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九章 西西弗斯 (2)
    於是,許妹娜笑了,把手從我手中拿出去,站起來,走到鏡子前,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再也不跟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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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許妹娜已經走上了另一條道,她不拒絕我,她強調願意跟我回到原來的生活,就像一個決意離家出走的孩子突然撲回母親懷抱,其實是一種更堅定的告別。我只知道,當我荒謬的以為得到證實,當我不知不覺又一次欺騙了自己,我居然重新揚起了生活的風帆。

    生活的風帆,揚起來是一面旗幟,指明的是前進的方向,這對我是多麼重要呵!我有了前進的方向,因此不知疲倦信心滿懷,有怎麼使都使不完的勁兒。那段時間,我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我心神不再游移,情緒不再低靡,我走起路來腰桿挺直,失而復得的感覺瀰漫了整個身心。失而復得,讓我懂得珍惜,我不再喝酒,即使偶爾喝酒也絕不在酒後沉淪,在身邊許多男人都在歌舞廳髮廊這類地方沉淪的時候,一種戰勝自己的自豪感便在心裡油燃而生。在失而復得的感覺激勵下,有一天我居然去找黑牡丹,告訴了她井立夫和寧靜之間的事。

    我告訴黑牡丹,也許出於這樣一種願望,在我認為我依然擁有許妹娜對我的愛的時候,希望黑牡丹也找到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愛,而不是欺騙;也許,在我以為我不久以後就要離開城市回到鄉下的時候,想以關心的形式,跟她做一次告別,畢竟,在進城的幾年裡,黑牡丹對我的幫助太多了,她可以說是我的恩人。

    然而,那天在飯店包間裡,以我請客的名義,把想說的事說出來,黑牡丹的表現讓我大大震驚,她朗朗地大笑了幾聲,之後擰眉看著我,大人看孩子似地說:「跟你講了那麼多你怎麼還是不懂,你真是頭號傻瓜,我是利用他,她外面有一千個女人管我什麼事,他只要對我好我才不管!」

    「可是……」在她出人意外的態度面前,我真就變成了頭號傻瓜。」

    「可是什麼,你姐走了這麼一圈,還會相信男人?不會了!我利用他不光是利用他的錢,而是他的名分,姐為什麼要當名人你知道嗎?」

    我搖著頭。對我來說,這曾經是一個謎,可是我早把它忘了。

    黑牡丹的氣色相當不錯,只是那一身青嗖嗖的西服套裝讓人看了不怎麼得勁。我一直覺得,西服穿在黑牡丹身上,就像金步甲的蓋長在了蝴蝶身上,讓人壓抑,但黑牡丹毫無這種感覺。她坐在我的對面,笑盈盈地看著我,有板有眼地說:「說起來這得感謝你,感謝你的馬車。」

    這說法我聽過多次了。但黑牡丹看著牆上的馬車,繼續說:「一開始,井小心眼做我工作,不讓養小姐,我想不通,就坐在這裡生悶氣,可是生著生著,看著牆上的馬車,老姐一下子就通了:老姐那麼想家不能回家,不就因為名聲不好麼,老姐要是成了名人,成了報紙留名電視留聲的名人,不就成了正派人了麼,老姐成了正派人,過年的時候,不就可以回家了麼!」

    原來,在我內心被回家的願望鼓噪的時候,黑牡丹早就鼓噪了,原來,她想家而不能回家,都因為自己不正派的名聲,而當牆上的馬車啟發了她的靈感,她寧願飯店受損失,也要為自己正名。

    我不禁有些難過,即使她從此守身如玉,歇馬山莊人們難道就相信了她的正派。

    「姐圖什麼,姐圖的不是什麼企業家,那玩意對我沒有用,要說有用,就是讓報紙電視幫我還個清白。姐圖的就是一個清白。」

    只圖清白,從黑牡丹嘴裡說出這樣的話,可是太稀奇了!在我看來,她的所作所為什麼樣的評價都能得到,優秀企業家,先進典型,傑出女人,唯獨得不到清白。

    可是這時,黑牡丹站起來,走出包間,不一會兒,拿出一摞報紙,一張一張點著放到我面前,「你一點都不關心你姐,你沒看到嗎,這些都是寫我的,電視也播了好幾回了,現在,你姐已經名副其實了,你姐就是要等到名副其實這一天,讓歇馬山莊所有人都看看,我不是禍水,我是個正派女人,清白女人。到時候,我再把井小心眼子領回去亮亮相,讓他們看看我有男人,是他們認識的男人,那你姐才爽哪。」

    我無言以對,原來,她所說的利用井立夫,就是為了這個。我終於明白在黑暗的被子底下聽到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的真正意味了,所謂她的難可就到頭了,就是通過宣傳,通過井立夫的證明,她最終將成了清白女人,正派女人,她將腰桿挺直地還鄉。

    然而,黑牡丹好像生怕我有這樣的誤解,後邊跟了一句:「姐有這個自信,井小心眼外面有多少女人,也丟不下姐,他稀罕姐身上的野,他管著不讓養小姐,是怕我身上的野給了別人,他就不知道姐的想法,叫姐重新做人,這是他送姐天大的禮物。」

