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七章 亂季 (4)
    這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對比,許妹娜似乎一直與榕芳並肩而坐,只不過榕芳在明處,許妹娜在暗處。她們一個直髮垂耳,目光清澈,一個亂髮交織,滿臉淚水;一個,擁有許多個光怪陸離的側面,每一個側面都那麼引人入勝,一個,也有側面,可是那變來變去的側面有時讓人費解,叫人不快;關鍵是,有榕芳的明亮做比較,許妹娜猶如一朵雨季裡凋謝的花朵,光色暗淡不說,毫無誘人的氣象。

    拘謹彷彿初秋清晨落下的薄霜,沒有多久,就被日光蒸發在身邊的大氣裡,裸露出一派無容遮掩的坦然和熱烈。我坦然地站起來,熱烈地向榕芳走去。當時,我其實並不知道我的行為是不是熱烈,有多麼熱烈,我只是覺得某些活躍的東西正驅策著我,可是當榕芳發現我在向她走去,就像一個小雞發現撲落下來的老鷹,驀地從床上爬起來,退到床對面的窗戶邊,慌裡慌張地說:「吉寬哥你誤解了,你誤解我了。」

    化開的薄霜再一次凝結,但凝結的不是拘謹,而是羞愧,當看到榕芳小雞躲老鷹似的躲著我,羞愧一下子滲進我的肌膚,我的臉頓時呼呼熱起來。我不得不趕緊停下腳步,低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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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家鄉,有著這樣一條小河,它是二道河的支岔,它穿行在南甸子的稻田里,正常年景,很少有水,它幹幹的下嵌在褐色的大地中央,就像一條霉爛之後又被宿風吹乾在地皮上的綢布帶,而逢多雨歲月,上游沖積的淤泥增多,二道河下游受阻,從二道河河床上暴漲上來的混黃水流離開母體,這裡就變成一條排洪的主要河道。浩浩蕩蕩的雨水驚濤拍岸時,兩邊乾枯已久的小草紛紛張開焦喝的嘴唇,飽嘗著雨水灌溉。應該說,我的河床自從遇到許妹娜,一連三四年不曾乾枯過,可是,那個因喜悅而生成的夜晚過去之後,我確實感到我的多雨季節再次來臨,湧漲而來的浩蕩水流,雖然也裹攜著淤泥,但並不混黃,它無色而透明,它在受阻後,雖然製造了瞬間的尷尬,但當漫上另一條支岔,溫馨和潤澤的氣息頓時就瀰漫了支岔兩岸。

    實際上,一夜過後,榕芳已經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約我一同去見設計師,和家裝市場的老虎談進什麼樣的板材,聯絡槐城最好的裝修工程隊進行招標,榕芳與我目光對接時的樣子,彷彿那樣的夜晚並不存在,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也確實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奇怪的是,在我這邊,不管她做出怎樣無性別的舉動,都再也不覺得她無性別了。那個從花布上洩漏出來的一切,雖然夢一樣消失在緊張、繁忙的光天化日之下,可是在花布的包裹下鮮花一樣綻開的女子的形象再也清除不掉了。因此,我變得特別敏感,似乎只要和她在一起,不管她在什麼方向,都能感受到屬於一個異性帶來的溫馨。如此以來,我再次變成了一條轉在別人樓下的狗,我是說,當白天的工作結束,榕芳回到自己的住處,我常常偷偷來到一個窗口外邊,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屋子裡的燈光,想著自己的心思。

    你絕不要以為,我去的窗口,是榕芳的窗口,一朵鮮花在燈光下的綻放誘惑了我,我確實應該去她的窗口,可是沒那麼簡單。在我的河床還殘存著另一些積水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的回望是我不可抗拒的選擇。因為我不知道被新一輪雨水覆蓋,是不是我的過錯。在我的生活之外,有許多東西我無法阻攔,就像河床無法阻攔雨水的到來。

    應該說,站在髮廊對面的馬路上,我的心情甜蜜而不安,甜蜜似乎是不安的底色,是不安的來源,就像水和風是電的來源,或者說電的上游不是電,而是水,而是風。它到底在什麼時候完成了轉換,我無從知道,對面髮廊白熾的燈光下,晃動的本來是許妹娜的身影,可是那身影的四周,卻星光一樣綴滿了花朵,而每一個花朵中央,都襯著一張榕芳的臉,這如何不讓我生出不安。

