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那個月夜能夠在我的生命中到來,最該感謝的,就是我的二嫂。這個螳螂不但野蠻得把從不鳴叫的許妹娜當成蟬拽上我的馬車,她還親手製造了這個秘密。我相信,在製造這個秘密之前,二嫂絕不會想到,她還得為這個秘密付出勞動,霜凍已經鋪天蓋地的來了,整個甸子上只剩下我的稻子還沒有脫粒,要是天天讓我拉許妹娜上鎮,就只有她留下來幫我組織人脫粒。二嫂更不會想到,因為她不曾跟著,秘密還會生出秘密,就像螞蟻生蛋,蛋再生螞蟻。螞蟻生出來的蛋我見過,是白色的,而秘密生出的蛋卻不是統一的顏色,有時,它是紅色的,朝霞一樣的紅,比如那天早上,那個要拉許妹娜上鎮的早上,我推開家門,來到馬圈,我發現馬身上的棕毛被誰染過似的,那麼耀眼。霞光從來都是在早上穿過馬圈的石柱照射進來,可是,我從來就沒見到過那麼鮮艷燦爛的早霞。但更多的時候,你說不出它的顏色,要麼黃要麼黑,要麼就沒有顏色,亂七八糟。
許妹娜家,在粉房街,那是一條早被村裡人遺棄的街,就住了兩戶人家,從水庫淹沒區搬來的許家,從我家分出去沒房子住的我的四嫂家。那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曾是生產隊時期的粉房,已經破舊得不像樣子。因為那裡住了我的四嫂,我趕車很少走那條街,不得已繞不過去,也是梗著脖絕不扭頭。要不是我人懶,爭著要求養老,四嫂不會和四哥從母親的房子裡搬出去,我人懶,良心還是有的,一個人即想懶又想講良心,就得為之付出點代價,比如繞道和梗脖。可是那個早上,我居然大大咧咧朝粉房街望去,我把馬車停在前街道口,眼珠一轉都不轉。
七點一刻,一個桔黃色的身影跳出了草垛。這是二嫂幫我們定好的時間。實際上二嫂就跟在她的身後,她打算把她送到我的車上,就像人們常說的扶上馬送一程。我不知道在許妹娜走到我眼前時,我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但許妹娜看見我,可是眉毛一彎,會心地笑了,隨後,甜甜地叫了一聲:「吉寬哥」
「吉寬哥」,我的名字從她的嘴裡出來,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嬌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剛剛冒頭的須芽,上邊沾滿顫微微的露珠。許妹娜叫我的名字,在後邊加上一個「哥」,不過是為了表示感謝,她為我添了麻煩;也不過是因為我們共同擁有了一個關於她的秘密她覺得我親切,可是,在我這邊,卻完全不同,那聲音剛剛撞到我的耳膜,我的身體就呼啦一下熱了起來,不但如此,我還感到某種東西,某種柔軟、潮熱的東西,水一樣從我的心頭淌過。
在歇馬山莊,從來就沒有女孩子這麼叫過我,問題是,我們之間,有過這樣一些過節:我看見了她的胸脯,她因此而在我面前害羞,我又因為她的害羞而在她面前動作僵硬;還有,昨天,我知道了她前景裡巨大的漏洞,正是為了堵住那個漏洞,我們才實施了這樣的計劃。可是,上車之後,當我們的車離開歇馬山莊,淌過我心頭的那泓水一下子涼了下來。許妹娜像壓根不認識我。
我並不是希望,許妹娜能像跟二嫂那樣跟我說些什麼,我相信,昨天,要不是控制不住,她也不會跟二嫂說那麼多。我是覺得,既然你上了我的車,又嬌滴滴地叫了聲吉寬哥,你總不該分心;不,你也可以分心,畢竟你是為了別人才上了我的車,可你總得有那麼一小會兒跟我一樣,看著馬車前邊的方向,照顧一下我的情緒。而許妹娜,剛剛上車,屁股還不待把車耳板坐熱,就滋一聲拉開挎包拉鏈,從裡邊掏出BP機。之後長時間地擺弄著,弄出耗子叫似的嘰嘰聲。彷彿我趕車,只配聽這耗子一樣的叫聲。
即便我沒在城裡呆過多久,那破玩藝兒在鄉下人眼裡也不是什麼稀奇物,我的三哥四哥有,村長劉大頭手裡也有。許妹娜擺弄它,顯然不是為了顯擺,然而這正是讓我心涼的地方:向我顯擺,至少證明她心裡還有個我!而當時,她完全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抓住,彷彿那東西就在那個玩藝兒裡,只是它一時間藏了起來;彷彿越是看不見摸不著,她越是要看越是要摸,她那抹了指甲油的手指在上邊一遍遍摩擦,讓我恨不能一鞭子把它抽到野地裡。
