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七章 入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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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說了什麼話,或者,是什麼人,在哪些環節上,動用了哪些手法,使三角債的死結豁然鬆動,誰也說不清。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之後,四哥的舅哥居然死灰復燃似的又有了新工程,四哥的舅哥恢復工程,要在冬天起動,挖掘地基,第一個找來打下手的不是四哥而是三哥。三哥回城那天晚上,四哥的舅哥親自給我打電話,說要請我和三哥吃飯。

    因為不管是我,還是我的三哥,都是四哥舅哥特殊點的將,酒店門口,三哥見到我分外高興。他先是把我叫到邊上,告訴我一些家裡的事情,比如吉中大哥在鄉下租了塊地,英環到吉成大哥修配廠干學徒,分出去多年的父子倆又和母親住到一起,整個歇馬山莊都在議論;比如英偉到底沒考上大學,他又堅決不當民工,一心想當兵,可是他近視眼體檢沒過關,結果二嫂去求劉大頭,把我寄的兩千塊錢都搭了人情。說到劉大頭,三哥還告訴我,四哥和四嫂狠狠地打了一架,到底把四嫂打回娘家,四哥舅哥之所以叫三哥來沒叫四哥,都是聽了四嫂的話,替四嫂報仇。

    三哥帶回的信息,哪一條聽來都讓我心堵,大哥和他的兒子英環有了著落是好事,可是母親的負擔卻太重了,二嫂的兒子當上兵是好事,可是兩千塊錢的代價也是太大了,四哥終於打了四嫂是好事,可是四嫂扔了日子,他又出不來,不是更難受!

    不過,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沉浸在不快裡,因為去到之後才知道,那天,是四哥舅哥東山再起後為自己舉行的一個慶典。他請了很多人,什麼城建局的派出所的稅務局的,包括李國平,我必須集中精力應酬。曾經,他帶人去歇馬山莊飯店,狐假虎威牛逼哄哄,對我愛搭不理,現在,張口閉口喊我申總,一句一個鐵哥們。他在喊我申總時,那張扁平的寬臉上呈現著生動的表情,類似武俠電影裡經常見到的路遇同道之人的俠義。而我,被這種俠義感染,就像那天回家奔喪被吉成大哥的親近感染,生出榮譽感一樣,幾句話下來,竟有些暈暈乎乎了。

    雖然暈暈乎乎,但在酒桌上我還是獲得許多新的信息,比如黑牡丹馬上又要開業了,他的前夫把他保出來,現在和派出所那個吃醋的老傢伙居然成了朋友,再開業就有了他的股份;比如雖然建築企業解凍,但對縫的事卻沒有出路,原因是上邊出台了新政策,鋼筋盤圓等一切建築物資都由國家統籌,所以四哥舅哥開心之日,並不是李國平之流快樂之時,他一直瞇縫著小眼睛喝他的悶酒。還有,四哥舅哥為了拿下新的工程,返給管工程的頭頭一百多萬。這個工程的最大好處是從建少年宮的公建工程裡帶出二百多戶住宅,住宅的地皮錢全部免費,因此他得意時的三句話中總要夾雜一句這樣的話:「哥們命好!」

    四哥的舅哥確實命好,他原來在歇馬鎮不過是愛打架的刺兒頭,哪裡有打架的不能讓他聽到,他一聽到就斗架公雞似的立時眼紅,人們趕集看到他常常會不自覺地繞開,彷彿靠近他就會有血漿迸到身上。就因為有一回他幫過一個地痞將另一個人打出渾身血漿,日後那個地痞成了包工頭,他就一點點被帶出來,也成了包工頭。三哥為了拍好馬屁,把這個情節稍加修飾講出來,瞬間就把慶典推向了高潮。這個時刻,四哥的舅哥很是容光煥發,連打著卷的寸頭都有了表情,黑幽幽閃著狡詰的光。他告訴我,他之所以請我,就是看到哥們兒有出息當了副總,想幫一把。他說,少年宮蓋起來之後,裡面的全部裝修工程他都給攬下來,交給容真公司,他說那筆活拿下來,至少能賺五十萬。

    那天,獲得這個信息之後,我的心情是怎樣的不能自制呵!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林榕真,這個能夠帶來巨大收入的工程一定會讓他從倍受傷害的戀愛噩夢中醒來,從而編織新的夢想。有了這些錢墊底,就不愁過不了寧靜那樣的小資生活。當然,我也想到我的大哥二嫂三哥四哥,想到母親,要是有五十萬的四分之一,就足夠讓我的親人脫離貧窮。三哥因為被提前找回,在四哥舅哥面前本已經相當慇勤了,可是聽四哥的舅哥這麼說,立即逼我喝酒,很少喝酒的我在三哥的逼迫下跟四哥舅哥連乾了三杯白酒,很快就進入飄飄如仙的狀態了。

