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他,我,還有兩個安徽民工小方和小劉,我們便在水泥地上依次排開。他們確實離家已經很久了,兩個安徽民工從去年夏天出來就一直沒回過家。林榕真父母五年前去世,一個妹妹也在槐城,他出來已經四年了,一連四年春節都在槐城過。他的老家在黑龍江大興安嶺的大山深處,他出來其實很偶然,他的父親曾是縣教委的一個官員,因為一直嚮往恬靜的山林,八十年代自動提出去山區教學。可是想的是一回事,實際又是一回事,大興安嶺的山區太冷了,每年冬天劈柴,他把手凍成了爛梨一樣的凍瘡,這凍瘡一年一年從凍到爛從爛到凍,從未好過。成天舉著爛梨一樣的手給學生上課,他的父親痛不欲生。四年前,父親臨死時伸出他的手,跟他說:「兒子,爸爸心浪漫,身體不行,你還是走吧,為了保住你的手。」
林榕真說,他之所以對手敏感,都因為父親的緣故,從十幾歲到鄉下開始,他一直為父親的手揪著心,心疼父親的手,又不敢去看父親的手,因為如果發現你在看,父親會格外難過。父親在縣城長大,又做著跟教育有關的工作,他的手一直白淨、光滑。林榕真說,選擇搞裝修,也同樣是為了一雙手,為了不把手凍壞。在進城之前,他研究了民工在城裡的好多行當,覺得最好的行當就是室內裝修。那時裝修行業剛剛興起,人們傳講最多的是廣東白天鵝賓館,他於是用父親留給他的錢,一個人坐飛機到了廣東白天鵝賓館,在那裡包一個房間,晚上趁人們睡著時,揭了賓館牆上的壁紙,衛生間的地磚和牆磚,研究裝修的工藝。
那個晚上,講著講著,林榕真伸出他的手,把它擎在半空。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確實好看,細長而白淨,掌心裡沒磨出一點老繭,不管掌心還是手背,都有著厚厚的肌肉,一點沒有勞動人民久經風雨的痕跡。他說,在山區期間,為了保護好他和妹妹的手,他父親從沒讓他們幹過一點活,他也因此變得懶散,被山區人說成頭號懶漢。進城四年,在任何場合下都注意保護手,從來就不覺得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父親,為了父親的遺願。
那時,兩個小安徽早就睡了,只有我和他。我看著他,也伸出了自己那天一早醒來就被識別出的沒出過大力的手,沒準,正是看出我長了這樣一雙手,他才動了保護我的念頭。確實,每個人都有自己出來的原因,而我和他,從農村出來,都不是為了錢,他為了自己對父親的孝敬,我為了對許妹娜的感情。不知道為什麼,經林榕真的引導,我也大略講了我出來的原因,我好像從沒有過那麼強烈要傾訴自己的願望。一開始,我傾訴的,並不是對許妹娜的感情,而是我為什麼多年來不願出來,為什麼都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我告訴他,都是因為那首自編的歌曲,才把自己唱成光棍。於是他愣是逼我唱給他聽,於是在空曠的屋子裡,我就小聲唱了起來: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的歌聲會讓林榕真感動,他把好看的手在懷裡翻來覆去搓著,臉上溢出少見的溫存,就像沐浴在母親懷抱的孩子。他說:「這歌真好,有一種閒雲野鶴的感覺,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於是他告訴我,他今生最大的夢想,是賺來錢,然後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
我被他的感動感動,於是不等問就向他講述了為什麼再也當不了仙雲野鶴,我講了我的許妹娜,我與許妹娜共同度過的那個月夜,我如何為這個月夜殺出鄉村……聽說是為了女人,他可是大大驚訝了一番,說一點都看不出,看不出我這麼一個大老粗的樣子還有這麼浪漫的感情。
21
我不知道,所謂鐵哥們,三哥崇尚的那種鐵哥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是不是就像我和林榕真,我只知道,有了那個晚上,我開始處處時時關心林榕真,關心不讓他動手幹活,好像他的手就是我的手,或者是我延伸出去的第三隻手。為此,我比過去賣力多了,往五樓扛水泥,一口氣就能扛兩個來回,而在此之前,我幾乎每上一層樓都要停下來歇息。要是到了沒人看見的樓下,還要偷懶東張西望一番。
就這樣,我在槐城有了一份不錯的心情,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心情,是那種看上去忙亂而內心十二分踏實的心情,是那種看上去樓上樓下、建材商店五金商場串動,而心只維繫在一個地方的心情。比如後來,林榕真讓我跟他跑材料,跟了幾回熟悉了道路,他讓我一個人跑時,無論走到哪,我都覺得身後有一根線,那根線有著來龍去脈,來龍,是林榕真,去脈還是林榕真。也就是說,林榕真是那個掌線人,你時時刻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在他的掌握之中,不是被控制,而是被牽扯,而是相互的牽扯。這對我這個飄浮在城裡沒招沒落的靈魂,是多麼巨大的收穫呵!