    在我以為黑牡丹受了欺騙,黑牡丹卻認為是井立夫送了她天大禮物的時候,我只有翻起手裡的報紙,沉默不語。這時,見我沉默不語,黑牡丹趕緊把話題轉到我身上:「別瞎操心了,還是操操你自個的心吧,別叫許妹娜弄出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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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黑牡丹那出來,我再也沒有心情為別人的事操心了,這並不是說我多麼深地理解了黑牡丹,而是經黑牡丹提醒,我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認識到自己到底需要什麼,什麼才是眼下最重要的。為此,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沉浸在別人的事情裡,我把更多的時間都消耗在自己的事情裡。自己的事情,無非是把工程完好收尾,等待決算時刻的到來。自己的事情,無非是白天晚上,都在琢磨那個決算的結果。如果是白天,我會盼望晚上的到來,因為只有晚上,才會有充裕的時間仔細而認真的翻看賬目,核對支出。如果是晚上,我又會盼望白天的到來,因為當結果核出,明確知道這個工程掙了多少錢,又要抽時間去商場給許妹娜看鑽石戒指。

    這自己的事情,看上去是物質上,實際上絕對是精神的,是物質來源於精神,想一想吧,如果不是覺得許妹娜對我重要,我怎麼會再乎錢,我有什麼必要去看戒指;這自己的事情,看上去是精神的,實際上又絕對是物質的,是精神來源於物質,想一想吧,如果我翻看賬目的結果一無剩餘,或者有很少的剩餘,我又如何能有看完戒指之後的喜悅!關鍵就在於此,當你白天看了戒指,到了晚上,你重新翻看賬目的興頭會更大,更強烈。我看好的鑽石戒指,在秋林女店,就是某個晚上遇到榕芳的那個地方。進城這麼些年,除了女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有鑽石戒指。

    在那裡,我是一個高貴的上帝,服務員每一回看見我,都衝我笑,都嬌滴滴地問:「顧客你看好哪一款」,我這個上帝看好的,當然就是當年在翁古城商店許妹娜看好的那一款,那上邊種著無數棵太陽,放射著深厚深遠層層疊疊的光芒。一些年來,大街上一直流傳著《種太陽》這首歌,說心裡話,要是沒有許妹娜在我心裡種下的這棵太陽,我也許永遠不會扔下馬車進城,永遠沒有機會承受這麼多艱難和委曲。進城,承受艱難和委曲,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走到這一步已經無法說清,能說清的只有一點,現在,一切的一切都凝成一棵鑽石,太陽一樣閃爍在我前進的方向裡,閃爍在我近在眼前的現實裡。

    這近在眼前的現實,是怎樣的,以什麼樣的速度,向眼前走近的,你無法知道,就像一個孩子的成長,到底發生在哪一個瞬間你無法知道一樣。我是說,當這樣的時刻降臨,在榕芳的陪同下,取回那款鑽石戒指,滿懷喜悅去見許妹娜,我的心就像鑽石,凝固在眼前的現實裡。

    那是一個冬天裡最最寒冷的日子,風在空中強勁地刮著,天上的雲彩一會兒聚集一會兒飄散,使街上的行人統統帶著小跑。從秋林女店出來時,我和榕芳也帶著小跑。榕芳穿一件厚厚的乳白色羽絨服,領子高高的,怪怪地裹住她的脖子,跑起來就像一個套著白色鑼圈的小鹿。之所以讓榕芳陪我,是我對女人的飾品太外行害怕上當,也是想以實際行動告訴榕芳,我已經從迷失中走出來,已經能夠正常面對我們的感情。聰明的榕芳當然心領神會,戒指拿到手,故意搶戴到她的中指上,開玩笑說:「憑什麼就只能是男人給女人買而不能是哥哥給妹妹買,咱說好了,明年,你得給我買。」

    雖然妹妹可以替哥哥選戒指,但妹妹知道她的任務只是幫忙選一選而已,出了女店,榕芳就上了一輛出租車跑了,扔下一個掌心握著戒指的傻瓜在那愣神。

    來到水紅髮廊才下午四點多鐘,店裡人很多,有燙髮的有染髮的,也有在旁邊坐著等待的,我在門口站了一下,我想既然髮廊忙就不要進去,我可以在外面逛一會,於是我沖外邊的水紅喊了一聲:「嘿,告訴許妹娜,等一會兒我再回來找她。」我的口氣,是多麼親切隨意,多麼志滿意得,你不聽是不會知道的。我在外面大約逛了一個多小時,我去了一家音像店,那裡正播放一首外國歌,我問為什麼不不播《種太陽》,一個小伙子說那不是新歌,早過時了,於是又去了一家電信商店,那裡手機又多了好幾種新款式,什麼西門子,什麼三星,對比之下,我手上用的已經是過時的產品了。當我返回的時候,店裡確實不忙了,可是許妹娜卻不在屋子裡,只有水紅自己。當時,我以為許妹娜是上了廁所,或者隨便有什麼事出去一會兒。我笑嘻嘻坐在長椅上,我說:「這麼快就完活啦?」。

