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三封 用鮮血澆灌在大地上——塘溪沙村·沙氏兄弟(上) (2)
    至於近代革命史中大名人比如魯迅、蔡元培、邵力子、許壽裳、夏丐尊、竺可楨、陳建功、範文瀾等浙江籍人士更是數不勝數。東蹈浙地,少不得登禹陵,下蘭亭,進三味書屋,入大通學堂,訪蔡元培故居,去邵力子家鄉;謁軒亭口鑒湖女俠就義處;繼以敬仰之心朝周恩來祖居,浙江革命志士、豪兒俠女,奔走於歷史長卷中,呼號鼓吹,栩栩如生,真個是「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余姚,河姆渡,中華民族古老文明的發祥之地,黃宗羲、朱舜水、王陽明和嚴子陵的故里。中國革命烈士中有個叫楊賢江的共產黨人,余姚人,「一師」畢業生,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教育理論家。夏衍先生在他的《懶尋舊夢錄》中回憶說:「『4﹒12』政變之後,當時年輕的共產黨人和熱血青年激動焦躁不安,唯有楊賢江,每天一張作息時間表,幾點鐘吃飯,幾點幾分背英語,幾點鐘做體操。「後來的人分析說他的思想是朱舜水學說和馬克思主義的奇妙結合,是以宋儒理想學家處理生活的態度和近代西洋的實踐思想混合起來,作為擔負中國啟蒙運動的心身訓練的基礎。在這個革命教育理論家身上,有著一種近乎於爐火純青的鎮靜、安詳、嚴肅和堅韌。夏衍先生說,大革命失敗後,革命的知識分子,發現了一種能夠在最險惡的環境中認清中國革命的光明遠景、堅持對黨的信仰和忠貞、既不焦躁又不悲觀的堅韌踏實的品質,體現了革命知識分子的氣概和莊嚴。

    ……

    寧甬鉤沉,又聽到親切的石骨鐵硬的寧波話了。寧波,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中籤定的五口通商城市之一,一百多年來你從未海定波寧。寧波是充滿了革命氣質和造反精神的地方,當年我參加高考時有一道名詞解釋的考題「黑水黨」,說的就是晚清反抗外國侵略者的寧波民間水上狙擊隊。被壓迫者的反抗使這塊土地的吶喊此起彼伏。在寧海有王錫桐造反,在鄞州,咸豐年間,則發生了有關張潮清等人的三次冤獄和兩次起義。寧波,送出了船王包玉剛,送出國民黨總裁蔣介石,也隨之送出了遍佈全世界的寧波幫商人和黃埔軍校生。但是切勿忘記寧波百年革命中為中國奉獻出的優秀兒女。母親故鄉早年的革命青年常常懷有熱烈理想、他們是智商很高、聰明絕頂但又忠誠不渝的人。

    在浙江革命烈士紀念館參觀時,似乎出於一種親情的天然趨勢,那個面容消瘦的暴動專家卓蘭芳首先抓住了我的心。我湊近去看解說詞。是的,絕沒有錯:奉化松岙村人,我外婆的同村人。外婆也姓卓。我模模糊糊地聽到我母親家族的人說過,這個60年前犧牲的人,和我外婆是同姓同族同村人,就住在離我外婆家不遠的地方,一眼就可以望到。這使我突然激動起來。和母親做過的職業一樣,卓蘭芳曾經是一個貧窮潦倒借酒澆愁的小學教師,自號「懶放」。而革命,究竟以怎樣一種摧枯拉朽起死回生的力量,使這個懶懶散散的鄉村小知識分子一變而為一個行動主義者,一個在錢塘江兩岸不斷點燃革命火焰的暴動專家的呢?革命在改變歷史進程的途中,又怎樣徹底改變人們的命運呢?

    我現在可以理解19歲的母親——一向謹慎而節制的女學生,當年何以隻身出走投奔革命。我看見那個穿著月白色旗袍在夜幕下亂墳中疾走的綽約身影時,我也看見了以卓蘭芳為首的我母親的故鄉寧波的革命者。

    歷史,還會重現1927年前後這樣的嚴峻關口嗎?突然間拉上的大特寫,把抉擇毫無通融可能地擺在每一個革命者面前。師生、親友、戀人、父子、兄弟……,所有的人都面對分野:革命!反革命!再沒有第三條路好選擇。至關重要的是,你在選擇道路的同時,也在選擇生存與死亡。革命,是對一個人各個角度的無情的測試。

