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願意,你就戀愛吧 詩人之愛·王小波情書選(二) (3)
    銀河,我離黨的要求越來越遠啦。真的,我簡直成了個社會生活中的叛逆。怎麼說呢?我越來越認為,平庸的生活、為社會扮演角色,把人都搾乾了。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盡義務,我們自己的價值標準也是被規定了的。做人的樂趣不是太可憐了嗎?難怪有人情願做一隻瘋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種麻木狀態。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別人做過一千萬次的,那麼這事還不令人作嘔嗎?比方說你我是二十六歲的男女,按照社會的需要二十六歲的男女應當如何如何,於是我們照此做去,一絲不苟。那麼我們做人又有什麼趣味?好像舔一隻幾千萬人舔過的盤子,想想都令人作嘔。

    我現在一拿筆就想寫人們的相愛一一目空一切的那種相愛。可以說這樣愛是反社會的。奧威爾說的不錯,可是他的直覺有誤,錯到性慾上去了。總的來說,相愛是人的本身的行為,我們只能從相愛上看出人們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濛濛。也許是因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許有一天我會明白人需要什麼,也就是撇開灰色的社會生活(倒霉的機械重複,乏味透頂的乾巴巴的人的干涉),也撇開對於神聖的虔誠,人能給自己建立什麼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制的情境,一點也不考慮人們怎麼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瘋吧。我猜人能做到歡樂之極,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於愛,人能幹出透頂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癡癡的人勝過一萬倍。

    我一想到你要回來就可高興啦,我想你想的要命。現在可該結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我好久不寫小說了,要考試呢。再說,我覺得這樣危險一應當努力擒好鬥批改,反對資產階級思想。再這樣下去要成了體繫了,還不該槍斃?寫得又很壞,沒有才能一能力退化。全世界除了你沒有一個人說好。

    愛你。小波

    不寫信了,等你回來和你說。

    我和你就好像兩個小孩子

    銀河,你好!

    我又來對你瞎扯一通了。我這麼胡說八道你生氣了嗎?可是我真愛你,只要你樂意聽,我就老說個不停,像不像個傻子?

    真的,我那麼愛你,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男孩子們都喜歡女孩子,可是誰也沒有我喜歡你這麼厲害。我現在就很高興,因為你又好又喜歡我,希望我高興,有什麼事情也喜歡說給我聽。我和你就好像兩個小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裡面有多少甜。你千過偷果醬這樣的事兒嗎?我就幹過,我猜你一定從來沒幹過,因為你乖。

    只有一件事情不好。你見過我小時候的相片了吧?過去我就是他,現在我不是他了,將來勢必變成老頭。這就不好了。要是你愛我,老和我好,變成老頭我也不怕。咱們先來吃果醬吧,吃完了兩個人就更好了,好到難捨難分,一起去見鬼去。你怕嗎?我就不怕,見鬼就見鬼。我和你好。

    今天我累死啦!煩死啦!我整天在洗試管,洗燒杯,洗漏斗,洗該死的罈罈罐罐。我頂膩的就是這個,可是該死的老師還說洗的不乾淨,又重洗。他們還說,冼不乾淨試驗做不成就是不及格,這可把我嚇壞了。洗完我垂頭喪氣,好像做賊被抓一樣不痛快。我多倒霉,上這個勞什子大學。更倒霉的是星期天和你出去又碰上了哭喪臉天氣。我更倒霉的是一星期只能見你一次,其他時間只能和我不愛見的人在一起。

    昨天我看見了好多情侶,我覺得很喜歡那些人。過去我在馬路邊看見別人依依不捨就覺得肉麻,現在我懺悔。居然我能到了敢在大街上接吻的地步,我很自豪。

    愛情真美,倒霉的是咱們老不能愛個夠。真不知我過去做過什麼孽遒此重罰,因而連累了你。

    真希望下個星期日早來,並且那一天春光明媚。

    我厭惡模式化的生活

    銀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呀,總是疑神見鬼的。甚至連太熟悉都喜怕。有什麼可怕呢?連我瞎編的故事都能讓你不高興,那我以後不講故事給你聽了。你知道故事千萬不能是我們都熟悉的,要是那樣就太沒意思了。

    後來你的那封信還挺有意思的。不過你的比擬太讓我傷心:什麼喪失了名譽的卡傑琳娜呀,馬格特啊。你瞧,她們多麼狹隘。你說,她們是不是除生活本身什麼都沒有的人?我總覺得她們不是太可欽佩的人。當然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你說得很對。我很知道擺在一個女孩子面前的道路憂患重重。我絕不肯因為我的緣故使誰陷入可悲的境地,再說我自己對那種生活絲毫也沒興趣。

