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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天用悶熱、潮濕的空氣包圍了少年宮大樓的夜晚,我再一次打開了紙質已經發黃發粘了的《昆蟲記》。在這本書裡,屎克螂不叫屎克螂而叫聖甲蟲,這個以垃圾為對象,以淨化被牲畜污染的環境為已任的食糞昆蟲有著許多可貴的習性,它擁有比所有昆蟲都更細緻的母愛,對子孫後代關懷備至,它掠奪食物技巧高超能力超常,為了儲備食物養育孩子,它製作超出體積無數備的糞球,之後不負艱辛搬運家中。搬運糞球的工作困難重重,因為從野地到回家的路上有許多陡路斜坡,常常在攀爬斜坡時稍不留神就被糞球砸到溝底,在那裡仰面朝天。它們身置其中的溝底就有平坦的道路,可是不可思議的是,當這個頑固的傢伙再度爬起,選中的偏偏還是那條斜坡。在這裡,法布爾說,因為他們頑固的去走老路,於是,西西弗斯的工作就開始了。
西西弗斯,鑲嵌在這本書的字縫裡,在鄉下時我曾無數次讀過它,那時,由於我只關心那些歐洲昆蟲的習性,對這個名字從不在意。然而,那個悶熱、潮濕的夏天,在聽大嫂講了她一家人的故事之後,這個名字居然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因為在他的註釋裡,西西弗斯是神話裡的暴君,上帝為了處罰他,讓他在地獄中永無休止地向上山上推石頭。看到老法布爾把屎克螂和神話中的人聯繫起來,我興奮得在空曠的屋子裡大聲尖叫,我這個沒文化的人居然和一個大昆蟲學家有了共同的發現。但沒有多久,我就沉寂下來,陷入悲觀的情緒中。因為如果把神話裡的人和現實中的人視作同類,那麼這無異在告訴我,不管是我,還是我身邊的民工,還是大嫂這樣的城市人,我們都是那個犯有罪行的暴君,需要在地獄裡沒完沒了地推著巨石,也就是說,在地獄裡沒完沒了推著巨石,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
在此之前,在我爬到城市這棵樹上的幾年裡,一些意想不到的艱難,確實使我在某些時候看到自己屎克螂一樣的命運,可是,在我內心,有一個願望從不曾泯滅,那就是,不管經歷什麼,總會有那麼一天,我會站到我理想的山顛,掙脫上天賦予我無根無底的民工的命運,比如,我壯大了公司,我擁有了房子和汽車,或者,我掙了大錢,帶許妹娜回到了鄉下。可是,大嫂的命運和法布爾的描述告訴我,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是民工,我有了錢,登上了可望的山顛,很可能還有別的苦難。這讓我有些不寒而慄。
在那個夏天以及由夏天往秋天行駛的日子裡,我眼中的所有人都變成了屎克螂,都變成了受刑的西西弗斯,那情景很像剛學下跳棋。十幾歲的時候,大哥從知青大嫂手裡得到一付跳棋,回家教我和四哥下,下了一夜之後,第二天走上屯街,再看到屯街上的人,覺得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一顆跳棋子,目光會不由自主在這些人的腦袋上跳來跳去。
開始,還只是一種直覺,一種直觀的反應,比如馬路上看到每天來銀行上班的人們--少年宮下面有一家銀行,我會把他們手中轉動的旋轉門當成糞球,比如看到司機們打開車門上了車,我會把他們手中的方向盤當成糞球。後來就不一樣了,就由直覺進入理性,就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了。比如,有一天,那個包了一個空姐做二奶的台商,家裡的防水出了問題,找我維修,他家傭人告訴我,他投資一個地下商場,建了一半,地殼塌陷,把一千多萬賠了進去,這種時候,我會把地殼當成糞球。再比如,有一天,民生街派出所李所長終於陞官,升為區公安局副局長,四哥舅哥請大家為他賀喜,飯桌上,大家道喜時,他一直搖頭,說媽的,從一個街道辦事處的員兒一程走上來,每一次上台階要熬四五年,這四五年裡,你天天為你熬不上去煩,以為只要熬上去,你就不是你了,就沒有煩心事了,可是上了台階,幾天不過,一切都回到原樣,你還是你,煩心事一點不比原來少。這時,我會把那個台階當成糞球。
實際上,此時,我眼中的屎克螂都是城裡人,因為鄉下人在我心裡早就是了。實際上,這些城市人背後的故事,我並不是現在才知道,比如丈夫被林榕真失手刺死的區長夫人李華,比如林榕真的教育局長父親,以及已經是大學生了的榕芳,只不過從來沒有從那個角度想過而已,是大嫂和法布爾讓我擁有了另一個角度,喚醒了另一種敏感。然而,正是這個角度,這種敏感,讓我想起寧靜,她是不是也和我知道的這些人們一樣,也是屎克螂,也是受刑的西西弗斯呢。比如她逃過為死神作證的追蹤,結果生不如死……
這麼一想,對城市的憎恨自然就消失了,不僅如此,還把我從悲觀中解救出來,城裡人都這樣了,都和我們一樣變成屎克螂,被打在十八層地獄了,我們一個沒根沒底的鄉下人,還有什麼可悲觀的!
