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看,許妹娜是那種細腰******的螞蟻,可是她坐到你的身邊,就是一只散發著稻香的蝴蝶了。因為她剛跳上車時,一股稻草的香氣撲鼻而來。後來我知道,許妹娜之所以跳上車,都因為她心中有一個小老板,就像只有有錢人才敢戴十塊錢一條的項連一樣,許妹娜還不曾有錢,但她馬上就要嫁有錢的城裡人了,小老板讓她有了底氣,讓她覺得坐一坐馬車矮不了面子。後來我知道,那一天,許妹娜對二嫂們拽她上車的捉弄沒有惱火,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關鍵在於,她馬上就要嫁到城裡了,她將永遠告別鄉下,告別馬車了,為了告別的體驗,即使有一點委屈,也實在不失為一種瀟灑。
許妹娜上了我的車,我能感到她的動作是多麼瀟灑,她的屁股幾乎是輕輕一嵌。我的馬車無論拉多少稻草都能拉人,這是我的設計,我讓車耳板往前伸出接近二尺,目的當然不是為她,而是為那些奶子奶過孩子,不再有嫁出去機會的女人們。許妹娜瀟灑,我也絲毫不能示弱,不能讓她看出我拉了一個黃花閨女就拘謹不安,我甚至揚了揚手上的鞭子,試圖甩出嘎嘎的聲響,攪動周圍的空氣。可是,這還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我的鞭子在空中抖了一抖突然就墜落下來,因為我的胳膊剛要抬起,一下子碰到許妹娜的肩膀,隨即,一股說不清的氣息從身外的什麼地方聚攏而來,控制了我,也控制了她,使我們倆無論是誰,都做不到真正瀟灑。
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跟一個黃花女子挨這麼近。她的臉漲得通紅,像被早霞映紅的露珠,顫盈盈的,散發著稚嫩誘人的氣息。她眼神羞嗒嗒的,和那天馬車上一樣。就這樣,不知不覺,三天前的情景又勾了回來,那情景是,我的手伸進她的胸脯。
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我自覺得我那握著鞭子的手有些僵硬,因為我感到正有一股電流流進我的血管,流到我的手上,使我不得不緊緊地摁住它。而這時我看到,許妹娜的手也有些僵硬,她攥著挎包包帶的手關節因為用力過猛有些發白,仿佛如果不那樣用力,不那樣緊緊攥住,就會有什麼東西從她的手上溜出來。
就這樣,我們在車耳板上僵硬而機械地坐到了小鎮,到許妹娜跳下車那會兒,我幾乎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在慶幸掌控的結束。也確實,我高高地揚起了我的鞭子,空氣裡立即暴出了嗄嘎的聲響。可是,隨著這一聲鞭響,我發現,我身體裡的某個部位一下子空了,好像剛才被我控制在體內血管裡的血,隨這響亮的一鞭子,一咕腦抽了出去,我禁不住捂住發空的心口。對,是心口,跟你說,在鄉下懶沓沓混過的三十年裡,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心口。
許妹娜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定是奔著商店去了,她要辦嫁妝。也許,她並不是辦什麼嫁妝,因為她根本沒拿大一點的包,嫁了城裡人,誰還稀罕小鎮上土裡土氣的東西,她趕集,不過是為了招搖自己,展揚自己,向我這樣的土老冒宣布,她是谷子地裡的高粱,雞群裡的鳳凰。我一邊朝小鎮街道漫無目的的望著,一邊這麼不著邊際的想著,可這麼一想,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抽出去的,曾讓我激動不安的血一下子又回來了,它一旦回來,回到我的體內,就不再是血,而是氣,是憤怒。我的心口頓時被一股憤怒之氣漲滿,又一次朝天空揚起了鞭子。
03
這一鞭子抽出去,我一連多天再也不想上鎮子去了。眼見著霜凍來臨,我的稻子還屯在田裡,因為總有人來雇車,我的活就總是干在最後,也是因為總有人雇我,越來越不願干自己的活了。可是,一個上午,我干活干累了,正依著稻堆望天,二嫂來了,二嫂再一次提到許妹娜。
“吉寬,聽說那個小老板了嗎,也是個農村人。”二嫂省略了許妹娜,在那時的歇馬山莊,“小老板”已經成了許妹娜的專利。
要是從前,見我望天,二嫂一定躡手躡腳走到我身後,之後不是用一根稻草扎我,就是把一個蚯蚓塞到我的領口。可是這次,二嫂離稻田還有好幾十米遠,就沖我喊了起來。
我不想關心許妹娜的事,但我還是愣了一下。二嫂看出我的愣,或者說二嫂早就知道我會愣,她說:“聽說小老板搞對縫發了大財,對蓋樓的鋼材。”
我沒有吱聲,那年月,誰對縫發了大財都不奇怪,我常能從干民工的三哥四哥嘴裡聽說這樣的事,不過,發了財的人離自己這麼近,還是第一次。尤其,小老板居然和我一樣,是農村人。
二嫂說:“吉寬,都是農民,人家對縫就對出個小老板,你說你二哥,你三哥你四哥,還有你?”
