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挽救我的下墜感,有一天,我托黑牡丹給我買了一個呼機,二百塊錢。那是一個長方體的小玩藝兒,灰色的屏幕上能夠顯示黑色的字跡,黑牡丹用她的電話往我的呼機上說話,那上邊一下子就顯示了她的話,看起來是那麼可愛可親。這玩藝兒拿到手,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林榕真。這玩藝的好處,是誰想找到你就可以找到,它的壞處是你需要動用公共電話。也正是這壞處,給我帶來好處,在大街上,不管走到哪裡,不管打不打電話,我都能毫不費勁地看到它的存在,而一旦看到它,心立時就踏實下來,就覺得你跟這世界有了聯繫。可是,這好處裡,又蘊藏著更大的壞處,那就是,大街上到處都是共用電話,你的呼機卻一直沒有響起,反而讓你更加空虛。
那是一個飯店裡客人相對少些的晚上,我來到黑牡丹的房間。她正在屋裡往嘴唇上抹口紅。她總是把嘴唇抹得鮮艷無比,就像五月紅的桃子成熟時裂開的口子。看我進來,她似乎有些緊張,勾魂的風流眼錐子似的發直,「怎麼,干夠了?」
我說,「不是,我想,我想給許妹娜打個電話,你知道她家的電話?」
「不行,」黑牡丹依然嚴肅,「這不行,你不要自找麻煩。」
我說:「那你告訴我三哥和四哥的傳呼,我給他們打。」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給三哥四哥打,說出這句話,自己都有些意外。
實際上,心情受阻,就像海水受阻,自然要濺起浪花。我想起三哥四哥,不過是心情受阻之後噴濺出的浪花,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浪花噴到三哥四哥身上,會鬧出後來那麼多麻煩。
後來,黑牡丹說出三哥四哥的傳呼號碼後,被服務員找走了,於是在黑牡丹的房間裡,用她的電話,我呼了我的三哥和四哥。我本想說我是吉寬的,可是因為剛用傳呼,還不適應傳呼台小姐的詢問,所以就沒說我是誰,只說請回電話。
結果,電話很快就回了。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跟我的哥哥通電話,所以拿起電話有些緊張,遲疑了好一會兒也說不出話。就在我遲疑的時候,對方說話了,是四哥的聲音:「老姐是不是又來漂亮小姐了,別急,過幾天就去。」
我呼呼喘著,我想說我是吉寬。可是還不等我說出來,四哥的聲音又從電話線裡爬過來,「給準備點鹿鞭,讓舅哥好好伺候伺候漂亮妞。」
我徹底沒了說話的願望,放下電話,傻傻地站在那裡。我曾親眼看到過黑牡丹把一個男人送到她女兒房間,但我認為那是她在這裡呆下去的惟一可能,她說過她沒有退路。曾經,鞠福生告訴過我,四哥不去錄相廳,來的是這裡,然而不管錄相廳還是這裡,在我的想法裡,都不過是啃啃小姐而已。能聽出來,四哥是為他的舅哥找小姐不是為自己,可是是四哥玩小姐還是他的舅哥玩小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黑牡丹這裡居然有更進一步的服務,而四哥和她說話居然這麼赤裸裸。
本是為了證明一份擁有和牽掛,卻弄出這麼烏七八糟的東西,我不知該怎麼收場。因為這時,我想起林榕真,想起他那天堅決離去的背影。我在想,是什麼理由使黑牡丹幹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可以不只吃一棵樹上的葉子,她也可以把很多蟲子吸到她這棵樹上來,哪怕豁出她的女兒,因為那是她個人的選擇,別人干涉不了,她就是不該把年輕的小姐全當成她這棵樹上的葉子。由此,我想到許妹娜,她的婚姻,正是成全在她這棵樹上,有沒有可能,她也曾是她這棵樹上的葉子,供許多蟲子來啃噬。我是說,那小老闆,是不是就像四哥的舅哥那樣,是一個專門吃鮮嫩葉子的蟲子。
這麼聯想,有好多天,我不能正眼看黑牡丹,也根本不想看她。但是,不看歸不看,有一個事實是明確的,那就是,自從那天開始,我沒有著落的心情有了著落--我在注意飯店裡發生的一切。