應該看到,我確實有些看破紅塵了,然而,這絕不意味我遇事真能想開,真能從容面對到來的一切。我是說,在我自認為已經看透了生活能夠應付打擊時,打擊真的接二連三的來了,而在那接二連三的打擊裡,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以承受。
第一個出事的是二嫂的兒子英偉。
他在那個夏天就要結束時,從包頭部隊復員回來了。當了兩年武警的他,與鄉下做學生時的他大不一樣,不但沒有了從前的膽怯,且舉止大方談吐斯文,他告訴我他會精湛的武術,給飯店當保安毫無問題。看到脫胎換骨的侄子,我這叔叔別提有多高興,當即就給黑牡丹打了電話。結果,他去飯店當保安不到半個月,就惹了大禍,把一個到飯店吃飯的顧客打了。那個顧客酒後出來認錯了車,打不開車門,侄子幫他,還是開不開,就說一定是開錯了。顧客醉了酒,不認為自己開錯了,就問侄子是幹什麼的,侄子說我是飯店保安,顧客說保安頂屁用,連個車子都開不開,侄子說是你開錯了,這不是你的車怎麼能開開,顧客於是火了,說小崽子誰錯了你才錯了,侄子說不是我錯了是你錯了,顧客橫起來,用手裡的鑰匙沖侄子輪了一下,見對方這麼不尊重自己,拳腳一下子就頂了出去。
侄子年輕氣盛,侄子學了一身武藝,學了一身武藝的侄子雖然夜裡十點了還沒有吃飯,但恰恰是飢腸轆轆讓他有了一股說不清的力量。拳腳只揮舞了兩下,就將對方至殘。結果,脫胎換骨的侄子真就脫胎換骨,雖然在李所長的幫助下只判了一年,可是小小的年紀就成了犯人,不但二嫂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二嫂從鄉下趕來,哭昏過好幾次,她說咱命怎麼就這麼不好,送部隊培養兩年,學一身武藝,以為從此就有了希望,誰能想到這一身武藝反倒害了咱。我難過的也正是這一點,他如果不去部隊,就當不了保安,也就遇不到這樣蠻橫的顧客;他就是當了保安,不在部隊培養出神聖不可侵犯的驕傲,顧客數落幾句,也抽不出拳腳;關鍵是,我們申家母親這一支人裡,確實沒出過有出息的人,可是也不該有蹲監獄的,曾經,我就瞧不起李國平蹲過監獄,侄子這麼小就有了蹲監獄的前科,以後還怎麼找對象成家。送走二嫂那些天,我心情壞透了,天天喝酒,一喝酒就想罵人,就想衝到哪個包間裡打壞幾個顧客出出氣。
英偉判刑不久,我的三哥出事了。
那時冬天已經到來,馬路上槐樹的枯枝形肖骨立,早起在沒有多少車的馬路上走,會看到地面上,枝椏間統統浮著一層白霜。英偉判刑後,我沒有一天能睡到天亮,常常在零晨三四點鐘起夜時,一個激靈,突然從混沌中清醒,於是,少年宮門口馬路上的白霜裡,就有了一雙不規則的腳印。可是就在眼看著自己的腳印又被自己踩在腳下時,一個人突然來到我的眼前。他在我身邊停下來,我還以為是少年宮門口打更的,因為他和那更夫一樣,穿了一身藍色工作服。
他在我身邊停下來,一個失竊者找到案犯似的,說,唉,你是申吉勝的兄弟吧,我說是,於是他拽住我的胳膊,說這回可好了,你哥哥是個騙子你得替他賠錢。細問才知道,他原來是三哥在四哥舅哥工地上認識的一個更夫,三哥搞傳銷把他也給拖進去,成了他的上線,可是一個月以前,三哥突然消失,他跟他再也聯繫不上,後來才知道,他們傳銷的產品是假的,上邊正在打擊。天亮之後,我給三哥打電話三哥關機,給李國平打電話也是關機,結果,不但這個更夫纏了我十幾天,他還引來了五六個他的下線,榕芳見不得我被磨纏,替我付了錢,倒是打發了這些人,可是從此,我就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不知三哥到底逃到哪裡,有沒有遇到危險;也不知道還將有多少人會來找我。那些天,我恨不能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見任何人。
少年宮的工程竣工在即,要藏起來完全沒有可能,倒是不管我多麼神經兮兮,再也沒有人來找我了。可是有一天上午,黑牡丹打電話說:「吉寬,有一個事兒姐想了好久,不想告訴你,你攤上的事太多了,可是不告訴姐又怕對不住你,你得有精神準備,許妹娜天天和一幫小混混去酒巴,還有水紅,水紅姐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可你和許妹娜有了孩子,我怕弄出什麼事你招架不了。」
這便是我遇到的第三件事。