看得出,在經歷了跟小老闆聯繫不上這件事情之後,許妹娜對自己的命運再也不那麼自信了,她的無心旁顧,正因為她沒了心情。他跟小老闆聯繫不上,這對我應該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在我還不能徹底看清一個光棍漢的好運的當時,許妹娜每一次跳下馬車衝向郵局,我都在外邊為她默念,為她祈禱,希望那個騙人的傢伙終於良心發現,使許妹娜笑逐顏開,嬌滴滴地喊我一聲「吉寬哥」。
讓我真正清醒的,還是三天之後的一個上午,那個上午,許妹娜在郵局呆了一個多小時也沒出來,這意味他們通上了電話,因為以往,只消十分鐘,她就拉著個臉推開那扇綠色的門。我不知出於怎樣一種情緒,是著急,還是不安,平生第一次走進那個對我來說散發著生灰氣味的郵局。我討厭郵局的氣味就像討厭城市的氣味,它看上去穿著綠色的衣裳其實異常冰冷。可是做夢不曾想到,這冰冷的傢伙在我第一次邁進去時,給我帶來了超級的柔軟和享受,許妹娜不但喊了一聲「吉寬哥」,還像那天撲到二嫂懷裡一樣,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
淌過心頭水再也不是水,而是火,是一團剛剛燒起的火。因為當許妹娜一雙溫熱的小手摟向我的肩頭,我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彷彿火苗正在我的身上燎舔。然而,那冰冷的、充滿生灰味的郵局,送給我的遠不止這些,有一瞬間,許妹娜居然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胸脯上,任性地胡亂蹭了兩下。好像我就是他的小老闆。
可以想見,許妹娜趴在我肩上的時間並不長,只不過幾秒種,可是由這幾秒種打開的,卻是漫長的莫名其妙的時光。說莫名其妙,是說當許妹娜發現自己的失態,回來的路上,跟我治氣似的一直背對著我。她不是跟我治氣,是在跟小老闆治氣,但有了留在胸脯上火一樣的摯熱,我覺得她就是在跟我治氣,不但如此,我還覺得她身上的某些東西,已經屬於我了,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途中,一直背對著我的許妹娜又莫名其地轉了過來,跟我說起了小老闆的壞話。也許,在她有了短暫的難為情之後,一直希望我能說點什麼,像二嫂那樣安慰安慰她,畢竟,她的打擊太大了,她需要承受,需要去想如果她真的被騙了,該怎樣向家人交待,向歇馬山莊交待。很顯然,她不願意那個結果是真的,所以她需要有人向她扔點什麼,就像給狗扔下一塊餅子。而我,之所以沒扔,不是我小摳,是我有了那個火熱的感受之後,特別希望有一種寂靜,來把那種屬於我的氣息包住,畢竟,那恍惚的瞬間,我不能確定那些氣息是否存在。
事實上,那一天,我們倆看上去坐在一輛馬車上,而我們的內心,是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個想說話,一個想寂靜。許妹娜不知道該怎樣打破這寂靜,就把小老闆搬了出來。
「俺第一回看見他,對他印象一點也不好。」
我愣了一下,還以為她指的是郵局。我那時心裡只有郵局。
「他和一幫人喝酒喝醉了,吐了一身一地。」
明白是指小老闆,心裡不免想,那些對縫的人除了喝酒,哪有什麼好東西。
「俺給他擦,他就動手動腳……俺不讓,他就說讓俺回家等他。」
原來一句酒話她也相信!我從我的寂靜願望中徹底醒來,我轉了一下頭,我發現許妹娜那張小臉非常蒼白,蜷曲的睫毛上,閃著幾星晶塋的淚花。
「俺以為他說的是酒話,可是有一天,他真就來了,他逼俺回家,送給俺BP機,還給了俺一筆錢。」
我手下的鞭子下意識晃動起來,我那貫於聽聲的老馬也驀地奮起了蹄子,使許妹娜後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
「可是這個騙子欺騙了俺……」
不管是我,還是許妹娜,我們都不能清醒的知道,在這一通話說出之後,我們其實早已經擁有了共同的方向,我們其實已經朝著共同的方向行駛很遠了。因為那個中午,當我們必須在歇馬山莊的前街分手,她水汪汪的眼睛長時間地盯著我,瞳孔裡深藏一種惟有我才能讀懂的,由無助做成的依戀。並且,第二天,當幾個幫我脫粒的女人,二嫂、鞠廣大家的、成子媳婦終於幹完活,街脖子上大聲招呼要跟我上鎮,她幾乎以命令的口氣說道:「快走,不等她們!」
我讀過這樣一首詩,「我歌唱太陽,卻被太陽燒灼」。二嫂成全了許妹娜,卻被許妹娜拋棄。可是又是誰拋棄了許妹娜呢?許妹娜要是不拋棄一下女人們,又何以能夠安撫她受傷的心呢?!
