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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亂如麻難以理出一個頭緒的時候,我再一次放逐了自己。我放逐自己,不是把自己放逐在大街上,而是放逐在少年宮裝修這項巨大的工程裡。我從沒像那段時間那樣癡迷於公司的工作,當然也是因為公司第一次有了如此重要的工作。我早起晚睡,我很少離開工地,一方面,工程太大,工期要求太緊,不得不招標三個工程隊一起開工,我需同時監管好幾個裝修隊;一方面,少年宮的裝修受到官方熱切的關心,做為裝修公司老闆,我每天監管工程的同時,還要不斷地接待上級領導的光臨指導。這期間,雖然我天天都能和榕芳見面,偶爾的,她包裹在花布之下的可愛的樣子也會閃現,可它們往往因為總有緊迫的事情要做,只能劃過天際的流星似的轉瞬即逝。其實,自從出了榕芳屋子,那個關於一個少女懷孕的故事就大風一樣一掃而去了,而那個裹在花布裡嫵媚的女孩的形象則影子似的尾隨出來。某個晚上,也有空閒下來的時候,可是你一點都不用擔心紛亂的思緒會乘虛而入,因為這時,馬上就會有人請我喝酒。
如果說人生有低谷就會有高峰,那麼這就是我人生的又一個高峰,而這個高峰的高度,完全超越了當初林榕真提我為副總的那個高度,可謂是螺旋式上升。當領導三個工程隊組成的一個更大的工程隊,人人都稱我大老闆,我居然變成了別人攻關的對象,開始了不花錢就可以混吃混喝混髮廊的日子。
要不是情場失意,我敢說這真是我的黃金時期,可是人們都說只有情場失意,才會商場得意。在那樣的晚上,我換掉工作服,穿一身乾淨的夾克西褲,往酒店去的路上,我昂首挺胸的樣子就是一個真正的大老闆。在酒店裡,我常常被一幫人圍著,眾星捧月似的,喝一杯再喝一杯。在你喝得迷迷糊糊之後,髮廊的確是個不錯的去處,小姐柔軟的手指分明劃在頭皮上,你卻覺得劃在你的心窩裡,要多舒服有多舒服。關鍵是,當我瞭解到隱藏在這髮廊背後手指下邊更舒服的勾當,不時聯想到水紅和許妹娜,我會用身體的沉淪阻止心情向鬱悶滑落。
身體的沉淪再舒服不過,那感覺不是下沉而是升飛,那感覺的升飛正迎合了商場的得意,當然也是商場得意才任肯讓自己身體沉淪。得意和失意,下沉和升飛,就像一個晃動的鐘擺,雖不時的走向兩極,卻永遠在一條線上。在陌生而柔軟的手指挑動起小腹深處亢奮的慾望時,隱秘的岩漿頓時就聚斂成一稜有力的子彈,渴望在某一時刻向某個地方噴射而去。而在你控制、把玩它聚斂的過程中,你覺得你就是一個戰場上英勇無畏的英雄。因為你知道,聚斂成的子彈,射中的,不是一個目標,而是三個目標,它其實在還沒有脫身而出時,就遠離了現實的目標,那非現實的目標,一個是許妹娜,一個是榕芳。我這麼說,並不是說我多麼淫穢,在那樣的時候想著她們的身體。而是在我的子彈向現實的目標射出時,我覺得我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我覺得我狠狠地打擊了拒絕我感情的她們。
那時,我還不清楚,榕芳之所以不再提醒我,任我放縱,是怕我對她有更深的迷戀,而許妹娜,之所以不再理我,是經水紅的指點,決定用長時間對我的冷落來考驗我對她的感情。我只知道,她們越是不理我,我越是要這樣,彷彿她們即是我沉淪的起點,又是我沉淪的終點。
然而,正是在這個沉淪的緯度上,我重又見到了一個人。
事實證明,能讓身體踏實的沉淪,是需要有地位做基礎的,就像包二奶的人首先需要有錢一樣。我有了一百多萬的工程,我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我的地位,是在四哥舅哥幫助下,用榕芳的錢墊起來的,而正是這鋪墊的過程,加深了我和四哥舅哥的感情。這是跟我一樣所有成功者的必經之路。當你不是認識到,而是切身感受到錢派生出的鐵哥們,你才算真正爬上一個台階。這是三哥多年來都在嚮往的台階,他在工地上一遍遍傳播誰是誰的鐵哥們時,其中就包含了對錢的力量的認定。只是當時我還不明白而已。但確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命運。我是說,四哥舅哥幫我辦成這個工程,格外拿了我三萬塊錢小費之後,他真的把我當成最鐵的鐵哥們了,一些時候和有頭有臉的人一起進出高檔酒店,他都喊著我。而有了別人向我攻關的應酬做鋪墊,我沒有半點心裡障礙。
寧靜,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的。
那是在一個隱蔽的包間裡,高檔酒店的包間都很隱蔽,可再隱蔽都阻擋不了熟人相遇。這個城市成為大老闆的人畢竟不是成千上萬,而在幾百人中,偶爾遇到個八熟人再正常不過。那時候,要是有誰總能遇到熟人,一晚上串好幾個場子忙得不可開交,那麼誰在別人眼中的地位就一定飆升,因為這證明一個人的知名度和人氣。四哥舅哥在進門時遇到朋友,席間到另一間屋子敬酒又碰上了剛進酒店的井立夫,回屋時興奮得氣兒都喘不勻溜了,說:「操,真他媽巧了,又碰上老井了,走,申經理,咱倆過去看看。」