事實上,很久以來,不祥的陰雲就在我的天空聚攏了,許妹娜在雞山下老樓裡關於是否強姦的認定,上次去髮廊看她時她對我的冷淡,以及我在髮廊裡沉淪時對髮廊的瞭解,都在向我揭示一個我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只不過,在我無論是心裡還是身外,都有一些事情讓我忙碌著,在我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有突如其來的事情讓我可以找到躲避的理由的時候,我欺騙了自己而已。
事實上,很久以來,我跟許妹娜的關係就有了問題,我忽略她,不在乎她的感受,她因此而懷疑我對她的感情,而我,為了消除她的懷疑不惜傷害她,為了不再彼此傷害有意躲避她,進而不期然走近榕芳的花布裡迷失了自己;還有,當表達遭到拒絕,我不是立即回到許妹娜那裡,而是無意中開始了沉淪,這林林總總,無一不在向我證明問題的嚴重。就像小時候在稻田壩埂上倫著挖掘的陷阱,上面鋪滿了須草,但只要輕輕一揭,就真相大白。可是,那天晚上,當真揭開須草,我看到的居然不是陷阱,而是平坦的、從沒有被人挖掘過的壩埂,是完整的光滑如初的感情。
很顯然,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我太需要這份感情了,我因此在往髮廊走時,有一種旅行者從遙遠的什麼地方返回的衝動,有一種浪子回頭遊子回家的感慨。我回來了,就像寫書人常說的書歸正傳,老法布爾就是這麼幹的,《昆蟲記》的每一章,他都在長篇大論人們是如何發現此類昆蟲後,回到對昆蟲生活習性的描述上,好像在他看來,習性是最最重要的,是他最想告訴人們的。我是說,在那段路上,某種我所不瞭解的習性讓我恨不能馬上見到許妹娜。當時,也因為某些我所不瞭解的習性所致,我居然荒謬地以為,只要許妹娜和水紅還在髮廊裡,也就證明黑牡丹對我的警惕不過是一個傳說,一個流言,髮廊這樣的地方最容易產生傳說和流言。所以,在發現髮廊裡燈火通明的時候,在發現通明的燈火放射著和曦的溫暖時,我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一汪溫暖的池塘,成了池塘的一部分。
許妹娜和水紅都在髮廊裡,坐在接待顧客的長椅上,她們靜靜地坐在長椅上,臉上有著少見的傷感。許妹娜脖子縮在高高的毛衣領子裡,手扯住領口往外抻著,彷彿衣領讓她發悶,水紅則讓一本雜誌躺在皮裙子上,仰臉沖鏡子發呆。開髮廊以來,在我眼裡,她們還從不曾這樣,這使溫暖的池塘裡迅速長出毛茸茸的溫存的須芽。我站在門口,滿懷深情地叫了一聲「許妹娜」,之所以覺得自己滿懷深情,是說我的聲音聽上去都有些發顫。許是太想證明許妹娜沒有離開我,在她眼裡露出驚喜時,我有些受寵若驚,我說:「我,我來看看你。」
許妹娜突然笑了,掛滿口紅的嘴唇裂開,一個響亮而尖利的聲音從嘴唇裡竄出來,隨之,水紅也笑了,她們好像約好了似的,你追我趕,聲音越來越大。我一下子就懵了,不但驚喜之情不翼而飛,還突然有些緊張、害怕,怕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然而這時,見我直勾勾盯著許妹娜,水紅站起來,一跳一跳離開髮廊。好的感覺,就是在這一刻又重新找回來的。水紅不在,許妹娜也直勾勾地看了一會兒我。她看著我,傷感慢慢變成一絲晶瑩的淚光,在我倆之間顫動。她示意我坐到她的身邊,之後,把我的手拿起來,放在她留有粉紅指夾的手上細細地看。手心手背被她撫弄,有一種奇癢的感覺,於是我一用力,把她攬到懷裡。許妹娜沒有推我,也沒有像以往那樣變被動為主動,但我已經相當滿意了,要知道這還是她年後回來第一次讓我碰她,只要讓我碰她,我們和好就不成問題。
跟你說,那股只有髮廊女身上才有的藥水味撲鼻而來時,我其實並不想在很短時間內和她親密。可是我想幹什麼,我又不明確地知道。我不知道,許妹娜卻似乎知道,她擺弄著我的手,輕聲輕氣地說:「吉寬哥,你跟我說過,有一種生活我這樣的人永遠不懂,可是現在,我懂了,我想過那種生活。你還能給我嗎?」
雖然她的聲音很輕,是自言自語,卻字字句句滋潤著我的心田,我堅決地點了點頭,我說:「當然能,我就是這麼想的,等我把這筆錢掙到手,一定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