    我知道你說的是要從那個可怕的、已經模式化的生活泥坑裡爬出來,在那裡人們的生殖細胞給他們造成無窮的災難。本來年輕人生就的飛毛腿是可以從上面跑過去的,不幸那些細胞給他們墜上幾塊大石頭。總之,社會是不喜歡飛毛腿的,鬼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陷在坑裡的要老實多了一一不過你要知道為什麼人要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墜下去,這就是因為沒什麼好幹的,給自己攬一樁活。我是絕對不愛這樁活的,我嫌它太髒,儘管我自己也不大愛乾淨。不過我覺得僅此還不夠,要是光有這個不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嬸皮士了?當然我什麼人物也不是,那麼我寧可當個嬸皮士,總之做好的圈套我是不跳的,我還有這一分狡猾。

    我喜歡你不愛跳這個陷階,這樣你就和我相似了。不過還幹什麼呢?我有點兒希望你有事業。別當一個飛毛腿。不過你要當一個飛毛腿我也要當,我有點兒相信我能追上你。不過這樣不如有樁別的事情幹好。我還見過別的人聲稱兩個人合搞什麼事業,結果是搞到一起,劣根性上來了,於是滾到一個坑裡去了。這是一種災難,是不是?

    對了,要說模式化的生活,我可真膩味它。見也見煩了,且不說它的苦處。中國人說苦處也就是樂處,這就可以說明有人為什麼愛吃奧豆腐:他們都能從臭裡體驗出香來。這可以說明懶於改造世界的人多麼勤於改造自己。我發誓:在改造自己以適應於社會之前非先明辨是非不可,雖然我不以為自己有資格可以為別人明辨是非。當然我淨在胡扯,不過你總抱怨我不肯多給你寫。你知道寫多了就不準是要緊的話,多寫無非是可以讓你解悶。我相信你不會怪我沒正經。真的我愛你,我們不能老在一起說大道理,我們寫著玩兒好嗎?

    接著說下去。人們懶於改造世界必然勤於改造自己,懶於改造生產方式,對了,懶於進行思想勞動必然勤於體力勞動,懶於創造性的思想活動必然勤於死記硬背,比方說,吃臭豆腐、大寨、大慶的齊莉莉。中國人對它們以及她的諸多讚美正是香臭不知。比方說你我,絕不該為了中國人改造自己,否則太糊塗。比方說中國孩子太多,生孩子極吃苦頭,但是人們為什麼非生不可呢?我猜是因為大家都生,怕老了,現在不生以後生不了。

    關於第一點我們已經知道很荒唐。那麼為什麼怕老了呢?老了頭腦發木,要是有孩子的精神力量來激發一下未必沒有好處,不過那對孩子有什麼好處嗎?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法律不准老人與年輕人往來。我頂頂喜歡的是自理生活,理成一塌糊塗也罷,萬萬不能有人來伺候,因為那樣雙方都很卑鄙。如果我將來老了退化得很卑鄙,那麼現在的我絕不對將來的我負責。這樣我就駁倒了前兩項。如果我很相信我的反駁正確,第三項就不存在了。

    可是我很喜歡你,愛你。男孩子只能愛女孩子,可這不是因為一該死,生殖細胞,而是因為她可愛,有很多非愛不可的地方。比方說你對於我,主要是因為你可愛。我從來沒有在任何男人或女人中發現這麼可愛的人。先寫到這兒。

    我在家裡愛你愛得要命

    銀河,你好!

    星期五收到你的來信,今天才回信。我實在是太不地道了。我們昨天考外語來著,頂糟的是我又生了病,我在試驗室裡一時發昏用移液管吹了氨溶液嗆了一下,第二天就咳起來,還發一點燒。我這兩天沒抽煙。考試大概要不及格呢。

    這兩天我覺得極沒勁,老想怪叫一聲,好像瘋子一樣。今天我生日,徒長一歲何樂之有?何況你又不在。你一定要打聽一下到懷柔的路怎麼走,我好在下個禮拜天去找你。

    懷柔真的那麼好嗎?(1979年我在北京懷柔學習日語,當時王小波在上大學——李銀河注)看起來你有點樂而忘返呢。昨天冷得很,我猗那裡更甚。昨天我凍著了。你為什麼只帶那麼少的衣服呢?我估計你夠戧,但還不要緊的。

    你好好用功吧,要是四十天真能學好日語那可太妙了。祝你成功。我在家裡愛你愛得要命。再有十三天你就該回來了。

    小波5月13日

    我好像害了牙痛

    銀河,你好!