    1927年,寧波的4·12政變,是從一個當過孫中山秘書的名叫莊禹梅的舉動開始的。由他擔任主編的《國民日報》刊登了《王俊十大罪狀》,引起寧、台、溫防守司令王俊的勃然大怒,立刻就把這個老資格的國民黨人抓了起來。共產黨人楊眉山和寧波市總工會委員長王鯤前去交涉,正好上了圈套,抓起來和莊禹梅關在一起。楊眉山本是個頗有聲望的教育家,尤其注重女子教育。23歲的王鯤則是一個英俊剛正的郵局職員。6月,他們被判處野蠻的砍頭示眾之刑,刑前楊眉山握住莊禹梅手說:「你如不死,替我們報仇!」儈子手舉起大刀,喝令王鯤把頭低下來,王鯤道:「要殺就殺,絕不低頭。」入暮,王鯤的嫂嫂和年僅11歲的小妹妹趕到刑場,用線把他分離的頭和身縫合,送回故鄉奉化安葬。

    寧波共產黨人犧牲時的慘烈當時全國有名。女共產黨人胡焦琴被槍斃的時候,與她相依為命的妹妹焦英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抱住姐姐死不放手。刑警把她拖回來,她又衝上去,這樣來回數次,一旁群眾哭聲震天,敵人無法下手。最後把焦英踢昏在地,連開六槍,胡焦琴才壯烈犧牲。妹妹回家後,嚎哭數天,竟死。刑後兩個月,正是胡焦琴預定的婚期。

    另一位詩人董子興,中共寧波奉化縣第一任縣委書記,於1928年死於陸軍監獄,王任叔親為其收屍,整理獄中日記發表。他們都曾經是唯美的、在山澤湖泊旁吟哦的憂傷的少年,他們又同在大革命的洪流中衝撞前進。詩人董子興最終也未脫盡詩人的天真爛漫。1927年的「4·12」政變之後,他竟然還常把馬列書籍借給他的少年同學——國民黨奉化縣黨部組織部長看,結果反被告密。他被捕後,丈人一程趕一程,在紹興追女婿。酒宴慘別,詩人盡興而言:「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推開杯子就走,走好遠回頭一看,押他的少年憲兵和他的丈人正哭作一團。

    在這位第一任奉化縣委書記29歲犧牲的同時,他的同鄉卓愷澤,犧牲在湖北,當時正任團湖北省委書記。別看他年紀輕輕,正是這個華北大學的大學生啟發引導了裘古懷、卓蘭芳投身革命。此類青年,寧波大有人在,幾十年來卻少有人提及。有誰知大革命時期他們都曾叱吒風雲,作多少石破天驚之舉。且看那浙東崛起、廣州從戎、日本遊學、左聯實務、寧波雌伏、孤島苦鬥、南洋流亡、星島受命、四次婚變、五陷圇圄,一生完整地折射著本世紀70年代急遽變幻風雲的大眾情人王任叔,中國現代當代文人中哪一個有如他那樣的經歷?

    1986年浙江省作協主席黃源與100多人來到奉化大堰巴人墓。「任叔同志,我們來看你了。」頓時秋風蕭瑟老淚滂沱。1971年10月,林彪爆炸,被押送回原籍改造的巴人剛過了他的70大壽。孰知在侄兒家看了打倒劉少奇的文件,第二天就發瘋了。他高喊:「打鬼!打鬼!你往哪裡跑!」他用繩子把自己縛起來,對人說:「來,把我牽去。」他日夜坐臥不寧,跑進跑出。飄雪的嚴冬,穿一件褲頭,赤腳半夜臥在山野雪地上。有時他跑到附近廟龍潭,隔著山梁翹望數里之外高岙村與後阪村,那裡是王鯤與董子興墓,他與友人在冥冥中對話。他死了,革命家、地下工作者、社會活動家、編輯出版家、國際主義者、印尼史學家、外交家、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散文雜文家、中國駐印尼首任特命全權大使巴人,是七竅流血慘死的。年輕時他曾呼嘯:我奔騰我狂嘯,迎著漫漫的塵沙迎著浩浩的朔風,我以是知我終於將接近彼岸。死了,我們都能聽到他的嘯聲。