世界在我這裡漸漸擴大。不僅僅是汪角區的歇馬山莊飯店,不僅僅是11路通著的中山區,不僅僅是另一個我還說不上在什麼區的四哥的建築工地,而是中山區的12、525路車,而是這兩路車通著的建材商店五金商場。是這時我才知道,在哥哥們根本不知道的工地之外,有一個途徑比工地更進一步的通著城市的血管,它不但和各種銷售市場發生關係,還直接深入千家萬戶,深入各種各樣的人群。我是說,當那些在大公司工作的人因為裝修跟你稱兄道弟,你會覺得你跟城市的血管在一點點打通。
那是一個水暖工完工、木工進住的日子,所謂一個人的公司,即林榕真身邊有一個散在的工程隊,有砸牆工、泥瓦工、水暖工、貼壁紙工、木工、油漆工,這些分工明細的裝修工給誰家幹活,就是誰的工人,活一結束,他們就消失到城市的人山人海裡。而我,因為有一雙沒出過大力的手,又有那個關於手的故事的夜晚,砸完牆之後,林榕真不但沒有讓我消失,且把我當成了他的第三隻手。所以有一天,木工進住,房主要請林榕真和木工吃飯,我見識了真正的城市人。
她是一個年輕的秘書,秘書是多大的官我不知道。反正她很有權,派了兩輛轎車接我們去飯店。那是一家比歇馬山莊飯店不知要好多少倍的飯店,人家不叫飯店而叫酒店,叫槐城酒店。可見到這裡來的人不是吃飯而是喝酒。她確實為大家要了很多酒,啤酒一搬就是一箱。叫了一桌子菜,她一口不動,只間歇地跟我們碰杯。她不吃,我們吃,這場面彷彿我們是她從外面領來的乞丐。林榕真說過,踩在別人的道理裡,就是你的真理。但是我不知道她的道理在哪裡,她有什麼必要請我們,他既然請了我們,為什麼要居高臨下大模大樣對待我們。我沒怎麼動筷,雖然我一輩子也沒吃過這麼多大魚大肉,可是有人在你狼吞虎嚥時冷冷地看著你不舒服,尤其是乾淨的像個畫中人似的女人。重要的是,一晌午她坐在那裡,兩眼只癡癡地看著林榕真,對我們這些人視而不見,這讓我想起我的三哥。問題她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居然也這麼功利。
當然,後來不一樣了,後來,林榕真連連地給女秘書敬酒,說妹妹你要不喝,我就不喝。是林榕真那甜甜的妹妹的力量還是別的力量我不知道,反正在他的進攻下,沒用幾杯,就把女秘書喝興奮了,她喝興奮了,收起了架子,不怎麼大模大樣了,話也多起來。她話多起來,不僅對林榕真,而是轉向了我,因為林榕真看出我的不悅,故意對她說我是他的鐵哥們。於是她一遍遍說:「鐵哥們喝,這頓酒,不是我請,是我們老總請,老總發了話,咱得好好喝。」
要知道,我一向看不上那些扎扎乎乎的掌權者,比如村長劉大頭,比如工頭四哥,也是因此我討厭我的三哥。可是,當那女秘書因為我是林榕真的鐵哥們格外敬我,叫我鐵哥們,我的身體不知怎麼就通電似的,血一陣陣亂糟糟地湧。人在激動時,血是往上湧的,可是那天,我有點怪了,覺得血是在往下湧,往腳後跟,往腳後跟下的地面。就是說,那一瞬,我有一種和地面、和這個城市接通的感覺。
後來我明白,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對權力的崇拜,我看不慣劉大頭和四哥,首先因為他們看不慣我,或者以為他們看不慣我,這種障礙一但打消,比如當那女秘書因為林榕真對我的尊重而表示尊重,我一下子就有了和這個城市的血管接通的感覺。
儘管,出來後林榕真告訴我,那秘書尊重他,不過是怕林榕真在老總面前說她壞話,這裝修的房子,不是她的,而是領導的,她領導是證券公司老總,她是給老總服務。而她之所以一再強調老總請客,是領導授權讓她簽白條子她感到威風,一個小秘書也能有機會簽白條,當然要抖抖威風。那時,林榕真為什麼要解釋這麼多我是不清楚的,我只是覺得不管怎樣,一點都沒有打擊我,沒有!那一天,從飯店出來--不,是酒店!那一天,從酒店出來,再看這個城市,感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路燈在我眼裡再也不像死人時打起的經幡了,一幢幢大樓在我眼裡再也不是大樓而是一張張笑臉,關鍵是,一向嗅覺麻木的我,居然聞到槐花濃濃的香氣。
