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九章 死刑 (2)
    在我的印象裡,老虎只是林榕真生意場上的一個關係戶,他做木料生意,於是他可以和林榕真合夥把木料的價格做假,他還可以串通市場上的其它商販做假發票,這也就是前邊說過的賺錢的內幕,對付有錢人的方法他們有得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吞。他們是真正的老鐵,他們動輒就在一起喝個小酒,他們在一起,除了商量應對市場的辦法,更多的時候是說說家鄉那邊的事。我卻從不知道,林榕真對他有如此信任,讓他為他善後。

    看到我來,老虎沒有給我一絲微笑,這當然跟我是不是客戶無關。他長著一張枯索的長臉,似乎和他枯索的個子很是匹配,他眼白很多,看人時襯托著轱轆轆的眼球,看上去會讓人想到憤怒的老虎。他一直沒有理我,在忙著跟旁邊的客戶談細木工板的質量,但你能看出他此時不理正是為了騰出更長時間理我,這是一種默契。林榕真出事,我和很多人都有了這種默契。當他忙完,脫掉身上的工作服走出攤位,我像那天跟住寧靜一樣,緊隨他走出攤位走出市場。

    那天中午,在家裝市場門口的一個小店裡,我倆坐了好長時間也沒提林榕真一個字,彷彿只要不提,那痛心的事情就不會到來,或者會晚一些到來。我像征性地陪老虎舉杯,而老虎,一隻飢渴的老虎下了山似的,一杯一杯喝酒,喝到半酣的時候,他才說:「你一直不來見我,今天來,我就知道是為什麼。」

    我沉默著,我想看來林榕真是對的,他瞭解他們之間的友情到底有多深。

    老虎說:「但我不想去看他,我不想見到他。」

    我有些不解:「為什麼?」

    老虎臉迅速泛紅,是那種酒精和憤怒參合出來的紅,有著咄咄逼人的氣勢。他說:「他答應過我的,他答應過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他聲音越說越大,到後來竟有些失控。「他答應過我不找女人的,他為什麼要上女人的當?」

    我想,他哪裡知道,沒有女人,就不會有他這麼迅速的發展,沒有女人,就幾乎沒有他在槐城的裝修事業。

    「他口口聲聲說自個是大山溝裡的孩子,要守住本分,這哪是本分,當初我就懷疑這教育局長的公子,你看他那雙手,當初我就該看清這一點。」

    聽到這裡,我突然明白那天林榕真說的對不起老虎的深層含意。

    老虎把酒杯推到一邊,兩手握成拳頭,那樣子要是林榕真在身邊,他會狠狠給他一拳。沒有人讓他給一拳,他說話的語氣裡,就有著嗆人的火藥味。「你他媽是個教育局長的兒子,就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些有錢女人對你再好,她也是有錢女人,人和人是有階級的,咱打一小就講階級鬥爭,階級不一樣,永遠有鬥爭,他那麼聰明一個人怎麼就不明白這個理兒。你以為你進了人家家裡,給人家裝修,就和人家一樣了,怎麼可能哪?你一個教育局長的兒子怎麼就這麼笨!」

    聽老虎這麼說,我也有些憤怒起來,我憤怒,不是沖林榕真,而是沖老虎,第一,他扯遠了,感情就是感情,我不認為這裡頭有階級鬥爭,第二,教育局長的兒子不一定就什麼都明白,沒準,正因為他是教育局長的兒子,才沒有你老虎心中的階級。

    還好,當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老虎暫時的平靜了,他鬆開拳頭,用兩手去抓他那張枯索的臉,他似乎陷入一陣思索之中,眼仁裡不時有探尋的光亮在閃爍。許久,他從思索中走出來,枯索的臉上現出一絲迷惑:「不,階級肯定是有的,也許你說對了,他只是和我老虎不是一個階級。」

    我一時被他的話搞懵了,但我不想為階級的事扯下去,我說:「兄弟,咱不管什麼階級,現在扯這事都沒用,林榕真是末路之人了,你現在跟他賭氣,不解決問題也不盡人情。」

    不知是「不盡人情」幾個字打中了他,還是「末路之人」這句話喚醒了他,他眨巴著通紅的眼,癡呆呆地愣一會兒神,而後,突然抱頭,失聲地痛哭起來。他嘶啞的哭聲滾過餐桌衝向牆壁的時候,我感到整個屋子都震顫了。

