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長別香港之際,馬鑑只得忍痛捨棄「老學齋」,隨身攜帶僅日常披閱書籍三五十冊而已。好在那一萬五千餘冊藏書他還是托附給了一位靠得住的學生。萬卷藏書有所托之後,馬鑑再無牽掛了。1942年3月,馬鑑六十歲生日過後,他開始積極籌備潛遁。4月,他率領全家——夫人鄭心如、女兒馬彬、馬彥與兒子馬臨,以及二十名港大學生,自澳門乘白銀丸號輪船,到達法屬廣州灣(即今之湛江)。港口不遠處有一座「寸金橋」,中國士兵守衛在橋的那頭。當他們跨過「寸金橋」時,年輕人熱血沸騰,不由自主,跪下來親吻這神聖的國土。馬鑑雖飽經風霜,此時此刻,也禁不住讓熱淚模糊了雙眼。……
重獲自由的興奮,很快被義不容辭的重任抑制,平安到達桂林的馬鑑接到了老朋友梅寶琦發來電告,燕京大學將在成都復校,籌備處特聘他為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平地起家,困難叢集,望他能速赴蓉城,共創大業。
馬鑑在未名湖畔執教十載,把一生中最成熟的歲月獻給了燕京大學,感情實在是非常深厚的,何況事關復校大計,抗戰大業,一個篤信教育救國的老知識分子,無任如何是義不容辭的。於是全家又啟程,逕獨山,至貴陽,轉重慶。是年11月,馬鑑抵達成都,立刻投入教學。
在成都燕大,馬鑑是全校年齡最大的知名學者,也是一位工作最忙的行政領導。四年中,他自始至終擔任著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校訓導委員會主席。「馬先生就像一位老家長,什麼都要管,從辦公室到課堂,到會議室,很難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據中文系助教高長山的觀察,「他對工作從不表現出疲勞和厭煩,樣樣自己動手,不要別人幫忙。他一進辦公室就走向正面南窗的座位,坐下後立即帶上眼鏡,細心地在寫什麼。上課鈴一響,就急忙取下眼鏡,拿出書本和講義匆匆地走去。平時找他的人多,有的便在過道上跟他一路談,一路走;也有人因急事找他,等他一下課便迎上去,一路談著跟他走進辦公室。……
抗戰時期,成都生活非常艱苦,而且是愈來愈苦,有所謂「吃一頓飯是解決一個難題,洗一個澡是面對一個危機」的說法。馬鑑一份薪水,要養活二老四少六口之家:四個孩子,三個上大學,一個上中學,其家累為全校教師之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這位年齡最大、工作最忙、家累最重的馬鑑,抗窮的體力根底,也是全體教師最紮實的。在人們的印象中,「他每天早出晚歸,四年如一日,不記得他曾否請過一天假」。
國文系一位同學在多年後回憶道:「生活相當艱苦,但讀書空氣依然是那麼濃厚,除國文、英語基礎課有學校編印的講義,師生都沒有教科書,都是憑授課提綱講述。學生一邊聽,一邊做筆記,老師講得認真,學生學得專注,記得文學院馬鑑先生講中國文學史,不帶書本,隨口闡述,條理明晰,材料豐富,知識淵博,給同學們留下深刻影響。」
1945年8月的一天,馬鑑到華西壩參加校長聯席會議。忽然,消息傳來,日本鬼子投降了!頓時,連這些老成持重的大學校長也坐不住了。馬鑑立刻趕回陝西街,將路上買的兩串幾丈長的鞭炮交給門房燃放。校園裡的師生,圍著鞭炮歡呼雀躍。一會兒,蓉城就被狂歡的浪潮淹沒。人們湧上街頭,盡情宣洩鬱結了八年之久的感情,有的放聲大笑,有的喜極而泣,有的引吭高歌,有的手舞足蹈,而酒量不錯的馬鑑,這天晚上喝醉了。……
抗戰勝利,華夏重光,「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馬鑑一回香港,行裝甫卸,風塵不洗,首先就去視察他的「老學齋」。真是大喜過望啊,書房安然無恙,藏書十九完好。四年來他的學生夜間就與書同睡,萬卷藏書在漫長的等待中,基本上完好無損。馬鑑欣喜,特請友人篆刻一枚「馬氏老學齋劫餘文物」的圖章,以紀念這個夢想不到的奇跡。
又一次重大的抉擇出現在馬鑑面前,這次抉擇與他的下一輩有關。還記得當年馬鑑先行赴港時所帶的兒子嗎,他便是三公子馬豫。1940年,他考取西南聯大化學系,遠赴昆明。1942年,空軍來大學徵兵,其時香港淪陷,聯繫中斷,父母生死不明,他身受國破家亡的打擊,獨自應徵入伍。馬豫至今還記得,受訓的航校門口,大書著「陞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的對聯,不久他又赴美深造一年,回國後,成為轟炸機飛行員,多次執行戰鬥任務,駕機摧毀日軍的地面設施。
