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二章 (2)
    有一天,羅想農在系裡碰到喬麥子的班級輔導員,他問起喬麥子的留校手續辦到了哪一步?那人驚訝道:「你還不知道嗎?名額換人了,喬麥子去武漢水生物研究所。」

    羅想農心中一凜:「有人開後門頂下了她?」

    輔導員回答:「不是,是她堅決要求去武漢。」

    羅想農拔腿就跑,頭一回衝進女生宿舍樓,用輔導論文的名義把喬麥子拎出來。

    「怎麼回事?」他表現得幾乎有一點氣急敗壞:「怎麼回事啊麥子?留校不好?做學問你不喜歡?」

    喬麥子的眼睛不看他,看地,看地上匆忙行走的螞蟻和一粒一粒的砂石。

    「人生的關鍵幾步,麥子,我不希望你走錯。」羅想農是真心誠意的,更是扒心掏肺的。

    「謝謝。」喬麥子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熱度。「我自己的路,我知道該怎麼走。」

    她說完這句話,一轉身,自己上樓了,把羅想農尷尬地拋棄在樓門口。

    「麥子,」他眼巴巴地喊她,「麥子啊……」

    他的喉嚨裡梗著一團結石,讓他不能口若懸河地說服她,動員她。

    一直到喬麥子離開南京後,羅想農才從父親口中得知,是母親先對喬麥子表了態,希望她在婚姻戀愛的問題上首先考慮羅衛星。羅衛星俊朗。羅衛星學油畫,是藝術家。羅衛星性格好,對女孩子尤其好。羅衛星……

    羅衛星的身上確實挑不出什麼錯,可是楊雲不知道愛情並非考試填空,並非一定要在所有的正確答案上打勾。最最熟悉的那個人,也許偏偏是靈魂距離最遠的那個人。

    喬麥子被楊雲收養長大,她無法開口對楊雲說「不」,所以她只能離開。

    八月,南京最炎熱的季節,大馬路上的梧桐樹曬得垂頭喪氣,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磚地開裂,草坪枯黃,人們站在紋絲不動的樹影裡苟延殘喘,等待著從太平洋來的颱風挾來暴雨,救苦救難。

    全家人難得一次聚集在一起,把喬麥子送上了開往武漢的長江客輪。羅衛星打頭,扛行李,駱駝一樣負重,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勤勞。楊雲一路都在跟羅想農生氣。她不知道喬麥子主動要去武漢的原因,因此而怪羅想農無能,枉當了大學老師,幫麥子在南京找份工作都辦不到。羅家園的思維最奇怪,他關心的是武漢當地的天氣。「怕是比南京還要熱吧?小火爐跳到大火爐,麥子你這輩子就跟火爐耗上了!」

    喬麥子把行李交給兩個哥哥拿著,自己空著手,沉默著,微笑著,一句話都不說。

    亂哄哄的碼頭,亂哄哄的旅客和送別的人群。輪船是白色的,上下四層,喬麥子是四等艙,大房間裡一排一排的統鋪,男女混住,行李塞在床鋪下。

    喬麥子一一地跟他們道別:「羅伯伯,楊雲媽媽,大哥二哥,我走了,你們保重。」

    楊雲拉住她的手不肯放:「丫頭,你這一走,就放單了,往後要自己照應自己了。」

    羅衛星變戲法一樣地,從肩上的挎包裡拽出一包洗乾淨的水蜜桃,還有幾個紙包的蛋糕,放在喬麥子的枕邊。「船上的飯菜很糟糕。」他解釋。

    羅衛星在女孩子面前,永遠都是慇勤和紳士風度的。羅想農不無感慨地想,將來不知道是哪個女孩會取代喬麥子,享受他這樣的貼心貼肺的照料。

    喬麥子走了兩個月,有一個星期天,羅想農說服李娟跟他去母親家裡串串門。他希望母親能夠開導開導李娟,讓她多交朋友,多逛街,多享受大城市的現代生活。李娟總是下班就回家,一個人悶在房間裡,沒完沒了地守著九英吋的黑白電視機。羅想農每見她對著屏幕目光散亂的樣子,心裡就發楚。

    進了母親家門,卻發現家中多了一個人,一個紅蘋果一般鮮艷圓潤的女孩。她穿著一條時下最新潮的牛仔褲,屁股包成蒜瓣形。上身是一件大紅色緊身毛衣,豐滿的胸脯被毛衣繃出極誇張的線條,叫人擔心毛衣一不留神會爆裂,弄出驚心動魄的效果。

    羅想農把弟弟拉到一邊,小聲地:「誰?這個女孩?」

    羅衛星哭喪著臉,萬般無奈地歎氣:「哥,說了你都不會信,公司裡搞質檢的小丫頭,死活要跟我回家。」

    女孩子腰上紮了楊雲下廚用的舊圍裙,又不倫不類地仿照電影裡女演員的模樣,在頭頂上扎一條大花絲巾,把頭髮全部兜在絲巾裡,說不上是洋氣還是土氣。她歡天喜地地在廚房和餐桌間忙碌,抹桌子,端菜,擺碗筷,熟絡得像是早已經成了家裡人。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羅想農無端地想起了遠走武漢的喬麥子,心口有一陣絲絲拉拉的疼。他不高興地責備羅衛星:「是女朋友就承認,躲躲閃閃幹什麼呀?八竿子打不著的女孩子能跟著你回家?」

