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食堂,劉開強特地坐到一把手的秘書、小田的對面吃飯。他有個小小的目的,不是大事,他這小司機,也就那點出息:仍是關於打聽車改的事。
因為他知道,從D副局長那裡,是根本掏不出半個字了。幸好,葉春春當時還指示過另外一個人選:辦公室首席秘書小田。找小田問車改,必定不會碰個空的——如果非要惦起腳來說一說,他們家跟秘書小田還算是有一點點私交的。
在小田剛剛升任首席秘書的那個階段,葉春春曾經主動湊上去給小田介紹過對象。那是真心實意的,她認為小田將來必是有遠大前程的,順手做個媒婆,樂在其中、功德無量,說不定將來還算攀上個貴人,可沒想到,接連給小田介紹了四五個對象,最終皆沒了下文,那些姑娘,約好了似的,好像見面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離開。葉春春知道人家姑娘不肯說實話,就旁敲側擊地從父母處詢問緣由,一問才知道,唉呀,人家姑娘們竟也覺得很委屈:「那個小田秘書,長相秀氣、瘦弱一點也就罷了,一舉一動也都太『秘書』啦,整天腰半躬著,走路小碎步,好像隨時準備替別人開門、倒茶、拎包、記錄、聽吩咐、打電話……太不像個男子漢啦……」
聽了這話,葉春春回頭重新看看小田,回到家,忍不住對著劉開強哈哈大笑:你別說,那些姑娘們,感覺倒是準確的,那小田啊,的確有點肉……嘖,我看他的終身大事,還真成問題了。
葉春春自此認了輸,再也不提給小田介紹對象的事了。但她跟小田秘書之間,無論如何,算是比常人要近一些吧,雖然葉春春後來愈加地失望:這個小田,竟是沒什麼大出息呢,永遠是個秘書,不見一點發達的跡象……但這次臨到「車改」風聲一事,葉春春想起他了,點撥劉開強——實在不行,你去找他聊聊呀、但不要專門去辦公室,那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的確,機關裡真正要談事情,從來不在辦公室。安全通道、消防避難層、吸煙處、複印間、圖書借閱室,那才是真正的好去處,沒人沒影的,有心無意,三言兩語,點到為止,各種信息也就探聽了、傳播了……劉開強沒那個功力,而且他整天在外跑,也沒合適的機會,得了,他想了想,也就在食堂老老實實地候著小田秘書。
食堂呢,也不錯,那可真是說家常話兒、拉攏感情的地方。
比如,各級高層的局長們、中層的處長們,在食堂,他們就很少會單獨吃飯的,要麼會降尊紆貴地坐到哪個小科長前面,要麼是哪個部下會有所圖謀地坐到他對面,反正,領導就是吃頓工作餐啊,也是難得清靜的,也是帶著各種言外之意和身外之物的——那個累啊!卻還不能表現出來,仍得滿面好脾氣的,含著一塊嚼不爛的牛肉,點著頭聽部下暢談其非凡的想法與靈感……
當然了,那麼能幹、那麼繁忙的局長處長們,其實還是很少有機會在食堂露面的,他們的工作餐是在各個飯店及餐館吃的,除了喝酒不算,還要笑,還要講黃色段子搞氣氛,還要跟重要的合作夥伴溝通、打伏筆。現在的群眾,只要看到飯店裡高朋滿座,就開始罵領導腐敗、活該吃出脂肪肝吃出三高,可他媽的,難道真沒有群眾相信嗎?沒有群眾能理解嗎?哪個做小狗的領導才想天天在外面胡吃海塞呢,他們有時還覺得自己可憐呢,經常是上一頓飯不知下一頓飯在哪裡吃、跟什麼人吃,每天,除了早飯之處,其餘的每一次進食,都是在工作、在戰鬥、在動腦筋、在傷身體、在加速通往肥胖症引起的各種疾病……
算了,不扯那麼遠了,回過頭還說劉開強。他知道小田秘書不是個話多的人,所以他也就準備三言兩語直奔主題。小田見他坐下,把餐盤挪了挪,但臉上沒什麼表情,也就是說,他沒有沖劉開強笑。
劉開強立刻就覺得哪裡又不對了——機關裡所有的人都不笑沒關係,但小田不笑,真的是個事件。這太罕見了!就算劉開強是個遲鈍的人,可真的,他認為這算條大新聞:秘書小田沒有笑。
此話怎講呢,怎麼小田就不能不笑呢。還要從小田這個人說起。
十年前,小田是以一個小中專生的身份進的管理局,並且是在下面一個小支局,他這學歷太寒磣了,除了有些喜歡舞文弄墨,他別無所長,可以說,在這樣的大單位裡,他幾乎永無出頭之日。但他有他的拳頭產品:為人謙恭,極度的謙恭,哪怕就是大樓物業裡掃地的清潔員,也會得到他和善客氣的笑容——這其中包括劉開強,當然,因為劉開強是D副局長的司機,對他笑的人很多,但劉開強還是注意到,小田的笑與眾不同,他會讓你沒由來地感到一種歉疚,好像他那麼一笑,你就會總想著他,想著他這個可憐的孩子,有點沒抓沒落似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劉開強想不通——劉開強是不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存法則,強者會有強者的力度所在,而弱者,也有其微弱所在,弱到一個程度,那弱,便成為其強了。小田秘書,走的就是以弱為強的路子。