    哭了一氣,他停下來,用他那粗糙的手背蹭了蹭眼窩說:「兄弟,我沒猜錯,他讓你告訴我,是要我為他料理後事,是不是?」

    我點點頭。

    「那其實是我倆十幾歲時的一句玩笑話,他爸爸自己把手凍壞了,一到冬天,就把他看在家裡,所以春天一到,他就和我沒命地在興安嶺的坡谷裡跑,我們從春跑到夏,從夏再跑到秋,興安嶺的坡谷長滿了各種樺樹,到了秋天,風從嶺口吹來,鑽進叢林,就像放出去的一支支響箭,我們就在一支支響箭裡穿梭。有一年秋天,眼見天就要冷了,再也撈不著出來,他跟我說,老虎,我要是熬不過這個冬天,死在家裡,你就把我埋在這些樹林裡。我答應他,之後我們拉勾盟約,到第二年春天,他沒死,自然也就不記得約定的事了。當另一個秋天再來,他又說這樣的話,我們再拉勾盟約……」

    講到這裡,老虎的臉上出現了少年才有的調皮,它像暗夜裡突然閃現的來歷不明的光,轉瞬即逝,隨即,一層暗淡的霧籠罩下來,他說:「這是一句玩笑話,可不知為什麼,自得知林榕真出事那天起,這句話就鬼使神差地回來了,就覺得要有那一天,林榕真會揀起這個約定。」

    眼淚不知不覺就從我的臉上流下來,因為我的耳邊響起了那天和林榕真見面時他說過的話,「我不知為什麼喜歡野性,最初看上你,提你當副總,也是看上你身上那股野性。」

    56

    再一次去看林榕真,是在一周以後的又一個日子,這是法院提出的上訴期之內的日子,如果這個時期不上訴,死刑就要按期執行。

    林榕真比以前瘦多了,也有了老虎那樣一張枯索的臉、枯索的身材了。老虎的枯索是天生的,有飽滿的氣色旺盛的精力烘托,枯索反而有一種強健的味道,而林榕真的枯索就像一張遭到毛蟲蝕噬的樹葉,毫無生氣可言,眼睛裡就像填滿了淤泥的湖泊,有一種驅之不去的死寂。從前的他,多麼精神多麼英俊呵!他天庭飽滿,眉骨高聳,他英俊中有著一種讓人信服的氣質,即使不是從前的他,就說一周以前的他,也完全不是眼前這個樣子,好像把積淤在心裡要傾訴的一切傾訴出來,就把他鼓漲在肉體裡的氣體抽空了,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的相對無語之後,那淤泥一樣死寂的眼睛突然的活泛起來,彷彿那乾涸以久的湖底終於有了水的攪動,而那攪動的水並不來自外界--某種意外的降雨,而是來自湖泊自身,如同深埋在湖泊深處的一個泉眼。它一經活泛起來,就再也不是一個泉眼,而是無數個泉眼,是被無數個泉眼溢漫的一汪生命之水,因為這時,林榕真看定我,深深地看定我,跟我說:「吉寬,唱一唱你自編的那首歌吧,我想聽聽。」

    生命之水溢漫出來,吞沒了整個屋子,使我彷彿一隻柳葉做成的小船,顫微微搖曳起來。我的歌聲則不是船,而是射向樹林的響箭,我和林榕真的目光一同在響箭裡穿梭,就像他當年在興安嶺的山谷裡穿梭。

    這使我想起老法布爾《昆蟲記》裡關於一種昆蟲的描述,那昆蟲叫鰓角金龜,他說這個蟲子要是在某個時刻發出聲音,那並不是歌唱,而是一種哀訴,是對自己不幸命運的抗爭,在它的世界裡,歌聲在表達痛苦,而沉默才是表示歡樂。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道旁的地壟裡喲,

    聽原野來風。

    這時我才知道,那一天,在林榕真自首那一天,為什麼我會夢見這首歌。

    實際上,自從監獄裡告別林榕真,到另一天在刑場上與林榕真告別,我在心裡,一直唱著這首歌。

    只是,那一天林榕真的精神比前一次要好,彷彿押送他的囚車是一條浩蕩的河,他的目光在水的映照下晶瑩明亮,消瘦的臉上像有波光閃爍。他一路上看著我,看著榕芳,看著老虎--老虎在最後時刻還是去了。他微笑著看著我們,有一個時刻,我發現他的嘴在動,他的目光定格在天地之間,好像他已經看見了鷗鳥,看見了馬車,看見了河水,聽見了迴盪在天地之間的原野來風。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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