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九章 死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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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我答應過林榕真不起訴,但回來後還是和榕芳奔波了幾天。我們先是去了一家北方律師所,向他們講述案子的始末,一個和寧靜一樣優雅的女孩接待了我們,她大略聽了一下,咧了一下嘴角,哼了一聲說:「嗨,一個民工,還挺吃香的。」說完就告訴我們,他們不能代理這樣的案子。從北方律師所出來,帶著一肚子氣,我們又去了槐城律師所,接待我們的,是一個男的,據說是主任,他一聽是搞裝修的殺了人,就像看到有人給他送禮,非常興奮,他認為這是有關民工的案子,他正在收集此類案例,可是聽完過程,他居然讓我去見兩個人,一個是寧靜,一個是李華,他說只要這兩個人願意作證,槐城律師事務所願意代理這個案子。

    這是兩個我最不想見的女人,但為了林榕真我義不容辭。按林榕真的說法,寧靜把名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但我還是寄希望於例外,畢竟這是救命,救她曾經愛著的人的命。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林榕真出事,如果知道,又是來自哪個渠道,反正我沒有和她電話聯繫,我擔心她在沒聽到任何內容之前就拒絕了我。

    那天,打發了榕芳,我直奔槐城中專,看到寂靜的校園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某些深藏在腦海裡的記憶突然閃現眼前。槐城中專和水紅的職業中專不同,有著龐大的樓群,為了讓門衛相信我,我把自己說成是寧靜的親戚,因為我不知道我這個民工來找寧靜人家會怎麼想,會不會讓見。還好,門衛並沒有為難我,把電話直接打到寧靜那裡,門衛說:「寧老師,你有一個叫申吉寬的親戚找你。」很快就放下了電話。

    我以為一定是沒戲了,這樣的以為讓我渾身汗濕,讓我摩拳擦掌。幫不上林榕真讓我摩拳擦掌。然而,就在我摩拳擦掌時,我感到我的身後走過來一個人。我屏住呼吸,等待有人叫我,然而,走過來的人越過了我,大步流星朝公園外面的樹林走去。

    寧靜從我身邊走過去,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風衣,渾身上下一塵不染的潔淨。她沒有叫我,但我們之間,彷彿已經搭成某種默契,我沒作絲毫停頓,就跟她向公園外的樹木裡走去。在一排正待發芽的楊樹林裡,寧靜突然站住,回轉身,目光驚慌地看定我。她看定我,壓低聲音說道:「告訴我,怎麼才能使你不找我,給你多少錢才能不找我,呵?你說!」

    我驚呆在那裡,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無法相信,這就是寧靜。最初的優雅和憂傷蕩然無存,後來的高傲和冷漠也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驚慌,只有由驚慌導致的氣急敗壞。很顯然,她什麼都知道了,並且因此想迅速擺脫我們,擺脫我。可我既然來了,就得把該說的話說完。

    我說:「你冷靜些,誰也沒想跟你要錢,不要以為錢是萬能的,我只想讓你為林榕真作證,證明那天晚上你們在一起。」

    聽我這麼說,寧靜像挨了鞭子,猛地抽動一下,臉上閃出一道煞白的光環,很快,從嗓眼兒裡哼出一聲冷笑,隨後,衣兜裡的手突然抽出一個信封。他媽的這年頭不怎麼就興起了信封。寧靜掏出信封,衝我輕輕一丟,那信封就燕子似的飛到我的手裡。燕子從她手裡飛走了,她的任務就完成了,迅速抽身往外走,邊走邊說:「往後不要找我,我們不認識。」

    我像一個遭到擊打的猛獸,本能地衝向寧靜,把她的信封狠狠地甩到上空,當信封裡的錢變成無數只燕子飛揚在樹林裡,我有一種一段時間以來很少有過的快感。

    有寧靜這個混賬的女人讓我開眼界,我不想再見任何女人了,什麼李華趙華,我一概的不想見了,連曾經愛過的人都能如此陰險毒辣,更何況搭進了丈夫的女人。要是林榕真知道我來求她們,要是林榕真知道她這樣對我,他死都不會瞑目,我不會讓林榕真死不瞑目。