我不知道二嫂這是怎麼了,她一向反對男人到外面干活,依她的想法,兩口子守在家裡,即使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也是好的,為此每年年初,她都跟二哥鬧別扭,不讓二哥出去。看得出來,她反對男人們出去,但並不反對一夜之間就能發財。我看了看二嫂,她的臉上有一抹愚蠢的不快。說愚蠢,是我覺得,她早就知道人和人的命是不一樣的。她曾不止一次跟我說:“誰要是想改了命,誰就是頭號蠢蛋。”她當時說這話,就是沖著我的一門心思想改變窮命的哥哥們。
我自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映,要是我的二嫂也被別人呼悠得發了昏,我無話可說,她是我在歇馬山莊惟一的知音。可是,就像我無法想到我的二嫂會無賴一樣把許妹娜拽到車上並把手伸進人家胸脯一樣,我更無法想到,幾天以後,她居然在屯街上截住我,扯住馬的韁繩,一直把我的馬車拽到許妹娜家門口。
沒錯,二嫂並不討厭許妹娜的母親呂素娥,這我知道,她之所以不討厭呂素娥,都因為呂素娥和她一樣,潮蟲似的安於守在灶坑的命運。村裡很多女人,有事沒事,總要往蓋了倒置房的吉成大哥家跑,去時風風火火,回時唉聲歎氣。可你從來看不到呂素娥的身影。安於命運的女人的最大特點,是不會望風而動,不會見誰家有什麼新鮮事,就睡不著覺。
二嫂是不是好幾天沒睡好覺我說不准,反正二嫂進了許家的門,二話沒說就抱起呂素娥用來給女兒做被的棉花。想想看,在此之前,要是沒有幾個回合的串通,她如何會這麼了解情況。不但如此,她還堅決不讓呂素娥上車,說彈背套的事都包在她身上,大包大攬的樣子,仿佛她才是許妹娜的媽。剛剛出了歇馬山莊屯街,二嫂就開始說話了:“許妹娜,你那小老板個子到底有多高?長得是不是挺帥?”
原來,二嫂急著和許妹娜在一起,就是為了這個,讓許妹娜講她的小老板。這也許是她頭一次拽許妹娜上車的起因,可是隔了這麼久,她居然仍然沒忘。不過,我聽得出來,二嫂急於知道,並不是還對我的二哥以及我的兄弟們寄什麼希望,而是寄希望於她正念書的三個兒子,因為她後邊跟了一句話:“俺英偉有沒有小老板高?他,比不比小老板長得好看?”
