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峰的手機急促地響個不停,一遍又一遍攪得他無法安靜。他心想,是什麼事,這麼著急。從電話裡他聽到吳有梅可憐巴巴地哭腔:「小峰,我想盡快見到你,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有兩天沒接到吳有梅的電話,梁小峰還納悶哩,卻不知吳有梅進了拘留所。梁小峰正猶豫,電話裡吳有梅急切地說:「小峰,我已到你宿舍門口了,你趕快來吧。」
梁小峰一想,壞了,離下班時間很近了,要是不快回宿舍,吳有梅那癡癡的樣子,會壞了自己的名聲。他知道吳有梅的個性,幹什麼事都是不屈不撓的,她肯定會站在門口等到底。另外,有一陣子沒嗅到女人味,梁小峰的確生理上也有些飢渴,也想吃葷了。他給肖悅診斷後,開好處方,便急匆匆去見吳有梅。
遠遠地,透過樹陰,梁小峰就看到吳有梅穿著那件米黃色的連衣裙,在宿舍門口著急地來回走著,在秋風的吹拂下,吳有梅的頭髮顯得有些零亂。醫學院的這棟宿舍是高知樓,梁小峰是破格提拔的教授,所以他在這棟樓的二樓有一套寬敞的房子。吳有梅很喜歡到他這裡來,但很多時候小峰都婉言拒絕了。
這兩三年,老婆到國外去了,梁小峰才解禁讓吳有梅來。心底裡,他不愛吳有梅,但也談不上很反感,能有一個女人如此癡迷地愛自己,對男人來說都是樂意的。宿舍樓的外面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讓人感到浪漫而悅目,宿舍樓的鐵花柵欄彷彿無聲地向過往行人展示著氣派和身份。樓前有寬闊的草坪,草坪上還有假山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球,只要步入這樣的環境就會有愉悅之感,進出宿舍樓的人,大多衣冠楚楚,頗有修養。
有時吳有梅會獨自站在路邊,癡情地望著梁小峰窗口的燈光。她太愛小峰了,愛得太瘋狂,甚至讓梁小峰害怕,如一旦拒絕她,她肯定會幹出不理智的事情來,讓自己丟人現眼。
此刻,梁小峰匆匆地走進宿舍樓,吳有梅緊跟其後。一進客廳,吳有梅馬上撲到梁小峰的懷裡,那麼嬌柔無力,眼中充滿了失落感。梁小峰顯得很精神,藏青色西裝,嵌著小紅點的黑色領帶上夾著一枚藍寶石領夾,看上去挺拔而儒雅。他看著吳有梅好奇地問:「你怎麼啦?」
吳有梅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感到很累。」說著她無力地靠在沙發上,眼淚無聲地往下淌,那神情顯得好無助。
梁小峰調好咖啡送到她面前,著急地問:「到底怎麼了,不會只是工作勞累吧?」
吳有梅再次搖搖頭,被淚水滋潤的眸子顯得那麼黑、那麼亮。她帶著哭腔說:「小峰啊,我真想死,怎麼這麼不公道,明明是女人間的爭吵、撕扯,卻把我送到拘留所,而且秘書長還在大會上批評我,紀委的人也翻臉了。到底誰對誰錯,世上有沒有公理?」說著,她的淚水又滾落下來。
望著吳有梅那可憐楚楚的樣子,梁小峰還真的動了感情,他把吳有梅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柔聲地說:「別著急,慢慢說。」
吳有梅喝了幾口咖啡,把頭靠在梁小峰的懷裡,細說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這一說不要緊,倒牽起了幾天前觸動梁小峰心弦的一件事。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位女患者走進了他的外科病房。她嬌小的身軀襯托著一張淒楚哀傷的臉,一雙大眼睛如此憂鬱,卻又那麼明亮,就像兩潭幽幽的深水,透出一種古典美。這是梁小峰心目中喜愛的女人形象,他喜歡灰色調子、典雅、幽怨的小女人。這大概與他的母親有關。梁小峰從小失去父親,跟著搞聲樂的媽媽相依為命,而他母親也是嬌小玲瓏的冷女人,難得言笑,靜思時兩眼充溢著哀怨。望著這位患者,梁小峰動了惻隱之心,加之病歷本上那娟秀的字跡「肖悅」,讓小峰更加深好感,因為恰好梁小峰的母親也姓肖。
肖悅伸出那只受傷的左手,儘管梁小峰每天都要見到各種各樣的傷病員,心幾乎麻木了,可面對這只纖細的手,他的心還是疼了一下。他看到這只柔弱的小手,無名指已經折斷,關節處腫得紅亮。病人的臉因為十指連心的疼痛而變形,說話都非常吃力,那可憐巴巴的小模樣,有種讓人說不出的憐愛。她有氣無力地述說病情,小峰知道她是被辦公室裡的一個女人打的。梁小峰的心被重重地一擊,在他心中,女人,是美好的代名詞,女人是溫柔的,是善良的,是多情的,是天使。這手指是被很大的力量折斷的,這會是女人幹的嗎?這分明是魔鬼!他眉頭緊鎖,關切地望著肖悅:「你一定要說實話,究竟是怎麼傷的,我們才好治療。」