在那樣的日子裡,我是許妹娜鐵桿的同謀,當然,我也是我自己的同謀,單獨和許妹娜在一起,是我多大的幸運呵!為了不讓別人加入,我們往往要起早,往往要約到山莊外的路口,往往要把車趕得飛快。當我們把車趕得飛快,一門心思要甩掉女人們,許妹娜常常咯咯咯地笑出聲來。我發現,在由給小老闆打電話做成的秘密裡,打電話只成了一個形式,一個空殼,而從空殼裡飛出去的,是一隻無憂無慮的小鳥。因為有時,她剛剛下了馬車,走到郵局門口,又返身回來,笑著衝我喊:「不打勒不打勒,打也打不通,堅決不打勒。」任性的樣子好像打電話是我的事,與她無關。
05
可是,當我們在歇馬山莊通往小鎮的鄉道上瘋跑了一周之後,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那還是我們從小鎮往回走的路上。那一天,我從小鎮南面的鹼灘拉了一車壓地的鹼泥--我終於覺得,打電話這個秘密已經包不住更多的秘密。那更多的秘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快樂的時光,比如罵一罵小老闆,罵一罵讓小老闆這樣的人成了騙子的城市,罵一罵那些讓騙子喝酒耍酒瘋的酒店。而正當我們罵的起興的時候,許妹娜挎包裡的BP機驟然響起。起初,我並沒在意,以為是車輪壓著了鄉道上的雞,鄉道上常有一些精明人家的雞揀被車輪輾碎的米粒吃。可是沒一會兒,許妹娜就慌裡慌張命令道:「調頭,快調頭」
有了這聲命令,不用問就知道發生什麼了。我勒住馬的韁繩,讓車停下來,但我沒有馬上轉頭。我抬頭看了看前邊收割一光的田野,彷彿有意要讓自己知道自己荒涼的命運。之後,我不情願地用低低的聲音,衝著我的老馬「喔喔」了兩下,馬車拉著重重的鹼泥返回小鎮的時候,我聽到我的心像壓了鹼泥的車輪似的,吱吱直響。
郵局這個險惡的傢伙,到底露出了它猙獰的嘴臉,它險惡,是說它終於幹了一件許妹娜多日以來一直希望讓它幹的事。從郵局出來,許妹娜大叫一聲「吉寬哥」,聽上去,和以前一樣嬌滴滴的,帶著露珠,可是那露珠隨她聲音脫口,一下子飛到她的眼睛裡,使她的目光混合著喜悅、甜蜜、羞愧和激動。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想跟我說什麼了。
那一天,許妹娜的目光是怎樣刺激了我呵。如果不是這樣,就是打死我,也做不出那個改變我一生的重大決定。跟你說,那是我長這麼大以來,做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也是郵局的險惡激怒了我。
當然,不能排除,還有命運的安排。
我一轉身跳上車,故意不看許妹娜,我不想讓她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為此我提前坐正姿式,拿起插在車轅上的鞭子。許妹娜一定是被突然湧來的混合的潮流淹沒了,或者,她不明白我為什麼不理睬她的反映。她遲疑了好一會,才磨磨蹭蹭上了車。許妹娜剛剛上車,我的鞭子就狠狠抽向我的老馬。因為我的動作太陡然,太沒有防備,馬猛地嗷叫一聲,接著,趵起前蹄,朝郵局前邊的大路跑去。
郵局前的馬路是東西走向,東通丹東,西通翁古城以及槐城,要是回歇馬山莊,必須立即轉彎,轉到鄉道上。可是我的鞭子一直懸在馬的頭上,沒有絲毫讓馬轉身的意思。因為逼得太緊了,因為可憐的老馬不懂得它可憐的主人心中的方向,把車子弄得一抖一抖。後來,當馬車穿過喧鬧的小鎮,在錯過十字路口的大道上跑起來,坐在旁邊的許妹娜終於忍不住,大聲喊道:「你上哪呵吉寬哥?」
上哪去?我怎麼會知道!我不知道我上哪去,但我絕不回歇馬山莊!我的車速很快,大道上車多,尤其有飛來飛去的汽車,在它們的帶動下,我的老馬自然而然就加快了速度。見車沒有一點要停下的意思,許妹娜再次喊起來,「上哪去呵你--」
那時,要是許妹娜不再喊了,悄悄地跟一程,沒準,我真就會停下來,或者,她就是喊,也別省略「吉寬哥」,因為我總不能盲目地走下去,我不走下去的惟一可能是你得讓我心軟,你這麼喊,意味著你根本沒有認錯的意思。
然而,許妹娜當真有什麼錯嗎?
馬路上空瀰漫著汽車帶起的黃色沙塵,它們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種外力的驅使下煙霧似的旋起,可是,在它們旋到半空的時候,彷彿突然失去支撐,又潰散下來,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後的路面飄落而去。不知走了多久,是半小時還是四十分鐘,我感到,我心裡的某些東西,也像懸在半空的沙塵一樣,在點點潰散、飄落,因為許妹娜再也不吱聲了,她不但不吱聲,兩手還松跨跨地耷拉在膝蓋上,一幅任由你拉到天涯海角的樣子,這不免讓我有些心疼,讓我生出對她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