    寧波象山,出了三位大英雄:浙江省委書記王家謨(王小曼)、左聯詩人殷夫、浙江第一個犧牲的共產黨人、杭州地委書記賀威聖。

    我不知道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還有沒有像王家謨這樣的21歲的省委書記。20歲本來是一個多夢年華,我曾在紀念館見過王家謨手繪的「建設革命的新象山之圖」,還讀過大革命時期他寫的一系列思想精闢、文字洗練而十分老辣的理論性文章。1927年2月,王家謨與周總理、趙世炎、徐煒等7人被選為江浙區第一次代表大會組織問題委員會委員,那時他便已經進入了革命的核心。歷史為什麼會這樣鍾情於那個年代,這些年輕的英傑交替升空組成絢麗悲壯的本世紀上半葉的星空。

    在象山,還得到了一個意外收穫,沒想到賀威聖的髮妻姚瑞蓮還活著,就住在故鄉海上村。91歲。矮小個子,一頭白髮,左手風痛,右手拄杖,裹過的小腳,面目清秀神智清晰,她就是賀威聖的遺孀了。她陪著我們去山坡烈士墓,此墓巨大,一溜三塊墓碑,賀威聖在左邊,上寫:捨己利人英靈不死,捐軀報國豪魄如生。殉難義士滬江大學畢業生賀威聖君暨配姚氏孺子之墓。

    姚氏就是姚老太太,算一算,60年前,她就被刻在墓碑上了。

    三個墓中全都先葬著男人,爺爺早死奶奶守寡。賀威聖在娘肚子裡五個月時,父親死,娘守寡。賀威聖18歲結婚,26歲犧牲,沒有孩子,姚氏守寡。三代寡婦,清明上墳,每人一塊墓碑,賀威聖的娘活活哭瞎了眼。

    把婆婆和婆婆的婆婆都葬了,姚氏去上海當女傭,領了個養女,不甚親。當一輩子保姆,老了,回鄉,一個人做飯一個人過。

    問撫恤金。有的。10塊,12塊,16塊,現在92塊了。

    問丈夫的性格,姚老太太臉紅了,雙眼放光,說從前膽子太小,因為家中五代單傳,格外寶貝,所以一個人不敢走路,必要妻陪的。後來入了黨,當了杭州地委書記,膽子大了,發動夏超起義。失敗後,被孫傳芳部隊逮捕,關在一起,還有個叫汪性天的杭州籍黨員。敵人一叫名,兩人爭著說自己是被槍斃者,最後兩人一起就義。臨刑前賀威聖對儈子手說:「你給我打的好一些!」

    賀有遺詩,寫得氣壯山河:汽笛一聲動客愁,暮雲江樹路悠悠。

    而今怕聽驪歌起,未到晚鐘且暫留。

    扶桑鬼蜮君知否,大好河山黯鎖愁。

    壯士豈為兒女泣,要將投抉興神州。

    姚老太太太老了,從故居中搬出來,住到鄰家去。她要自己料理生活,要燒飯、洗衣。她抓住我的手告訴我,她的手不行了,痛。我們拍了姚老太太在田間阡陌向墓地走去的背影,拍她顫著小腳駐著枴杖走啊走啊、總也走不到丈夫身邊的背影。我看到她的幾乎要被綠色淹沒的遙遠的衰老的身形,看到她被風吹亂的白髮。

    我第一次感覺到,悲壯的革命也是令人心碎的革命,我第一次看到令人心碎的革命之殘酷。看著老太太孤獨地向丈夫走去的背影,感覺她那漫長的九十一年的長夜,我熱淚盈眶了。

    現在,我來到了杭州雲居山,那白雲的棲身之處,浙江革命烈士紀念館所在地。雲居山位於杭州市東南,與吳山比鄰。晚明清初遊山玩水的行家張岱曾說:「向言六橋有千樹桃柳,其紅綠為春事淺深,雲居千樹楓桕,其紅黃為秋事淺深。」1664年8月,明末清初抗清領袖鄞州人氏張蒼水被清廷押至杭州砍頭。轎抬到西湖邊,他命暫停,凝望鳳凰山片刻,慨歎一聲:「好山色!」復令轎抬赴刑場官巷口從容引頸。後人便把他埋在了與雲居山毗鄰的鳳凰山下。

    此刻站在雲居山頂,放眼遠眺,錢塘江,西子湖盡收眼底,不禁使人頓生一腔豪氣。此地又使我不勝感慨,曾經有過那些美麗的夜晚,我和朋友們來此,一夜燭光詩與歌。呵,友誼、初戀、愛情與歡樂!直至東方既白,鴿子飛起來了,我們踏歌而歸。那時我還不知道1919年至1949年間,浙江有18,000餘名載入革命史冊的犧牲者。我也沒想到咫尺之外,有348名烈士在這寧靜的夜晚傾聽我們唱歌,凝視我們被燭光映紅的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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