    在高興時醉酒和在鬱悶時醉酒,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鬱悶時醉酒,有股氣順著你的五臟六腑往下墜,你的眼前是漆黑一片,最後你成了一條無腿的蟲子進入了光滑的管道,使你怎麼爬都爬不出來;而興奮時醉酒,那股氣順你的五臟六腑往上升,把你從現實的地面撐起來,撐到雲端,你的眼前頓時一片蔚藍,最後你成了鷗鳥,煽動著翅膀在雲端翱翔。那是我長這麼大以來從未有過的酒後感覺,卻又彷彿是在重複我在鄉下時經常有的感覺,路在前方卻不像路,而是一條彩色的飄帶,它像飄帶,在雲層之間游移不定,卻是一條真實的路,因為我清晰地感到自己顫微微走在其中,肩膀一瞬間彈上去,猶如馬車向上飛去,腳步一瞬間踩下來,猶如馬車向下顛來。只是酒後的我,不但感到自己走在游移不定的路上,身邊還出現了林榕真,他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他走在前邊,是那個剛認識時意氣風發稜角分明的樣子,他走在後邊,我看不到他的樣子,卻能聽到他在歌唱,他的聲音寬廣而渾厚,帶著沙沙的風聲,嘩嘩的水聲,但不管是風聲還是水聲,都是一個歌者行走在天地之間的歡樂之聲。因為到後來,我真的聽到了這樣的歌聲,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據說,那天我喝酒之後,他們確實把我領到一家新開業的歌廳去唱歌了,可是我就不知道是誰會唱這首歌,他們又是怎麼知道了這首歌的歌詞。

    也許,我根本就不是在歌廳裡聽到它,只不過歌廳裡的氛圍調動了我內心的儲存,使這樣的旋律和歌詞湧出我的記憶,或者,它在我的意念裡出現,只是那晚醉酒之後的一個幻覺,而之所以有這樣的幻覺,都是林榕真出事的前兆,是上天,或者是冥冥之中的什麼人,企圖讓我知道,美好的時刻,不過就是一場夢,它甚至比夢還要短暫,是上天,或者冥冥之中的什麼人,企圖讓我知道,我們真的是一群踩在雲端上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因為從那首歌裡醒來,回到工地的樓下,我看到榕芳坐在馬路崖子上,哆嗦著肩膀堵住我,大叫道:「申總,我哥出事啦!他出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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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裝修工地的屋子裡,榕芳哆嗦著告訴我,一小時以前,她接到一個聲音堅硬的電話,對方說是公安局的,問她是不是叫林榕芳,她說是,問她是不是有個哥哥叫林榕真,她說是。於是對方說:「現在通知你,你的哥哥被捕了,明天早上八點半,請你到汪角區公安局來一趟。」她馬上給她的哥哥打電話,打不通,又打我的,我一直不接,她於是就打車跑到這裡,在這裡等我。

    林榕真被捕了,但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被捕。因為不放心榕芳,我沒有讓她回去,我倆在工地的屋子裡大眼瞪小眼一夜沒睡。榕芳一直沒有停止哆嗦,任我怎麼安慰她,任我把所有的被子都搭在她的肩上都無濟於事,致使後來,我也跟著哆嗦起來。那天晚上,我總能想起那天在公司的屋子裡林榕真的樣子,嚴重缺乏睡眠的容顏,皮革一樣粗糙的皮膚,額頭和頭髮間形成的衝突。而一想起他那樣子,就生出這樣的猜想,比如他實在忍受不了寧靜傷害,用什麼方式懲罰了寧靜,導致寧靜將他告了進去;或者為了把多出來的三千塊錢送給寧靜,把她約到新裝修好的房子,結果遇到寧靜丈夫,被她的丈夫告發。這樣的猜想實在讓我後怕。我後怕,又不敢說出來與榕芳交流,到後來,天濛濛亮的時候,我也打起哆嗦,把過冬的棉襖毛衣一齊穿到身上。

    事實上,我的任何一種猜想都比結果好,第二天,當我們終於熬到八點,坐車來到汪角區公安局,一個國字臉的警察接待了我們,我和榕芳幾乎一灘泥似的堆在那裡。

    林榕真出的事,不是一般的事,而是殺了人!他殺的人,不是寧靜,也不是跟寧靜有關係的任何人,而是李華的丈夫,汪角區區長劉國棟。

    那是我來槐城最最黑暗的一個早上,天空彷彿驟然之間揚起巨石,使原本牢固的世界轟然坍塌。當時,我根本顧不得去想他為什麼殺人,殺的人為什麼不是寧靜而是汪角區區長,因為隨著轟然一聲巨響,我也迅速坍塌下來,而隨著我的坍塌,我的懷裡,另一個身體壓彎的稻秧似的軟棉棉地倒了過來。

    在那種狀態下,我動用了什麼樣的方法來喚醒意志,來使自己鎮定、站立,使自己有力量把榕芳抱出公安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和她一同坐上出租車,根本不清楚要到哪裡去,不清楚這個世界要是沒有林榕真,我們還有什麼可去的地方。

    人在脆弱之時,最本能的反映也許不是告訴親人,而是告訴你印象裡強大有力量的人。我在車上掛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四哥舅哥,一個是李國平,他們在這城裡都有一幫鐵哥們。可是,四哥的舅哥長時間不接電話,而李國平接了電話,聽說是我,莫名其妙嘟嚕一句「申吉寬小心你的狗腦袋」,說完啪一聲扣掉電話。當時的感覺,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主子出事了,於是所有人都要遠離我。在無助之中,只有讓出租車轉到容真公司--那個只有八平米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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