    然而,就像水和風能生成電,有著一種常人不能解釋的原理一樣,我在許妹娜的四周發現榕芳,卻並沒有遠離許妹娜去找榕芳,而是穿過馬路,逕直走進髮廊。因為那時我看到了這樣的場景,被榕芳圍著的許妹娜一點都不暗淡,她看上去似乎很快樂,嘴巴活動著,和顧客有說有笑,某一個瞬間,她調動了身姿,連原來籠罩在暗影裡的頸窩都有了笑容。幾天前,在雞山腳下的老樓裡,許妹娜還是哭哭泣泣,而現在,她居然笑容可掬。想像中暗淡之人毫無暗淡之氣,不安迅速逃遁,當我闖入熱鬧非凡的髮廊,居然就像一個剛從醋罈裡爬上來的烏龜,一臉酸溜溜的表情。

    雖然水紅和許妹娜都有些發愣,但愣過之後,她們沒有一個人跟我搭岔,水紅嘴裡咬著一隻皮筋,埋頭卷一個女人的頭髮,許妹娜則在一個男人頭上弄出一堆泡沫,邊弄邊說話,她們的樣子,好像早已知道我被又一輪雨水覆蓋,因此把我看成世界上最不受歡迎的人。

    一腳踩進如此尷尬的境地不曾預期,於是我把手搭到許妹娜肩膀上,我的潛意識也許是想告訴髮廊裡的人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許妹娜的男人,可是許妹娜的反映卻異常激烈,她猛地把我聳開,之後沖鏡子裡的我看了一眼,反抗道:「幹什麼你!」

    其實,在髮廊對面看到許妹娜的笑臉,榕芳的臉已經消失了,我的向她走去,我的在靠近她時生出的醋意,都證明覆蓋在意念裡的雨水已經回落,露出了常態的河道。可是偏偏,許妹娜並不接納我,於是,一個激靈,我狠狠地報復了許妹娜。

    我說的報復,不是打她也不是罵她,而是轉身離開。我自以為,轉身離去比打她罵她更有力量,因為當時,我內心裡充滿了背叛的聲音:「你後悔去吧,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出了髮廊就叫了一輛出租車,在榕芳樓下下車時,都沒有望一望她的屋子有沒有燈光。上樓,敲門,進屋,我行為的利落、果斷、毫不遲疑,就像經過了多麼周密的思考。榕芳以為工程有什麼大事發生,見我氣喘噓噓,雙眼皮立時瞪成了單眼皮。

    雖然榕芳的反映稍稍扼制了我的衝動,但衝動就像射出去的弓箭,根本沒有回頭的可能,我說:「榕芳,我,我愛你,就從那一天。」

    榕芳先是往後退著,之後像前幾天晚上那樣,站到床與窗戶之間,再一次重複道:「你誤解我了吉寬哥,你不能這樣,你有許妹娜。」

    我抵制著企圖冒頭的羞慚,看定榕芳。我在愛情上的大膽一定讓她很意外,我說:「不,許妹娜已經不理我了,我覺得我愛上了你。」

    我有些愚蠢,並不是許妹娜不理我我才愛上榕芳,即使是,也不能那麼說。可是榕芳並不計較我的表達,她先是還我果敢的眼神,示意讓我坐下,似乎這是一個交易,我只有坐下她才肯告訴我她的想法。

    我坐下來,在那只搖椅上。這時,榕芳也坐下來,在她的床邊。榕芳穿了一套寬鬆一些的白色衣褲,雖不像披一身花布時那麼嫵媚,但那上衣衣口很低,露著她白白的胸。大概我的突然到來使她來不及更換,因為她坐下時不時地向上提著她的衣領。她說:「吉寬哥,我不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感受,但你必須瞭解我的感受,我不會愛任何男人。」

    我挫在那裡,但並不死心,我說,「你一定覺得我沒文化,可是我是懂你的。」

    「不,你不懂,你永遠不懂,這跟文化沒關係。我討厭文化。」

    從榕芳嘴裡說出討厭文化,我有些意外,曾幾何時,她還鼓勵我多讀書多學習,這時,我突然想起他的哥哥,他正是愛上有文化的教師才導致了那樣的後果。

    「一定是你哥哥的事讓你害怕愛情,這不一樣。」

    提到她的哥哥,榕芳頭和眼瞼一起低垂下來,但很快她又抬起頭,看著她對面的書櫃,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攢花布嗎?」