秘書小田是真正的平民之子,他的笑跟他父母長期以來的言傳身教有關——作為兩個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平頭百姓,他的父母一向小心多禮,略顯蒼白的臉上總是堆滿拘謹寒酸的笑容,為了生活中任何一點蠅頭小利,他們能夠不分場合地點地巴結討好著每一個哪怕只是一面之交的小官吏。說實在的,小田打心眼裡討厭自己父母臉上那種自虐性的表情和微微前躬的身體,但是,可惡!不自覺的,他自己卻在待人接物中衣缽相傳了這一家族特產,並且活學活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地更為擅於此道,全身心地通過語言、肢體與表情來展現他的謙遜。每一個與他交在的人,都會從他弱小的笑容中獲得最愉快的高高在上感……
這種難以描述的異秉,在小田上學時並沒什麼特別的作用,老師的評語也只是「內向、自卑」之類,但在工作之後,卻奇怪地給他帶來了好人緣,從支局到區局,從小科室到大科室,從次要的外圍部門到重要的核心部門,從小跑腿的內勤到所謂的項目主管,從針眼大的助理到屁眼大的小主管,他渺小地幾乎是不為人所注目地慢慢往上發展著,所有的人好像都忽視了他,從來沒有人對他的進步表示關注,也許在他們的眼中,那小田還根本不算個什麼人物,根本沒有推敲與設防的必要……
就這樣,慢慢地,他兢兢業業地一步步從下面兒挪到管理局機關,並在一次競爭上崗中從後勤部被選到辦公室,其後又歷任文件收發員、信息員等若干次大大小小的變遷和曲折,一般沒有忍勁兒的人,恐怕早就倒斃在半路,可小田就那樣頑強地努力著、謙卑地微笑著,上天憐佑啊!風光體面的「首席秘書」之位終於在五年前真正降臨——像女人終於傍上大款一樣,他傍上「一把手」了,「一把手」的稿子都由小田來給他寫了!
結合他的悟性與天性,小田一下子把握了首席秘書的職業要領,他的體會簡單的講是一個比喻:如果把領導比作杯子,那最好的秘書就應該像水,倒到什麼杯子裡,這水就應該妥妥貼貼地成了什麼樣……再講得稍稍具體些,就是要沒有意志、沒有判斷力、沒有主張,一言一行都根據領導的眼色和暗示行事——如果領導認為圍棋是方的、麻將是圓的,你就得寫一篇講話稿去引經據典地論證,就好比他今天說某個方案是可行的、是合理的、是有創意的,而明天又皺著眉頭說這是頭腦發熱、是瞎胡鬧、是浪費資產一樣……
一把手對小田彈性無骨、耐勞耐用的品性相當滿意,有一次甚至跟他說:「小田啊,就是把你扔到大街上,我還是能一眼看出,你是個做秘書的上等料兒,你看人的表情、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真的,絕了,秘書的樣板啊……」一把手這話,小田常常記著,他認為這是對他職業生涯的最高獎賞,甚至願意把它奉為人生寫照。
當然,機關裡也有許多人對小田這種沒有骨頭的氣質表示了相當的輕蔑和不屑,但小田從不生氣,因為他根本就不會生氣,他永遠只會微笑……他只在心裡小聲地反駁:弱有什麼錯?牙齒雖硬,但不堪一擊,未老先掉,舌頭雖軟,但伸捲自如,相伴終身……同時,實踐過程中,小田還發現,這種陰柔無力的風格在機關各方勢力的明爭暗鬥中倒也是左右逢源、安身不倒的。因為工作性質的緣故,他會參加各個高層會議擔任記錄,當局長們相互說笑時,他微笑頷首,表示領悟其中的意趣;他們相互間有所影射或諷刺了,他便無知地微笑,似乎對其中的隱喻或明喻全然不懂;他們拍著桌子失態地發火了,他則出門上廁所或者突然掏出手機接到一個電話;等他們重新平靜了,他就繼續微笑著去給他們倒水解渴……總之,應該說,自進入管理局機關、直至擔任「首席秘書」以來,他這條雖沒有明顯功績但也絕對沒有任何差錯或污點的小魚,在這條混濁的機關之河裡,是游動得相當暢快的。
沒有人能夠知道小田對他現在這個位置的感情,它的來之不易更加增添了其中的情感成份和心理含金量,這麼些年來的跌跌爬爬終於可以在這個位置上劃上完美的休止符!小田發自內心地感到:這便是他的人生巔峰,是人生的最佳位置!他前面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指向這一終極目標,他要在這個位子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可是,就這麼個小心翼翼、毫不貪婪的理想,現在,受到威脅了!就在昨天,小田聽到辦公室姚主任透露,假裝是在私下場合,像是無意中那麼一提,但其實,就是一種最正式的告知:一把手要掉走了,新的局長會自己帶個秘書來!小田的腦袋當時就大了兩圈,像突然被壓上了一座山似的:這說明什麼?天!這預示著他的「首席秘書」生涯將要宣告結束!所以,有什麼奇怪的,秘書小田今天的確是沒有笑。就算是面對面看著劉開強,就算劉開強的老婆葉春春曾經給他介紹過好幾次女朋友,他都笑不起來了。劉開強當然不會介意小田沒有笑,但他是在替小田擔心呢,一直笑瞇瞇的個大秘書,那麼有水平、好脾氣的個小田,突然不笑了,這多讓人心疼!劉開強不是個會動腦筋的人,但他還是一下子想到了幾天前他在D副局長手機上所看到的短信,唉,誰說不是呢,牽一髮而動全身啊……劉開強小小的心忽然沉重起來,他感到,大家都活得怪不容易的,算了,先不問吧。誰沒個煩心事兒呢,可別給人家小田秘書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