抗戰勝利後,馬鑑親眼目睹蔣介石倒行逆施,喪失民心,而內戰又迫在眉睫,因而勸誡馬豫千萬不要捲入內戰。馬豫深明大義,聽從父親的忠告,借口探親,來到香港後就不再歸隊,脫離空軍。但他與飛機已結束了不解之緣,所以新中國誕生不久,便決定參加「兩航」起義,回國從事民航工作。
1950年初,馬豫夫婦決定啟程,徵求父親的意見時,馬鑑完全同意,堅決支持。他說:「縱觀歷史,中國經歷過幾次等於亡國的時代,但我們的國家、民族、文化,不但沒有亡掉,相反,每經過一次歷史的災難,猶如鳳凰涅槃,更加輝煌而強盛。你此去應當好好為祖國效勞。」他還主動提出,留下尚在牙牙學語的孫子芳蔭,由爺爺奶奶來撫養,以便讓馬豫夫婦能集中精力報效祖國。
受馬鑑影響而返回祖國的,還有他的侄子馬文沖。1949年,馬文沖隨當時的國民黨國防部南撤廣州,再轉台灣。後來,馬文衝到香港來看望叔父,馬鑑便向他詳細轉告上述情況,又說:國民黨在抗戰後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違背民意,徒逞私心,結果把自己逼上絕路,短短四年,就被趕出大陸。這樣的黨國,還有什麼必要為其效忠盡節呢?自古朝代屢有更迭,而祖國山河與炎黃子孫,卻是一脈相承,永遠不變的。你應當棄暗投明,隨同父兄為振興中華而效忠。這些話也是你父親的意思。於是,在父輩的民族大義和愛國思想的指點下,馬文衝下定決心,偕妻兒回到北京。
此時的馬氏兄弟九人,只剩下他和四哥馬衡,他盼望著同回寧波,尋訪月湖畔的故居,拜祭盛墊橋的祖墳。萬沒想到,1952年,馬衡卻在運動中莫名其妙地受到嚴厲批判。年逾古稀的愛國老人,無法承受這莫大屈辱,不久便去世了。馬文沖則在緊接著的「肅反」運動中,就被當作「台灣潛特」嫌疑,勞動改造二十年。消息傳到香港,馬鑑的震驚真是無可比擬。回家的打算,只得暫時作罷。
不過,相比於他的二哥與四哥,馬鑑應當說還是幸運的。1958年國慶節,中國政府邀請馬鑑以香港知名人士的身份赴京觀禮時,馬鑑不僅欣然答應,還以七十五歲高齡,親自擔任了觀禮團的團長。
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理解馬鑑先生的那份百感交集的家國情懷吧。想一想,一門五馬之中,如今活著的,唯有他老五了。自抗戰勝利之後,他就不曾再回到祖國內地,錦繡河山,長江黃河,怎麼能不日思夜想呢。觀禮團由武漢溯長江而上,穿越舉世聞名的三峽,盤行於上青天的蜀道,渡秦關,轉洛陽,年過古稀,體弱多病,致使他剛抵洛陽,就不幸病倒了。馬鑑被送往北京協和醫院,這正是當年他從南方北上時的第一站,他在這裡經歷了整整八年歲月啊。那闊別二十二年的北京,他曾詳細計劃過,要重遊哪些舊地,要會晤哪些親友,如今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觀禮歸來半年後,1959年5月23日,馬鑑在昏迷中與世長辭。享年七十六歲。老人的心境非常平靜,覺得自己死而無憾了。在事業的終端,已有兩個兒子克紹箕裘。——馬蒙步父親之後塵,成為香港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馬臨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成為著名的愛國教育家。
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叱吒風雲的經歷,腰纏萬貫的財富,只管盡其所學,竭其所能,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走完這漫漫人生路,仰不愧於天,俯無怍於地。母親,如今我亦身為一名教師,我想成為馬鑑先生這樣的人。
六:馬准——梁祝文化研究的先驅
馬家老七馬准,是我認識最不清晰的一位先生。他研究梁祝,研究有關愛情的故事,他還有些神秘,他是馬家兄弟中有過明顯缺憾的人,他甚至出過家。當我想到他的時候,眼前飄過了一對蝴蝶,因此,我用「浪漫」來形容這個早逝的先生。
說到蝴蝶,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巧合,今天鄞州的地形,就像一隻展翅的蝴蝶,而梁祝公園,就在鄞州高橋,彩蝶的左翅膀上。