他絕對不相信這是女人所為,即使是男人,若沒有刻骨仇恨,瘋狂的力量,也不會下這麼重的手。
肖悅茫然地望著梁小峰,吃力地說:「你可以打電話問我們領導。」說著她還真把劉華的電話號碼給了他。
看肖悅那麼真誠,梁小峰相信了。他的心中記住了「肖悅」這個名字。
剛才吳有梅說的這件事,其場景和肖悅說的很相似,難道真這麼巧合嗎?他不敢相信。於是追問:「和你打架的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肖悅。」吳有梅非常憤怒地吐出這兩個字。
梁小峰倒抽了口冷氣,怎麼就這麼巧,像夢幻一般。身邊的吳有梅怎麼會有惡魔似的另一面?小峰心想,不管怎麼說,你傷了人家還說自己委屈,不可思議。他突然對吳有梅產生一種強烈的厭惡感。
天變一時,人變一事,梁小峰心裡打著冷戰。他轉過頭,拒絕去看那張臉。那雙眼睛裡投射出的目光不再是柔弱和痛楚,而是恐怖和殘暴,吳有梅彷彿一下子變成了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梁小峰感到很不安,腦海裡閃現的是肖悅那柔弱的身影……
吳有梅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都說了些什麼,梁小峰根本聽不進去,他從茶几上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燃。
因為是吳有梅所為,梁小峰認為這事和自己有牽連,靈魂深處莫名地感到不安與愧疚。他很想做些什麼事來彌補肖悅,多給她一些關心,也讓自己的內心好受一些。他陷入了雜亂的思緒中,腦海裡閃過小時候媽媽被爸爸暴打時那蜷縮的身影和滴血的淚水。他痛恨暴力,認為這是對生命的褻瀆。他微微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室內一片沉寂。吳有梅感到有些詫異,這是怎麼了,她挪過身子,想投入梁小峰的懷抱,她多麼渴望溫存啊!
梁小峰不語,把臉扭向一邊。
許久,梁小峰終於壓抑不住心底的憤怒,衝著吳有梅大聲質問:「置人傷殘,那是人幹的嗎?吳有梅,你也曾經是醫生,還有點人性沒有!」
見梁小峰發這麼大脾氣,吳有梅不解地小聲嘀咕:「這是怎麼了?」她今天實在讀不懂梁小峰的情緒,室內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
夜色籠罩了整幢房子,他們沒有開燈,庭院裡的燈光透過百葉窗投下斑駁的光影,彷彿萬物靜寂,樹不搖葉不動,空氣都「凝固」了……
終於,吳有梅打破了沉默:「小峰,我們不提這事了。好些天沒見到你,你知道我天天都在想你嗎?想得心疼,我沒啥要求,只想與你說說話。」
眼前又晃過那些思念的日子,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睫毛上滑落:「現在好不容易見面了,為什麼要相互折磨呢?」
她大大的眼睛裡流淌著萬般柔情:「小峰,我為你付出的是一生的真情,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你可以對我好一點嗎?」她的話語飽含情意,吳有梅一邊說,一邊情不自禁,百感交集地緊緊抱著小峰,撕心裂肺地哭著說:「小峰啊,不要再讓我傷心了,我真的受不了,受不了!」
梁小峰什麼也沒有說,心裡堵著一團亂麻。
這麼多年來,吳有梅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狂熱地愛上梁小峰。自從踏進大學校園,初見時的那一瞥,她就對小峰充滿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同學兩年後,她深深地愛上了小峰,不顧一切地愛這個儒雅中透著瀟灑的同學。她還清楚地記得,在桂花香的香溢滿校園的秋天,她初識梁小峰,文靜白皙的梁小峰身著一件米黃色的T恤,隨意中透著瀟灑,尤其是那渾厚的男中音,吐著字正腔圓的京調,讓吳有梅感到怦然心動。她感謝蒼天給她的生命帶來了春天,她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徘徊在小峰寢室的窗外,為的是看看他的身影,聽聽他的聲音。每次上課或打飯時,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碰到小峰,她把梁小峰視為自己情感的歸宿,在她的心靈深處,對小峰永遠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思念情結。她太愛小峰了,愛得那麼無私、那麼無奈、那麼陶醉,這種情結直到現在還牢牢地佔據著她心靈的全部。她也曾在心中罵自己蠢,怨自己無聊,她也阻擋了自己一百次,可沒法,她仍然固執地癡迷著小峰。
