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重新打開容真公司的屋子,我們誰也不說話,我們先是默默地站在那,無聲地看著屋子,悼念著逝去的一切。我們的悼念,當然包涵了這樣的內容,清洗、擦拭屋子裡的所有物件,把林榕真用過的物品都裝到一個抽屜裡去。因為屋裡的水管已經在封門時停掉,我去對面人家打來一桶水,找來毛巾,和榕芳在寫字檯上、電視上,書櫃上,輕輕地擦拭。我們從兩個不同的方向開始,一程程往書櫃靠近,最後在書櫃中間匯合。這並非有意,可是確實我們就形成了這樣的局面,一同面對那雙晶瑩剔透的玉手。我掃了一眼,立即轉身,因為它太容易讓人想到林榕真那雙手,然而不久,就聽榕芳抽泣起來,當我再轉回身,那隻玉手已被她捧在胸口。
陪榕芳去公司,在我這裡,僅僅是為了悼念,可是我卻想不到,在榕芳那裡,卻是一個新的開始,她抽泣一會兒,慢慢停下來,鄭重其事跟我說:「吉寬哥,從今天開始,我跟你一起裝修,你當經理,我當副經理。」
「開什麼玩笑?你一定是被電視騙了,可不能忽發其想。」
「什麼電視?」榕芳不解地看著我,「我不是忽發其想,我是嚴肅的,哥哥活著時我也徵求過他的意見。」
我有些懵了,林榕真從沒跟我交待過。關鍵是,我根本不行,我不懂設計,她又是一個女子……
見我遲遲不吐口,榕芳眼窩愈發紅了,但這紅裡,有一絲天真的東西滲入,她說:「吉寬哥,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我說:「當然記得,在一個裝修工地,安徽小方叫你大姐。」
榕芳說:「就是那一次,我愛上了裝修。」
我出神地看著榕芳,我根本不相信一個女子會愛上裝修。
榕芳卻說,第一次上工地,正趕上我們砸牆,飛揚的生土味,煙霧瀰漫的氣象,讓她有回到童年的感覺,回到大地上的感覺,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指著櫃子上的那張照片,說她一小就在這樣的房子裡長大,它的四周,到處都是森林,冬天有厚厚的雪,夏天有鮮嫩的漿果,住在木刻楞裡的孩子沒一個不喜歡大自然。她說,讀大學時,她學的是經濟管理,她曾經的理想是在一個大機關裡做一個財務管理者,臨來槐城之前,就是在一個機關做財務工作,可是都是童年生活的烙印太深了,那種循規蹈矩千篇一律的機關生活她一點都不喜歡。
我沒有上過機關,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可是我知道那是除我之外,幾乎所有鄉下人都在夢想的生活。鄉村父母督促子女好好學習時,沒一個不在說考上大學將來找一個正式工作。正式,在鄉下人那裡,可以說就像城市這個鐵板上峁進的釘子,從此就有了永不脫落的命運。雖然我從沒有夢想過正式工作,可是一個已經有了正式工作的人要搞裝修,我還是不能相信,關鍵是,她是一個大學生!
「吉寬哥,即使是為哥哥著想,你也應該答應我,有哥哥留下的二十萬墊底,有公司這個門市墊底,我們肯定行。」
我沒有反應,因為我的思維停留在大學生搞裝修這件事上。我發現,當得知榕芳是大學生,眼前的她好像一下子跟原來不一樣了,到底哪裡不一樣,又說不好。過了好久,我才回過神來,我說:「榕芳,我不可能用你的錢做生意,沒有哥哥,我最大的責任,就是幫你保護你的錢。」
聽我這麼說,榕芳轉過身,坐到寫字檯前邊的椅子上,充滿乞求地看著我:「吉寬哥,二十萬不好幹什麼,只有把它派上用場,才是真正的保護,請相信我。」
我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見我不表態,榕芳突然從對面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堅定地說:「相信我們會幹起來的。」
然而,就在榕芳握住我的手時,另一個人來到我們身邊--許妹娜。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人。
許妹娜從沒來過這裡,可她居然一個人找來了。看到我跟榕芳在一起,她一下子定在原地,鐵青著臉長時間說不出話。她說不出話,我更說不出話,因為我不知該怎麼解釋眼前的一切。
少許,我鬆開榕芳的手,向她介紹說:「這是許妹娜,我的老鄉。」之後又向許妹娜介紹說:「這是林榕真的妹妹榕芳,她剛回來。」
榕芳於是笑了一下,沖許妹娜點點頭。可許妹娜沒笑也沒點頭,她用力抿住嘴唇,臉上鐵青的肌肉因為繃得太緊有些發顫。看到這一節,榕芳指著放在寫字檯上的門鑰匙,衝我使個眼色立即離開屋子。
許妹娜努力平息自己:「這麼快你就變心了,這麼快,我就只是你的一個老鄉了,我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你的老鄉?」
我想說我沒變心是你變了心,你告訴我你不會跟一個掙不來錢的人結婚。可是我沒說,如果說了,就意味我和榕芳真的有什麼了。
那天,因為激動,見面不久,許妹娜就向我打開心靈的閘門,心靈之水沖撞出來,呈現的雖是憤怒的姿態,但恰是這憤怒,把撒落在我們之間的塵埃沖走,她說,為了我,她寧願挨李國平的打,為了我,她挨了打也不告訴我,懷孕流產自己偷偷上醫院。她說,回鄉下家裡,想我都想瘋了,可是見到我又不敢和我親近,因為村裡人在為我打賭,說肯定有一天我會赤條條回來,再也不肯出去了,她不理我,是不想讓村裡人看我笑話,她也不想讓村裡人看她笑話!