    我昨天給你寫了一封信,後來又發現有不便郵寄的地方,我就把它團了。你回來我們再談吧。

    我告訴你我的生日是怎麼度過的吧。我那天孤單極啦,差一點喝了敵敵畏。我心裡很不受用,寂寞得好像大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樹。後來我和一個同學去喝了一點酒,以紀念我們赴雲南十週年。好多不幸的回憶全回到我胸間,差一點把我噎死。晚上失眠得厲害,差一點想到懷柔去找你。我猜咱們倆有點腦場相互作用,我這幾天學習效果極壞,顯得十足低能,甚至想到這一切有什麼用!但願你別和我一樣。總之,我的情緒特別低落,特別需要你。

    聽說你要調成(那年我從國務院研究室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一一李銀河注)我可特別高興,這真是好消息。我想起一句至理名言:閉起嘴被人當成傻瓜勝於張開嘴消除一切疑慮。就算世界上的人都認為你是傻瓜,反正我是不會的,我愛你。

    我想到你就要回來,我特別高興。我等得要暴跳起來了啊!我可不是愁容騎士,我一點也不會相思,歎息,吟詩,唱小夜曲。我只會像一頭籠子裡的狼一樣焦急地走來走去,好像害了牙痛。天哪,這可一點詩意也沒有。

    你就要回來了,這一點太讓我高興了。咱們應當在一起,否則就太傷天害理啦。我可再沒心思寫散文詩了。你可知道這幾天我頂頂難過?你好像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近,這就使我越來越想採取一些行動加快這個過程。我頂受不了傻等了。

    你要是回來了就馬上來找我好嗎?快快的。我愛你,愛得要命極啦。

    小波5月20

    夏天好嗎?

    銀河,你好!

    我在這裡想你想得要命,你想我了嗎?我覺得我們在一起過的這幾天好得要命,就是可惜你老有事,星期天我又像個中了風的大胖子一樣躺下了,這真不好,掃了你的興。

    我喜歡夏天,夏天晚上睡得晚,可以和你在一起,只要你不膩的話。我真希望你快點回來。等我考完了試,你又調成了工作,咱們就可以高興地多在一起待一會兒,不必像過去一樣啦!過去像什麼呢?我就像一個小鬼,等著機會溜進深宅大院去幽會,你就像個大家閨秀被管得死死的一我是說你老在坐機關。你可別說我拉你後腿呀!咱們一定要學會在一起用功,像兩個毛主席的好孩子。我們院過去有一個刷廁所的老頭,有一天他問我廁所刷得白不白,我說白,他就說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現在我還是呢。

    說真的希望你把日語學得棒棒的,你好好用功吧,我不打攪你。真的,你覺得我們在一起過得還好嗎?夏天好嗎?

    麥子熟了,天天都很熱,等到明天一早,我就去收割。我的愛情也成熟了,很熱的是我的心,但願你,親愛的,就是收割的人!

    這詩怎麼樣?喜歡嗎?猜得出是誰的詩嗎?是個匈牙利人寫的呢。還有一首譯得很槽:愛神,你幹嗎在這裡,一手拿一隻沙漏計時?怎麼,輕浮的神,你用兩種方法計時?這只饅的紿分處兩地的愛人們計時,另一隻漏得快的給相聚一地的愛人們計時。

    這詩油腔滑調得不成個樣子對不對?俗的好像姚文元寫的呢。這可是詩哲歌德所做,褻瀆不得。唉,說什麼也是白搭,我還是耐心等你回來吧!

    小波5月27日

    他們的教條比斑馬還多

    銀河,你好!

    給你寫信。我在家裡悶得很。不知你日語說得怎麼樣了。我衷心希望你回來時日語變得特別棒,和日本人一樣,那時我就叫你李一郎。

    我想起你近來遇到的事情就憤怒。真他媽的,你真個碰上了食古不化冥頑不靈心懷惡意的一大群他娘的老官僚啦!我說你的文章不過刮了他們的毛。真的你可別生氣。你說社會封建主義還不太對題呢。咱們國家某些教條主義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救藥的地步,從腦袋到下水全是教條,無可更改的教條,除了火葬場誰也活不了。他們的教條比斑馬還多,誰要改了他一條,比說他是婊子養的還讓他生氣。你呀,就成全了他們吧。怎麼能想像教條主義者沒有教條?他們全仗著教條支撐,性命系之。如果馬克思在世,他們會為了他本人說過的幾句話把他關進瘋人院,如果他有不同的理解。他們老說這是命根子呢。

    夏天來啦!你回來時我們去玩吧。

    假如我像但丁或彼得拉那樣

    銀河,你好!

    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過得還好,我挺高興。我可是六神不安的,盼著你能早回來。你們到底幾號能回來呢?到底是十六號呢還是二十號?我以為這挺重要。過去我特別喜歡星期天,現在可是不喜歡了。

    我在《德國詩選》裡又發現一首好詩:他愛在黑暗中漫遊,黝黑的樹蔭,重重的樹蔭會冷卻他的夢影。

    可是他的心裡卻燃燒著一種願望,渴慕光明!渴慕光明!使他痛苦異常。

    他不知遒,在他頭上,碧空晴朗,充滿了純潔的銀色的星光。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