    水紅斜眼看看我,眨了一下眼皮。她的眼皮上抹了一些粉紅色的東西,亮晶晶的像撒了銀屑。我說:「我給許妹娜買了這個,你看怎麼樣?」我從兜裡掏出戒指,用大拇指摳開手飾盒的盒蓋。

    水紅又眨了一下眼皮,掃了一眼盒子,而後盯向我,「給許妹娜?你和她什麼關係?」

    我扣上盒蓋,看定水紅,在有過許妹娜關於當初是不是強姦她的懷疑之後,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你真有意思吉寬哥,你以為女人是什麼,你以為許妹娜是什麼,你是不是以為你還是許妹娜的什麼人,呵哈!你晚了,你來晚了。」

    「你什麼意思,許妹娜上哪去了?」

    水紅說我來晚了,我還以為指我逛得時間太久了,可是就在這樣的以為讓我慌亂地站起來時,水紅表情嚴肅地說:「你錯了,我不是指你今天來晚了,我是說你春天就該來,許妹娜和你什麼都不是了,她讓我告訴你。」

    「開什麼玩笑,上回來還好好的,她還……」我想說她還握我的手,可是不等說出來,許妹娜轟隆一聲闖到我的面前。原來,髮廊洗頭那個水管後邊有一個屋子,用布簾隔開了。許妹娜闖到我面前,一把就搶走我手上的盒子,之後猛一用力向門外扔去。她扔盒子的時候,水紅說:「沒有上回了申吉寬,做你上回的美夢去吧,玩你的小姐去吧,跳你的迪斯科去吧……」

    水紅的聲音尖苛、響亮,是我從來沒聽到過的。我拽住她的手腕:「你你憑什麼管許妹娜的事,你憑什麼……」我一邊責備水紅,一邊又轉向許妹娜,「許妹娜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我們可是有個兒子呀!」

    聽我這麼問,許妹娜突然笑開來,就像上次看到我時那樣,但這一次,她不是笑著坐到我的身邊,而是越笑越凶,一邊笑著,一邊按下錄音機的鍵子,當抽風一樣的曲子在屋子裡響起,她瘋了似的舞了起來。

    許妹娜當著我的面跳起了迪斯科,她跳迪斯科,即不是魚,也不是蛇,更不是鳥,而是一隻被巨風吹斷了脖子的稻秧,因為它帶動頭髮在半空旋轉時,不但叫人眼暈,還叫人有一種揪心的疼痛。

    我退到屋子門口,我沒有丁點要去揀戒指的意思,沒有許妹娜,揀什麼都沒有意義,我不停地說道:「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可是不管我怎麼問,許妹娜就是不說話,她不說話,卻一個勁晃著腦袋,一個勁兒笑,後來,水紅也跟著跳起來,也甩起腦袋,水紅一邊跳著,一邊笑嘻嘻走近我,笑嘻嘻說:「吉寬哥,你會跳咱也會跳,你會玩咱也會玩,咱玩得比你瘋,咱還玩大麻,你看咱,是不是比你瘋……」

    悲傷的塵埃是怎樣一點點落滿了滿懷渴望的心,我不知道,從髮廊退出,我只覺得心口滿滿的,像塞了石頭。揣著這顆沉重的石頭,我一步三回頭,在有如金屬撞擊地面的音樂聲中,我居然忘了被許妹娜扔在馬路上的鑽石戒指,也沒去注意它是否還在,我只是跌跌撞撞奔向歇馬山莊飯店。在不甘心接受眼前現實的時候,我覺得黑牡丹是惟一能幫我的人。我希望她幫,不是幫我和許妹娜和好,而是,而是向我證明水紅說的玩大麻不是真的。可是,黑牡丹不在,大嫂說她陪上邊人吃飯去了。黑牡丹不在,大嫂卻殘酷地向我證明了這一點,她說:「是,黑牡丹氣死了,她說弄不好,她得把她們送到戒毒所。」是這時,我才知道黑牡丹所說的弄出事是指什麼。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馬路上轉了好長時間,路燈在一個個不遠的地方再一次恢復了紙幡的模樣,它們白熾的玻璃面罩散發著冷嗖嗖的光。不知是心情憋悶得實在受不了,想找個地方發洩發洩,還是水紅和許妹娜勾起了我想搖擺晃動的神經,後來,我居然打車去了快樂迪廳。

    彷彿上天有意跟我作對,彷彿我的到來是上天的安排,在迪廳斜對面一個活動板房邊上,我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榕芳和江子,戀人似的摟抱在一起,要不是借助車燈,我很難發現她們,要不是榕芳白天穿了那件乳白色羽絨服上有一個怪怪的豎起來的高領,我也不能認出她們。認出她們,心裡那顆沉重的石頭頂到胸腔,之後碎成一顆顆閃亮的鑽石在眼前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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