    可是,我哪裡知道,在朝氣黑牡丹行動的時候,榕芳一直就在我的身後,寧靜風似的朝學校門口走去時,她在後邊大聲哭喊起來:「求你救救哥哥求求你--」。

    我更不知道,在我朝寧靜行動的時候,黑牡丹已經朝李華行動了。榕芳在電話裡說出律師的想法後,黑牡丹立即就開始找人,她先是通過與她和好了的派出所李所長找到汪角區民權派出所,要到了李華電話,之後以歇馬山莊飯店老闆的名義,以她丈夫朋友的借口,約見了李華。

    拿出信封的不是李華而是黑牡丹,榕芳給她在信封裡裝了兩千元。黑牡丹說的十分動情,她說她曾是區長最要好的朋友,辦飯店時區長曾經幫過,聽說出事一直要來看看,只怕打擾了妹子。她說說起來林榕真也是她的顧客,好好一個人犯了死罪實在想不到。說到這裡,李華眼窩濕了,好像很難過,只是不知道為丈夫還是為林榕真。見此情景,黑牡丹趕緊亮出自己的底牌,她說:「妹子,知道你對林榕真很同情,出事後你一直沒有報案,你是一個真正善良的女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黑牡丹的話顯然打動了對方,因為李華當即就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要是不喊那一嗓子,興許這死鬼就不能動手。」

    見此情景,黑牡丹有些激動,趕緊跟上:「是的,要是你丈夫不動,他怎麼能殺了你丈夫!」

    誰知,說到這裡,像碰到一根繃得很緊的皮筋,李華突然彈回來,改了口氣,說:「根本不是我丈夫先動手,我丈夫罵他臭流氓,他就動了刀子。他們赤身裸體上人家新房子裡幹那事,我丈夫怎麼能不罵他!你說怎麼能不罵他!」

    那天晚上,在黑牡丹老樓裡,聽完黑牡丹錄在小錄音機裡的這番對話,我氣得恨不能把這個女人千刀萬剮。而榕芳推開裡屋屋門,趴到床上放聲大哭。可是黑牡丹卻表現了和沒有見到李華之前完全不同的態度。在那之前,聽我講述林榕真的案子,她只是歎氣,不曾評論一句,而那個晚上,榕芳不在屋的時候,她眼睛瞅著牆壁,不停地念道:「活該他這個情種!活該!」是這時,我才想起林榕真在獄中說的話,才想起在此之前,我向她隱瞞了寧靜,我根本沒有把案子的全部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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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清醒地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有著這樣一個地方,我分外的想念它,就像想念許妹娜,它曾經構成了我進城以來大部分生活,是我身邊生活中最現實的部分,可是我卻不敢走近它。

    在這個城市所有的窗口衝我關閉之後,我也把裝修材料市場的大門給自己關閉了。如果說幾年來,在我忙亂不確定的生活中有什麼是確定的,如果說這城市如此繁多的場所還有哪個是向我打開的,毫無疑問只有一個地方--裝修材料市場。不管我飄到哪裡,在汪角區還是在中山區,它都牽風箏的那根線一樣牽著我,不管我心情多麼不好,是苦著臉還是冷著臉,那裡的人們都衝我微笑。說心裡話,我最初並不喜歡它,它的混亂嘈雜,它的一個又一個狹小的固定的攤位,都讓我排斥。可是,就像恨也是愛的開始一樣,當它以不可抗拒的姿態漸漸深入你,或者說當你以排斥的姿態漸漸接受它,它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內心深處某種溫暖所在。在我進城幾年的所有體驗中,最最深刻的體驗就是你得有本事把自己變成顧客,你是誰的顧客,就是誰的上帝,就像那天我一個臭民工站在鑽石櫃檯邊,那倩麗的小姐也要衝我微笑一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天下所有人都想當有錢人,我只知道,當我再也當不起顧客,就再也不敢去聽那吵吵鬧鬧轟轟隆隆的聲音,不敢去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了。也正是因此,我一直推遲去見老虎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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