當然,也因為心情沒有著落,才更容易被一些莫名的事物吸引,如同蒼蠅的見縫下蛆。
歇馬山莊飯店儘管門面小,但它的內膽大,大廳側面,有一條窄窄的走廊,向飯店後邊通去,那裡,有一串包間。還有,飯店因為是老房子,舉架高,黑牡丹在飯店大廳上方,打了一個小二層,在大廳邊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個直梯,直接通著二層,是服務小姐晚上住的地方。不管是走廊,還是走廊裡的包間,還是直梯上的小二層,我都沒有進去過,剛來時,我一心想著許妹娜,對這裡的一切都熟視無睹,尤其黑牡丹女兒的事發生以後,我決心不再管太多的事。現在,我不是要管,而是在送完盒飯下半晌的剩餘時間裡,眼睛不自覺地就溜進那神秘的寬度和厚度裡,就想一次次遍及城鄉的掃黃打非,為什麼就沒打掉它。
四哥和四哥的舅哥終於如期而至。那是我的那個傳呼過後的第四天。我之所以準確地記住這個日子,是因為我一直在等待。我等待,不是想把自己變成掃黃打非的能手,而僅僅是一種好奇。我想知道,我的四哥是如何把四哥的舅哥送上那個隱秘的房間,我想知道,黑牡丹怎麼就能把她的服務員名正言順地拉出來。
事實上我有些少見多怪了,事情比想像的要簡單的多,那只不過是研究昆蟲的老法布爾貫有的作法,把一隻雄螳螂和雌螳螂弄到一個籠子裡,讓它們交尾,只不過人交尾後男的要給女的錢,而螳螂恰恰相反,螳螂交尾後雌的把雄的吃掉。四哥把又寬又矮的舅哥引到包間是以吃飯的名義,但幾小時之後,四哥出來進了黑牡丹辦公室,他的舅哥卻沒出來,而這時,只見黑牡丹把大廳門口站著專門為大家開門的小姐找走,領到走廊裡的包間。
和許妹娜比,那小姐算不上漂亮,但白白嫩嫩的,臉上有一對好看的酒窩。一見人,酒窩裡盛滿了笑。在她消逝在包間裡的時候,我多麼希望她就是那只雌螳螂,完事之後把四哥的舅哥吃掉。然而一小時以後她還是從包間出來了,不但出來了,酒窩裡盛著的已不是笑了,而是一種淒苦的表情,就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讓人從腰間橫斬一刀。看到那個場景,我恨不能自己變成雌螳螂,朝四哥的舅哥橫斬一刀。雖沒有那麼做,但當四哥從黑牡丹房間出來,和他的舅哥會合在大廳裡,我還是從屏風後邊走出來,直接迎上他們。
我相信,我的目光一定鋒銳無比,因為我能感到我淤在胸口的滿腔怒氣,這也正是我的可笑之處,以為一個連小工都做不成的人會有什麼威力。我的四哥看都不看我,而他的舅哥居然越過我,恬著臉,朝剛從包間出來的小姐送出一個下流的眼神。
那個晚上,我再次找到黑牡丹,但不是在她辦公室,我已經不想再進她的辦公室了,而是在大廳的直梯下邊。我找她,不是說四哥舅哥的事,而是直截了當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林榕真。我的想法是,如果不是她給這個人帶來過羞辱,就一定是這個人給她帶來過羞辱,要不,林榕真不會是那種姿態。而不管兩個人誰給誰帶來羞辱,在黑牡丹這裡,都一定記憶深刻,只要她有記憶,對她就一定構成打擊。
不錯,這個名字從我的嘴裡吐出來,黑牡丹猛一激靈,好像我吐出的是一顆石子。當我試圖等待她問我如何認識林榕真時,她立即緩和了表情,衝我漫不經心地一笑,說,「噢,那個搞裝修的,一個老客戶。」
我毫不相讓,我說:「那天我讓他進來他堅決不進。」
黑牡丹看看我,目光從未有過的嚴肅起來,彤紅的嘴唇被風吹拂似的動了兩下。之後突然板起臉,嗷叫道:「他是個混蛋,他不進來算個屁,我還不想見他呢!」
黑牡丹罵林榕真,就像有人罵我,我一下子火了:「他是我哥們兒,你不能罵他,你憑什麼罵他?」
「申吉寬你是不是有病。我開飯店認識人多去了,我想罵誰是我的事,你管得也太多了!」黑牡丹斜我一眼,之後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溜走,短袖衫上金黃色的飄帶晃動在燈光下,活像一條狐狸尾巴。
