不要管我,你接著說你的……你剛才好像說到,你跟靳局長的相識是因為一個女人?」不應該掃高嶺的興,小田強打精神。
「真要我說啊?」高嶺要笑不笑的。
「說吧,你有那麼多風流韻事,我卻一貧如洗,你就當是做善事吧,分一點給我這個倒霉蛋飽飽耳福也好……」
看上去,這個晚上,高嶺本身也是有傾談欲的,他沖小田笑笑,但那似乎是種苦笑。欲揚先抑地沉默了一會兒,高嶺才點上一根煙,不緊不慢地談起了那個女孩。小田的耳朵像海綿那樣地張開著,滴水不漏地吸進了他泉水般的回憶。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富有顛覆性的。說起來,靳局長和我之間,是一種間接的情敵關係。
「那個女孩,我捨不得說出她的名字……就叫她A怎麼樣?因為,在我心目中,如果把女人像字母一樣分為二十六個,那她就是打頭的那個A,誰都比不上她。在我從前所在的那個單位,從老到少、從官到民,不管是自命不凡的高知者還是膚淺無知的小科員,奇怪,人人都臣服於她的魅力,沒有見過她,你就不會真正相信世上還真有那麼令人憐愛的女孩。她對誰都一樣,和氣的、微笑的。她的追求者很多,人們似乎都在等著看一個懸念似的,到最後,看到底誰才能抱得美人歸?
「在我的血管裡,流動著的征服欲也許是白細胞的幾萬倍。我喜歡愛情經歷中的挑戰,哪怕就是個恐龍模樣的女人,如果出現強手林立的競爭局面,我想我也會奮不顧身的衝到一線,更何況這個A是如此令人心動呢!我悄悄地在沒人處不眨眼地盯著她,雙眼有著灼痛般的酸澀,心裡像沸騰了似的翻滾個不停,發自內心地想要把我這一輩子的喜怒哀樂跟她捆在一起,我願意把我一輩子在仕途上得到的榮耀與光輝全部與她分享,我要讓她像個真正的公主一樣無憂無慮地過上風光的一生。
「我開始猛烈地追求她,但是我從來不打盲目的無準備之仗,我的方式是富有計劃性並充滿技巧性的,我總在最合適的時候做最合適的事,我明白自己的實力和缺陷所在,也明白A的興趣和弱點所在,我一向善於揚長避短、化腐朽為神奇——除了經濟基礎稍差些,專業稍冷僻些,別的我哪樣不是百里挑一?我真的自信,我可以抵達她。
「這一趟愛情之旅中的具體細節,那些旖旎的風光與苦澀的煎熬,那獨一無二的親吻與擁抱等等我就不跟你細說了,就像許多事情一樣,過程曲折複雜,結果一言以蔽之:我與A熱戀了。
「而靳局長的出現幾乎與此同時。是啊,我知道許多人都在津津樂道地傳言,說靳局長是如何從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我,真正的情況是: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A,然後,出於想除掉什麼障礙物的心理,他順帶看了一下挽著A的胳膊的我。
「不,別激動,別亂猜,不是靳局長想要跟我爭奪A,是靳局長的弟弟。
「人人都有軟肋,靳局長雖然看起來神氣十足,卻也有弟弟這樣一個軟肋。他父母,很不幸,因為車禍而雙雙去世,大概去世很早吧,他從小就只與弟弟相依為命,所以他把弟弟,看得特別的重。別看靳局長是那種成功人士的款式,可他弟弟,卻是個特別不長進、不出息的東西,好像所有好一點的遺傳基因都集中到靳局長身上了,而剩下的那些次品質都塞給了弟弟:不學無術、游手好閒、吃喝嫖賭。靳局長窮盡了天下所有方法都不能使這個弟弟改邪歸正,他辛辛苦苦掙來的權力和金錢倒像流水一樣白白消失在弟弟這片無盡的沙漠裡。
「直到有一天,這弟弟以從未有過的嚴肅、像個生意人一樣地找到靳局長:只要讓她嫁給我,我發誓,什麼都改。
「沒錯,這個愚蠢無賴的傢伙死心塌地地看上了我的A,也許靳局長跟這個弟弟之間有過憤怒與拒絕、糾纏與威脅、憐憫與妥協等等具體的推拉回合,但最終結果都一樣,靳局長答應了弟弟的這個要求。然後,他開始出面尋找令他弟弟口水橫流的A,就這樣,他才恰好看到了A旁邊一臉幸福傻笑的我……
「後面的情況,簡單地說,就是一句話,當我真正愛上一個女孩的時候,好運也愛上了我;但當好運愛上我的時候,我就沒辦法再愛這個女孩了……
「當時就已經是處長的靳局長約見了我。就在他的辦公室,他一點也不隱瞞他的身份地位,顯然,他想充分利用這一點作為跟我談判的條件。但他語氣是坦誠的。他扔給我一枝煙,然後慢吞吞的說:高嶺,你應該知道,紅顏雖然常常是禍水,但碰到悟性高超的男人,更可以成為福音。你的福音到來了。只要離開A,你今後的發展無可限量,就像我的發展是無可限量的一樣。
「這話顯然觸動了我。要知道,我的功利之心,其強烈程度,怎麼說都不為過。男人嘛,此一生,不求功名,更求何為?所以說,這靳局長,第一刀就直抵我的要害。但我沒有立刻說話,只暗暗打量他:他是否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靳局長突然歎了一口氣,神情頹喪地加了一句:高嶺,你可能不信,我非常想有一個你這樣的弟弟,而不是我那樣的弟弟……你失去A,可是會得到一個大哥;我弟弟,得到A,但他失去我這個哥哥了!真的,但願他能像他所保證的那樣從頭開始,那麼,我這就是最後一次幫他……
「關於靳局長弟弟的情況我早有耳聞,他的表情和語調打動了我,我忽然感到我跟他在人生取捨上的角度是相似的。我此前並不抽煙,但我突然點起他給我的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裝著世故地點頭:我懂的,兄弟乃手足,女人如衣服。靳局長你放心,我會離開A的。
「很奇怪,這是我第一次吸煙,卻沒有出現任嗆咳或其它的不適。我與這吞吞吐吐的毒品替代物有著一拍即合的緣分,正如我與政治的緣分。
「關於A本身的態度我不想說得太多,畢竟,這件事並不完全取決於我。我能做的只是放棄,她是否會甘心入甕,那得看靳局長弟弟的造化……總之,結果便是這樣:在唯一真正愛慕的姑娘面前,我做了一次卑鄙的負心人,這是我情愛史上最恥辱的一筆;勉強值得自誇的是,像當初的追求一樣,在離開的方式上,我注意了良好的技巧,我把自己搞成個絕對的花花公子,不負責任的,見一個愛一個的,好像只是對她感到厭倦了似的!我想,我若是一個濫情而風流的傢伙,她會好受一點吧,這樣會最大限度地減少對她的傷害……
關於這場交易的回憶給高嶺帶來了短暫的失語。他續上了第N枝煙,他們小小的宿舍此刻煙霧繚繞,活像是剛剛焚燒了什麼東西似的。
高嶺終於歎了一口氣:「從第一枝煙起,我的愛情就給燒沒了,我後來,再也沒愛過,只是偶爾做做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