很顯然,許妹娜安於命運的母親命運的無端改變,使二嫂再也不能安於命運,使二嫂突然之間變得特別愚蠢。然而,正是因為有了二嫂的不安和愚蠢,才挑起了我的不安我的愚蠢,才有了我從鄉村延伸出去的長長的道路。
我的不安在於,許妹娜並沒像二嫂期待那樣,樁樁件件回答她的問題,她吱吱唔唔的,不說小老板的個子,也不說他的長相,只嘿嘿的笑。其中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錯開二嫂的眼睛,看著路兩邊的野地。我之所以坐在她的前邊還能感到她的目光,是因為她一驚一乍問二嫂,“二嬸,你說什麼時候能上凍?”或者,“二嬸,你看地上都有了白霜。”很明顯,她不願回答二嫂的問題。這可和我的想象差別很大,要想炫耀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呵,比天天穿過屯街招搖過市要強一百倍,我的二嫂嘴再緊,也保管用不上兩天,她美好的秘密就在歇馬山莊大白於天下了,二嫂會說,別看小老板也是農村人,但個子很高,比俺家英偉高,人也很白,很洋氣。
許妹娜不願回答,很自然那小老板不怎麼樣,不高也不洋,跟我似的,不過比我有兩個臭錢。按說,這結果我應該高興,應該有一種報復了什麼的快感,可是那天,不知為什麼,我高興不起來,我不但高興不起來,還覺得有種壓抑的、近似悲忿的情緒堵在我的嗓眼,就像眼看著一株長勢正好的稻苗遭了蚜蟲。
當然,最讓我悲忿的還不是這個,而是當我們在小鎮上彈完棉花,做好被套,就要往回走時,許妹娜哭了。許妹娜其實自從進了鎮上,就沒跟我們在一起,她一個人去了郵電局。當我們從棉花鋪出來,她淚人似的低頭坐在車上。許妹娜與來時判若兩人,來時,還和二嫂生分著,躲閃二嫂的追問,而此時,看見二嫂,居然像遇到親人,一頭撲到二嫂懷裡,問二嫂,“二嬸,你說他能不能變心,說好了他呼俺俺就給他打電話,可是他,一連好幾天也不呼俺,給他打電話又打不通。”
二嫂一直安慰著許妹娜,連說不會。但是我能感到,和我一樣,那一刻我們都看到了一個鄉下女孩前景裡的巨大漏洞,二嫂在說完不會之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沒有歎氣,我堵在嗓眼裡的氣已經竄到腳後跟了,使我恨不能把棉花鋪門口的地面跺塌。沒有人了解我當時的感受,許妹娜黑油油的頭發在二嫂肩上抽動,如同勒住我的心在半空抽動。他個子不高不要緊,他人不洋也不要緊,他居然還是個騙子!我跳上車,用鞭子狠狠抽著馬的後背,我趕車從來不打真鞭子,我希望通過看到馬被抽疼之後趵腳的樣子,來懲罰什麼人,我,或者那個小老板。
還好,許妹娜還是聽了二嫂的勸,不再哭了。當然,許妹娜不哭,是我的二嫂給她出了一個主意:從明天開始,天天由我趕車送她來鎮上打電話,直到打通為止。
二嫂出這樣的主意,不過是讓許妹娜哭懵了,說出來哄她,或者,她不願意輕易打碎她的關於兒子是否能成為小老板的美夢。小老板是否變心,跟她的兒子能否成為小老板沒有關系,她的兒子一旦成了小老板,沒准她會堅決反對娶鄉下女子,可是在那樣的時候,在她費盡心思把許妹娜從家裡調出來,讓她講述有關小老板的故事,從而寄托她對兒子的夢想的時候,發生了小老板欺騙的事,無異於打碎了她的夢,她有責任使它重圓;或者,僅僅是出於一種善良。誰知道呢?反正,從那之後,我,二嫂,許妹娜,我們三個人擁有了同一個秘密,那就是:由我趕車,陪許妹娜去郵電局打電話。而跟許妹娜媽媽呂素娥和村裡人,絕不這麼說。那天,我們的車剛到歇馬山莊,二嫂就沖著鞠廣大家的喊了起來:“明天,叫吉寬拉許妹娜去辦嫁妝。”
辦嫁妝,是我們的統一口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