    「你講過,是在父親面前選擇野跑的代價。」

    榕芳閃出一絲笑,彷彿在嘲笑我相信了她的謊言。「要是真那麼簡單就好了。」

    衝動就像一個飛錯了窩的的燕子,在屋簷下靜靜的窺視。

    榕芳並不簡單的故事依舊是從少年開始的,只不過這次進入得更直接更迅速,沒有把自己說成鄰居家的女孩。她說她確實是把自己弄成一身小子打扮父親才讓她出去野跑的,可是打扮可以罩住一個少女的外表,根本罩不住少女的心,十四歲那年,她愛上一個比她大五歲的男孩,夏天裡,她跟他跑遍了山林裡的每一個角落,到十五歲的春天,他帶她在一個山洞裡住了一整天,可是當她懷著喜悅的心情告訴他她已懷孕——她一小喜歡各種動物,知道自己懷孕異常喜悅,這男孩聽了嚇得直往後退,退到一棵小樹邊撒腿就跑,從此,永遠沒再見她。她把孩子在肚子裡養了四個月才告訴家裡人,因為她從書本裡得知三個月之後的孩子打胎困難。本以為困難就可以不打,就可以把孩子生下來,可是結果,不但被迫引產墮胎,做過教育局局長後來又在學校當校長的父親從此把她鎖在家裡,連學都不讓上了。她後來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全是在家裡自學的結果。

    就像水被擋住自然會漫上岸來或改走另一條道,她野跑的權力被剝奪,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權力被剝奪,自然就有了反常的舉動,她翻找母親的櫃子,把整個屋子裡都貼滿了花布角,她用手針縫了無數個布娃娃,在沒有生氣的屋子裡撫養她們,把沒有生氣的屋子弄出盎然的生氣。她說她至今為止最憎恨的就是父親,他是天下頭號偽君子,他號稱喜歡大自然,棄官下鄉,可是卻怕別人看自己的凍手,居然要他的兒子為他的虛榮一輩子離開鄉下;為了自己的名聲,居然把女兒一連四年關在家裡。考上大學,她終於刑滿釋放,可是就像在黑暗裡呆久了的人畏懼陽光,她發現她開始畏懼男孩,直到大學畢業分配工作才有好轉。那個讓她恢復正常的男孩是哈工大數學系的高才生,性格溫和,為人寬厚,航空母艦一樣任活潑野性的她起飛和降落。為了更進一步突現對方的寬廣,她願意向對方更進一步地打開自己野性的過去--彼此打開,似乎是所有戀人都願意的事情,可是當榕芳向她打開,讓自己少年懷孕的故事飛翔起來,居然再也無處著陸,航母就像泰坦泥克號遇到冰山,瞬間沉沒在無邊的海底。無處著陸,只有跟著沉入大海,用花布托起向無限深淵下墜的對愛情的夢想。

    榕芳說,那像爸爸一樣虛偽的男同學後來真的去了發生過冰山沉船事件的美國,去年夏天,她的哥哥出事之前,曾回來找過她,可是在花布中度過了漫長創傷期的她,不但從花布裡找到安全感,且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花布對她生命的重要,每到晚上,洗了澡,她都裸著身體,把自己捲入其中,她告訴他,那一刻,她享受了最安全的愛情,最真實的生活。

    榕芳說:他和哥哥最大的區別,就是哥哥孝敬父親,願意承擔父親的理想,而她不,她只做自己。

    要是有些事情可以重來,我寧願憋死,也不會向榕芳洩漏愛上她這個秘密。實際上,榕芳在說到懷孕,野跑,裸體這樣的字眼時,沒有丁點不潔之感,反而讓你覺得它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純潔乾淨,榕芳在批評她的父親和哥哥時,是有著自己的思考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正是這些詞,這樣的思考,使她在我眼前又一次陌生起來,複雜起來,彷彿它們是效果強烈的染色汁,榕芳在它們的浸染下,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榕芳達到了致命的效果,我,說不出任何跟愛情有關的話了,離開榕芳屋子,我感到徹頭徹尾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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