梁小峰卻根本沒有這種燃燒的感覺。相反,他有意避開吳有梅,因為吳有梅的目光太灼熱了,無論自己走到哪裡,她都會死死地盯著,讓人心煩。再說自己無論是學習成績上,還是形象、氣質上,都是佼佼者,根本沒有把深深暗戀著自己的吳有梅放在心上。只是這些年,在吳有梅鍥而不捨的窮追猛打下,加之妻子留下的空巢,他在寂寞中,因感動而對吳有梅有了一些好感。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漸漸地,因妻子出國而空虛寂寞的梁小峰接受了吳有梅。
現在小峰看到吳有梅恐怖的一面,心中很反感。他認為瘋狂的女人是可怕的,她無所畏懼,為愛也可以毀滅一切。萬一哪天因愛生恨,她會做出極端殘忍的事來。梁小峰沒讓吳有梅在他那裡過夜,不聽她的哀求,不擦她的淚水,毅然決然地讓她離開。
幾天後的早上,梁小峰走進擁擠的外科診室,匆匆穿上白大褂,開始接待病人。突然他眼前一亮,驚異地發現患者竟然是肖悅。那一瞬間,他說不清自己心中那複雜的情感,這不過是第二面,可他竟感到那麼得熟悉,被肖悅深深吸引,她那特有的憂鬱氣質、楚楚動人的身姿、幽幽的訴說,這一切都令小峰怦然心動,他會聯想到芭蕾舞劇《天鵝湖》裡《天鵝之死》的那段主旋律,想到俄羅斯那一望無垠的貝加爾湖,想到秋天落葉的白樺樹林。肖悅的整體氣質讓他感到的是秋天的月亮、傍晚的落霞、暮歸的孤雁,讓人憐愛,令人回味。
這些天,梁小峰一直想聯繫上肖悅,他曾想過打電話到辦公室找肖悅,但他覺得太冒險了,怕引起吳有梅的憤恨,給肖悅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也設想過到辦公樓附近等肖悅,但又恐遇到吳有梅。怎樣才能與肖悅聯繫上呢?梁小峰在心中設計了一個個方案,但又一個個抹去。也許梁小峰太珍視這份情感了,所以他害怕由於自己的不慎,而與肖悅失之交臂。
今天真是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肖悅的出現讓梁小峰感到熱血沸騰,眼前為之一亮。梁小峰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親切地問肖悅:「這些天怎麼樣?」
肖悅微微搖著頭,說話的聲音很小:「痛,晚上時常痛得難以入睡。」
梁小峰感到心緊縮了一下,彷彿是痛在自己身上,他很難受。其實外科醫生對傷情見多了,這種感覺對他來說是極少有的。梁小峰輕輕地撫摸著肖悅受傷的手,仔細地觀察著。那只纖細的小手冷冰冰的,只有受傷的那隻手指特別燙,而且紅腫得無法擺動,硬硬的像是石膏手指。他明白傷口被感染了,正化膿發炎,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得敗血症,嚴重時會被切除,後果不堪設想。梁小峰飛快地寫下診斷意見,並拿著處方對肖悅說:「現在馬上打針,並且作傷口處理。」
梁小峰一邊說,一邊竟不顧其他病人的焦急等待,提起肖悅的包,拉著她快步離去。為什麼要這樣做,梁小峰自己也說不清楚。在醫院這麼多年,他從未脫崗過,今天是頭回。治療室裡很擁擠,小孩哭大人嚷,梁小峰找到護士長,急切地對她說:「這是我親戚,請你先給她處理一下。」
望著著急的梁醫生,又望了一下排著長龍的隊伍,護士長感到非常為難,但她還是把肖悅領到隔壁辦公室,親自給她處理傷口。
這一切令肖悅感到愕然,她和眼前這位大牌醫生根本不認識,他幹嗎對自己這麼熱情?肖悅感到這是一份真誠的熱情,是一份親情般的疼愛,她心靈感應到這個男人是真心的,冥冥中似乎有一種什麼力量,把梁醫生推向自己,她不明白也不深思,只是茫然地聽從梁醫生的安排。
分手時,梁小峰一直把肖悅送到醫院大門口,冒著毛毛細雨衝到路邊,給她攔了一輛出租車。臨上車時,梁小峰慌張地塞給肖悅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是他剛才匆匆忙忙在掛號單上寫下的。車已開動了,梁小峰還在著急地叮囑:「你回家後要好好休息,按時吃藥。晚上下班後打我的電話,我們一塊吃飯,我還要觀察一下傷情。」
真情是不需要解釋的,它能融化冰雪,排除障礙,把心與心連接,這種情感對肖悅來說真是久違了。丈夫離開了自己,周圍的同志像避瘟疫一樣離她遠去,面對梁小峰,她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鼻子發酸,竟然說不出什麼。
車子開出去很遠了,梁小峰才茫然轉身往診室匆匆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