塵埃被憤怒沖走,感動的潮水便一點點漫了上來。我痛楚地看著許妹娜,看著她那被憤怒沖洗得亮晶晶的小巧的朝天鼻。我從來就沒有設身處地地想過,大半年來,她在經受怎樣的煎熬,一個差不多被城市勾走了魂兒的女孩又回到鄉下,並且帶著孩子,並且死了父親,逼走了母親,還有懷孕流產……
我靜靜地端詳著許妹娜,希望因為端詳而找到與她親近的時機,就像在雞山上曾經有過的那樣。可是這時,她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向後退了一步,以極其冷靜的口吻說:「申吉寬,我剛才說那些,不是想賴著你,你只要告訴我你不要我了,我馬上就走,永遠不會再找你。」
看到許妹娜視死如歸似的鎮定,我一下子就慌了,我說:「許妹娜,我一直是愛你的,你不知道那天在你家,聽你說不離婚我多麼絕望。我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看了電視,覺得我有了什麼出息。告訴你,我還是我,我沒有任何出息。」
終於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像卸下一塊石頭。可是,聽我這麼說,許妹娜愣住了,完全的不知所云的樣子:「什麼電視?」
我有些心虛,趕緊轉移方向說:「哦,我是說榕芳看了電視,她回大興安嶺送她哥哥的骨灰剛回來,就看到了電視,就來找我干裝修……」
我想好了不解釋的,可不知為什麼還是語無倫次地解釋了一下。許妹娜也一樣,她剛才還說只要我一句話,可是聽我這麼說,卻禁不住幼稚地問:「你真的沒愛上她?」
我說:「怎麼可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把她當妹妹。」
乾澀已久的嘴唇終於得到許妹娜鹹澀的淚水滋潤,就像孤獨已久的身體終於被拚搏的汗水淹沒,這是雞山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多久了,我們不再這樣彼此擁有了,多久了,我們的身體沒有這樣打了粘膠似的嚴絲合縫了。許妹娜摟著我的肩,不停地抽搐著,淚水和汗水分不出彼此的融為一體。因為沒有一個地方讓許妹娜躺下,或者我們根本來不及找地方躺下,或者,是我們不敢碰林榕真屋子裡的各種物品,我們只能依牆站著。
我撫摸著許妹娜的臉,問她怎麼找到這個地方,她苦笑了一下,說她去了飯店,黑牡丹告訴她的。我說你一個人出來孩子放在哪了?說到孩子,就像拉動了許妹娜心中的某個開關,她眼睛突然一亮,隨後,就有一絲氤氳的霧氣升出來,她努力驅趕著霧氣,看定我,神秘兮兮地說:「吉寬哥,我想告訴你一個事?」
我心裡一緊,「什麼事?」
「城根兒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倆在馬車那一晚的孩子。」
我嵌動一下身子,驚詫地看著她,目光一動不動。
許妹娜的目光也一動不動:「我也是這回回農村才知道的,我天天守他看,越看越像你,他那張嘴,和你就是一個模子裡扣出來的,一模一樣。」
說著,許妹娜從衣兜裡掏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她的兒子城根兒,一張是我們兄弟的合影。我愣愣地看著照片,看著她。她說:「這是我走時上你家跟大媽要的,我沒告訴她幹什麼,就說你想家叫我要的,你看看。」
一個三十多歲沒結婚的男人聽說這個世界還有一個自己的骨肉,喜悅之水頓時就漫上眼睛和喉口。兩個照片裡的臉孔,真的就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他們重疊在我的眼睛裡,卻激活了身體裡所有的血管。因為激動,我一會兒把城根兒的照片貼在自己臉上,一會兒又把它貼在許妹娜臉上,我一會兒親著照片,一會兒又親著許妹娜,我的樣子一定是又感人又可笑,因為許妹娜再一次哭起來,並且哭著哭著又笑了。她說:「吉寬哥,媽媽回來了,孩子扔在她那,我要出來工作,我肯定不會讓你養活我們。在我不能自立之前,我們也絕不結婚。」
許妹娜的話,是為她在鄉下故意刺激我的那句話平反,是向我聲明她不會依賴男人活著,對於我們之間的感情,這句話其實遠比一個孩子重要,可是因為我的心已被無中生有的孩子填滿,居然完全沒有反應。
見我沒有反應,許妹娜繼續說:「你知道是誰讓我回來的嗎?」
我迷糊糊看著她:「誰」
「黑牡丹。我給你打電話那天,也給她打了電話,她讓我回來,和水紅一起開髮廊,水紅畢業,想自己開髮廊。」
我仍然迷糊糊看著她,我說:「開髮廊?呵,這是好事,只要你回到我身邊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