我不知道,那一天,黑牡丹要是平心靜氣講他和林榕真的事情,我會不會收起我對飯店的好奇,或者,她什麼也沒講,但也沒有衝我發火,因為這至少證明她對我的尊重,我不知道。反正一連好幾天,我都像一個秘密偵探活動在飯店裡,我注意來來往往的客人,我注意有哪些小姐被黑牡丹叫走。我端量那些小姐出來時是什麼表情。我常呆的地方是屏風的後邊,黑牡丹知道我在那裡,但她不會想到我正留心飯店裡的事。是這時,一件不可逆轉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一個八月裡悶熱得讓人難耐的晚上,我在門外馬路邊轉悠一會兒,回到飯店,坐到屏風裡邊,可是我坐下還不到五分鐘,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搖大擺走進來--許妹娜的丈夫,搞對縫的小老闆。他進來,黑牡丹馬上迎上前,將他往走廊裡領,一看就知道他們提前有約。隨後不久,那個曾經被領給四哥舅哥的小姐被黑牡丹叫走。
黑牡丹明知道他是許妹娜丈夫,她又是他們兩個人的媒人,問題是,她不允許我跟許妹娜聯繫,卻允許小老闆幹這等無恥的事!火一下子就躥上我的腦門,我尾隨黑牡丹,直跟到最裡邊那個包間,當門推開,看到小老闆一臉濺笑,我跳起來猛地就是一拳。他個子矮,打他,我用不著跳起來,都是為了躲開黑牡丹和小姐,當然也是怒火中燒所致。小老闆沒有防備,一下子就倒到後邊的沙發上,鼻子頓時一片血紅。
黑牡丹揪住我,潑婦似的把我往外推。她表情像潑婦,嘴裡卻一句話都不說,好像明知理虧,或者怕驚動不該驚動的什麼人。看到她的弱處,我更來勁,推開她,再一次向小老闆衝去。這一回,我打著的不是他的鼻子,而是他的胳膊,因為他用兩隻胳膊使勁護著那張狗臉。後來,小姐和黑牡丹一起動手,才將我拖出去。
我剛出走廊不久,飯店門口就來了一幫年輕人,他們湧進來,本是沒有方向和目標,可是愣怔一會,見黑牡丹和小姐一左一右推著我,突然的就向我圍來。任黑牡丹怎麼護著我都不好使,我的鼻子和臉以及身子的悲劇一瞬間就釀成了。
從昏迷中醒來,黑牡丹就坐在我的身邊,手裡端著水。我睜了睜眼睛,一看是黑牡丹,立即又閉上了。曾經,她是我心裡女人的偶像,我多麼盼望有機會跟她近點再近點,可是現在,見她靠近我身邊坐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我其實我有些蠢了,最該打的不是小老闆,而是黑牡丹,我也可以不打她,直接去公安局報案。可是我正這麼想著,只聽黑牡丹說:「你動手幹什麼,去公安局報案不就完了。」
顯然,她看出來我已經甦醒,顯然,她早就想跟我說這句話了。我說:「大姐,你這是害人,我不告你,會有人告你,有一天出事就晚了。」
「該出事早就出事了,」黑牡丹說,聲音很低很柔。
「大姐,別人咱不管,你為什麼要害許妹娜?」我實在搞不明白。
黑牡丹沒有馬上回答,好久,她才說:「兄弟,我沒害任何人,你聽著,首先,她嫁他,是她願意,那時候他來找小姐她是看到了的,小老闆這樣的人,有點臭錢,怎麼可能對她忠心!許妹娜回家生孩子了,他當然受不住一個人熬。還有,我開的是鄉村風味飯店,來的大都是工頭,他們長期離家,沒這道菜,他們根本不來。」
「那些女孩子就那麼心干情願?」
「跟你說,你大姐不是個混人,從沒幹過強迫人的事,我幹過最不好的事就是強迫了女兒水紅,可是你知道這是為什麼,是為了報復,那個你看見的雜水是派出所所長,專管飯店,他曾發狠說,他要是讓我在這把飯店開起來,就頭朝地倒著走。我到底讓他頭朝了地。城裡這些混蛋你不治他們他們就治你,我不但把飯店開起來,還開得旺旺興興。」
「可是你毀了水紅。」
「不,不能這麼說,水紅是叫林榕真毀的,她愛他愛得死去活來,他就是不答應。他主動追求水紅,可是跟她睡過一次再也不幹了。我要是不讓她知道男人沒什麼可珍惜的,都是些畜生,她就沒法活下去。」
我沒有再接話,我覺得我不能知道得更多了,要是再聽黑牡丹說下去,我就無法在這裡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