愛情總是叫人無限地想往,此刻,我站在鄞州高橋鎮梁祝公園的正大門入口處,想起了寧波鄉諺:若要夫妻同到老,梁山伯廟到一到。此時,一曲纏綿緋側的鄉音繚繞在我的耳邊: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賢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無心理,梁哥哥,我想你,懶對菱花不梳洗,賢妹妹,我想你,提起筆來字忘記;
梁哥哥,我想你,東邊插針尋往西,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裡,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雞啼,你想我,我想你,今生料難成連理……
想起孩提時代,就想起了童年時代我的保姆。母親,您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的新昌阿姨,這位愛唱越劇的保姆在牆上用毛筆描上兩句戲詞,翻來覆去地哼唱:梁山伯來祝英台,前世姻緣分不開。久而久之,我們這些才三、四歲的孩子也會跟著唱了。可我們並不知曉這其中的情事。
夏天的雨後,站在屋後的花園裡,看見一對黑底大花蝴蝶上下翻飛,保姆告訴我們,這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變成的蝴蝶啊。我們喜歡和追遂著它們,但我們不知道,這故事是從哪裡來的,是誰先開始訴說的,是如何開始流布的。
一百年前的一門五馬兄弟之中,是不是也有一位與我的童年一樣呢?他是不是也在雨後的田野上追逐過那一對對的彩蝶呢?
從圖片上看,馬准和他的二哥馬裕藻長得最像,圓圓的腦袋,戴一副圓眼鏡,大大的前額,頭髮稀少整齊地從左掃向右邊。面容和其餘幾位兄弟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是他的下巴堅實,頸項略側,以示對生活的某一種疏離。他的表情也顯得略有些古怪,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道來。在馬氏排行中他行七,因為六哥早夭,他上面就是五哥馬鑑,他比五哥只小四歲,宗教信仰上卻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五哥信了基督,他卻是個佛教徒,一度還曾出家為僧。馬氏兄弟中關於他的記載最少,但關於他的想像空間卻又彷彿是最多。出世入世,出家還俗,聊聊數語便已經勾劃出他激烈而極至的人生。
據後人記載,馬准本是一個很善言談、又很風趣的人,但曾有某種嗜好,影響了他的一生。是什麼嗜好呢?我站在梁祝公園巨大的梁祝塑像前猜測,在那個舊時代裡,或許就應該是吸服鴉片吧。那個時代此一嗜好也並不算特別出格,嚴復、劉文典、包括吳昌碩這些大文化人當時也都吸食鴉片。但馬氏一族不同,他們是一門君子,在兄弟仲伯之間,馬准便略顯其瑕。
對佛學的興趣貫穿了馬准的一生。他本字太玄,便自號太玄居士。與馬氏一門兄弟的治學同出一門,他對書籍、文字、目錄學有著強烈的興趣,這也正是馬家的強項,曾在京師圖書館工作6年,1913年起先後任北京大學、燕京大學擔任教授。後到中山大學圖書館工作,為圖書館的發展作出了因有的貢獻。
中山大學圖書館創辦於1924年,1926年改名為國立中山大學圖書館。同年,傅斯年從國外留學回來後去了中山大學,受聘於文學院院長,他自然就要招兵買馬。而他的北大同學、最好的朋友顧頡剛,則是他首選人物。顧一到中山大學,他們便共同創立了民俗學會。而馬准正是他們當年在北大從事民俗學運動時的一名猛將,因顧頡剛邀請,1927年的馬准來到了廣州中山大學,專門負責圖書館工作。
但馬准先生真正的卓越貢獻,則在於他的民俗學研究上。他對文化的一大貢獻與他的家鄉有關——馬準被後人稱之為梁祝文化研究的先驅,應是當之無愧愧的。而關於這一個特殊的貢獻,我們如果不曾親臨梁祝公園來感同身受,又是幾乎有可能會忽略的。是啊,人們是很容易這樣比較的:相對於十三年北大國文系主任的二哥,相對於十九年故宮博物館館長的四哥,一個關於家鄉蝴蝶愛情的民間故事的研究者,在天平上一放,究竟有著多大的可比性呢!
然而,你只要站在這裡,感受愛情,你就會深深地認識到馬准的深情與卓越,他曾經從事的是多麼深沉莊嚴的發現與研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