槐花,是這個城市的市花,據說就因為這個城市四周山上長滿了槐樹,才取名槐城。槐樹,是這個城市惟一與鄉村有聯繫的物種,但聞到它的香氣我絲毫沒有想家。也許它早已經開了,我忙著跟林榕真幹活,沉醉在一種友情當中,忽視了它;也許,它真的就是剛剛開放,它的開落向來猝不及防。我是說,那個晚上,當感到跟城市的血管在一點點打通,我興奮得居然喊了起來。我聞到我熟悉的槐花的香氣,喊得卻不是歇馬山莊,也不是從歇馬山莊嫁出來的許妹娜,而是,而是「林榕真--」
由此可見,在那樣一段時間裡,林榕真在我心中的位置有多麼顯赫。他打通了我跟城市之間的血管,他因此暫時的替代了許妹娜,或者說,是他對我內心的介入,是城市對我生活的介入,使我暫時忘了許妹娜,僅此而已。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兩個多月之後,那個老總家的房子裝好,林榕真的下一個活還沒有談妥,我們必須暫時分手。
那是一個溫馨而清潔的晚上,說溫馨而清潔,是說裝修好的房子實在是太舒心了,地板在我們腳下閃閃發光,壁紙在我們四周伸展出遙遠的意境。讀書時,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所有語文老師都講過意境,可是在鄉下無邊的世界裡呆了那麼多年,身在意境當中,被意境吞沒,卻從來想不到意境這個詞。而你身處狹小的天地,一百幾十平方米的空間,壁紙上排列有序的花紋反而讓你有了某種深遠的想像。壁紙,在許妹娜家見過,可壁紙在她家牆上,反著的是冷冷的光,而在我們裝修好的屋子裡,卻是溫馨的光。這當然與我親手參與了勞動有關。第一次親手將一個破壞掉的世界裝修完好,第一次親眼看到雜亂無章的屋子變得如此潔淨如此平整,壁紙反射的光自然要蘊含豐富的內容--某種由朝夕相處豐富起來的內容,就像一個住久了的家。就在這樣已經有了家的感覺的屋子裡,林榕真一邊收拾廚房裡的瓦斯罐一邊說:「哥們兒,我們只能在這裡住最後一個晚上了。」
我沒有吱聲,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住一個晚上的問題,是我倆要分手了。
「下一個活談妥,我會通知你。不過,你得買個傳呼,我得知道怎麼找你。」
我扭過頭,不看他,久久地盯著牆壁。我難過,當然跟屋子無關,而是再也不能保護林榕真的手了,再也沒人欣賞一個懶漢的手了。重要的是,再也不能煞有介事地在12路和525路上跑了,再也沒人喝醉酒時把我當成林榕真的鐵哥們兒一聲聲喊了。可是,令我真正難過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林榕真後邊的話。他說:「每裝完一個家,我都恨不能再把這個家給毀了,我們天天為別人造家,自個卻沒有一個家。」
原來,同是難過,我們難過的方向是不一樣的,我是因為跟他告別,而他卻是因為跟裝修好的房子告別。
「第一回給別人裝完房子,我在屋子裡大哭了一場,覺得他媽的太不公平了,那時我就下決心,今生一定在槐城買一棟房子,像模像樣裝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我受到感染,從自我的痛苦中走出來,去打量屋子裡的一切,包成桔色的門窗框,鏤空在牆壁上的方窗,從棚上墜下來的吊頂,還有嵌在十幾個小孔裡的射燈。不過,我和林榕真的想法不一樣,我即使有房子,也不會裝成這樣,這太複雜了,問題是,如果沒有許妹娜,我永遠不裝什麼房子。
「你要是干裝修你就會知道,這是世界上最最悲慘的行當,點點滴滴給人弄好,直弄到你對它產生了感情,再趕你走。那往外撥的滋味他媽的就像是失戀!」。
把與屋子離別的滋味說成失戀,這實在讓我難過。一個看上去強大有力風風火火的人,一個知道怎樣才能踩在別人的道理裡的人,居然毫無道理的對別人的屋子產生了感情。我轉過身,把目光移向他。幽暗的燈光裡,他的神情有些恍惚,那種沉浸在某種情感裡不能自拔的樣子。我這人看上去粗粗拉拉,就是不能看到別人感情,就是不能看到別人脆弱,林榕真脆弱,我居然比他還脆弱,頭使勁抵住貼著壁紙的牆,讓自己的頭皮疼,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住心底某種柔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