那時,雖然我還沒反應過來老井是誰,但聽說酒店裡有一個我認識和認識我的人需要敬酒,情緒也一下子高漲起來,端起酒杯就跟了出去。然而,當井立夫和寧靜一起出現在我眼前,我一下子就懵了。
在這種高檔酒店,大款們帶情人在此消費開房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這也正是我把出入這樣的地方同樣看成沉淪的一個原因。可是井立夫和寧靜在一起,實在讓我難以接受,四哥舅哥一進門就說:「操,原來是領小密呢,寧老師不是出國了嗎?」
可以想見寧靜的尷尬,井立夫的尷尬。寧靜在發現我時眼皮痙攣似的挑動了幾下,井立夫端酒杯的手伸出來,輕微地顫動著。但很快,他們就調整了自己,尤其井立夫,一邊大大咧咧說:「謝謝謝謝。」一邊在最快的時間裡,將一杯酒一飲而進。
四哥舅哥發現了我們的尷尬,喝掉杯子裡的酒立即轉身,動作的迅速和僵硬,就像被電動開關控制的木偶。非常好笑。
在此之前,我懷疑過井立夫在外面玩小姐,卻從沒想到還有一個寧靜。林榕真曾說過寧靜的丈夫是個食品商,這意味著井立夫有可能是她丈夫的同行,可是我就想不到在這個城市很少認識的幾個人中,會有這樣的巧合。我想,我的被某種隱蔽關係刺激起的激動一定太明顯了,四哥舅哥坐下時一再叮囑說:「哥們兒,這個圈兒有這個圈兒的規矩,和經商無關的事必需把好門兒。」
很顯然,井立夫在外面有情人,或者說黑牡丹只是他在情人之外的又一個情人,在四哥舅哥那裡早就不是什麼秘密。在這一層次的老闆那裡,每個人的隱私都是公開的,這可以叫默契,也可以叫同流合污,就像我和三哥、四哥、許妹娜在歇馬山莊人們面前一直隱藏了黑牡丹的飯店,可以叫默契,也可以叫同流合污一樣。可是我雖人進了這個圈子,也懂得圈子的規矩,卻無論如何做不到像四哥舅哥那樣波瀾不驚。畢竟,寧靜的出現,復活了某種沉痛的記憶。我不知道四哥的舅哥要是我,能做到怎樣,反正當回到酒桌上,一種比激憤更深刻的情緒一下子就頂上了我的喉口,我感到心裡的某個部位在疼。
我感到心疼,並非來自一張錯綜複雜的關係之網,曾經,寧靜是林榕真的戀人,曾經,林榕真又是黑牡丹的戀人,而黑牡丹又是井立夫的前妻,不是,在那樣的時候,那張爛網洇在水裡的紙似的不堪一提,它只是讓我看到這樣的事實,我的鐵哥們死了,害了鐵哥們卻又見死不救的人還好好地活著,她不但活著,還這麼快又有了新的情人。
我得承認,在井立夫和寧靜是情人這個事實來到我眼前的時候,讓我激憤的人不是愚弄了黑牡丹的井立夫,而是把名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見死不救的寧靜。而正是這帶有痛楚的激憤,微風吹動碳火似的把我從沉淪中吹醒,使我再也不能進入酒桌上舉杯換盞的享樂中。
我從沉淪中醒來,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返回剛才的包間傷害寧靜,傷害她的道路有千條萬條,可以從她出發也可以從井立夫出發,在我看來,從井立夫出發更有力量,要是告訴她井立夫在她之外還有黑牡丹,她不過是他養的一個姘頭,一個下三爛,看重名譽的她不被氣死,至少也是半昏。可是我沒有那麼做,因為這裡是高檔酒店,我雖然還沒有成為懂得這裡規矩的有錢人,可走廊裡舒緩的音樂,茶座上人們小聲說話優雅的姿態,自然就抑制了我的衝動。
我從沉淪中醒來,只有徘徊在中山路開闊的馬路上。我還很少在這一帶的馬路上走過。這裡是富人區,是槐城最繁華的地方。汪角區也是繁華的地方,可那裡的繁華和這裡的繁華有著本質的不同,汪角區的繁華是用人做底色,用叫賣聲做基調的,是每一個外來人都可以抵達都可以體會的,不像這裡,見不到人群也聽不到人聲,你要是外來人,還以為走進僻靜之地,因為繁華全部藏在了高樓大廈亮燈的窗口裡,就像豪華轎車總是把發動機的轟鳴聲包裹在瓢蟲一樣的機蓋裡。我不知道,林榕真在和寧靜好的時候,租住的賓館是不是這裡,也不知道林榕真生意興隆的時候,有沒有設想過有朝一日一定常來這裡,反正那天晚上,當看到寧靜,在繁華中的沉淪立時變成我的過去,我那麼渴望回到放牛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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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以後,我真的就做了一回放牛小子,不是我去找寧靜,而是寧靜打電話找我。由於幾天來痛楚的激憤一直在我肢體裡攪動,她的聲音在電話裡響起時,我身上的汗毛迅速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