    羅衛星急得像求饒:「哥你別不信,她真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這女孩根本就沒讀過什麼書,填個質檢單都寫錯字,我怎麼會跟她結婚過一輩子啊?」

    羅想農還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樣厚臉皮的姑娘,不打招呼就登上男孩家的門。

    楊雲也認為這女孩不靠譜。她的觀點很守舊很簡單:好女孩不會主動往男人身上貼。她把羅想農拉到一邊抱怨:「你說說衛星他腦子有沒有病?喬麥子是走了,可世上還有大把的好姑娘啊,他怎麼能夠揀到籃子裡都是菜?這個小五兒,她純粹就是個胡同串子!」

    羅想農才知道姑娘小名叫「小五兒」,她媽媽總共生了六個女孩,眼前這個排行老五,城南小巷子裡長大,勉強讀到初中畢業,招工進了工藝美術公司。女孩子文化水平不高,找男朋友的眼光倒是不俗,一眼相中了相貌堂堂脾氣溫和的羅衛星,膠皮糖一樣地粘上了他。

    實在說起來,小五兒也沒有什麼錯,婚姻是自由的,戀愛也是自由的,羅衛星若是抵死不從,小五兒不可能拿刀子逼著他。

    很久之後,小五兒簽字放棄了幼子羅江的撫養權,跟一個日本男人去了北海道。羅衛星身邊的女友開始走馬燈一樣地換。他成了一個生活在夢中的人。他的身子在現實的世界裡隨波逐流,好脾氣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一一地接納過去,撫慰和安置她們,決不讓任何一個人失望而去。他的靈魂卻站在高高的雲端,凝視喬麥子的身影,想她,愛她,渴望著有一天能跟她結為伴侶。這是羅衛星個人的悲劇,性格的悲劇。

    羅想農心疼這個懦弱的弟弟,不願意看到他這麼作踐自己。他鄭重其事勸告他:「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一個人的性能力是有定量的,你提前透支光了,以後會悔不當初。」

    羅衛星聳聳肩膀,破罐子破摔的口氣:「沒有了喬麥子,我的得到和失去沒有任何區別,提前得到和提前失去也沒有區別。」

    羅想農感覺他的這句話裡有太多蒼涼。這個隨波逐流對付日子的人,一生當中很少有這樣深刻的思維。

    羅想農無言。他從此知道,羅衛星心裡的傷疤其實不比他小。

    避開婚姻和愛情不談,二十世紀最後的十多年裡,在工作和事業上,羅衛星也不算一個走運的人。

    誰都認為羅衛星是個有實力的畫家。他的老師和同學這麼講,他的那些一起畫畫的狐群狗黨們也是這樣講。就連對美術一竅不通的羅想農,時不時聽羅衛星談天論地,聽他對古往今來各種畫派各種技法的分析,再把一本本的大師畫冊和羅衛星的畫作攤開來比照著看,也承認這傢伙有想法有追求,絕對有別於市面上那些掛羊頭賣狗肉、不知道憑什麼就出了大名的混混兒。

    羅衛星的畫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城市的喧囂和騷動,有著一種特別的純樸和稚拙。他下手喜歡用純色,綠就是綠,黃就是黃。他的人物基本是平面的,大大的腦袋,笨笨的手腳,木偶一樣的眼神,透著兒童畫的稚氣和可愛。他哪怕是畫一棵樹木,一束花卉,用的都是兒童畫的筆法:從根到梢一筆不差,每一片樹葉和每一串花朵都是脈絡清楚,輪廓鮮明。他的想像力和畫面變形的程度都有孩童的率真,是完完全全的不受規矩約束,只有不諳世事的兒童才能有那樣的簡單和大膽,尖銳和荒誕。

    羅想農認為這是他老弟的本性所至,從小到大羅衛星這個人都活得像小孩,不勢利,不算計,不掙扎。

    有時候羅衛星自己也苦惱,在全社會一古腦兒圍上去欣賞那種超驗的扭曲的變態的陰鬱的畫風時,怎麼就沒有人願意扭過頭來觀照一下這個世界的「其餘」。他告訴羅想農,如果他願意,他其實可以跟著潮流輕輕鬆鬆出名,比如把色彩弄得更曖昧一些,把筆觸弄得更狂野一些,往當下的「主義」和「流派」上靠攏得更近一些。不管畫家們的內心對這一切是否苟同,現實當中這就是出名的捷徑,一個畫家只有被歸納進某一個團體或者派別,評論家對他的作品才能夠有話可說,這個人才能輕而易舉地跟著潮流一榮俱榮。

    羅想農絕對認同老弟的這番話。由此他也真心地讚賞羅衛星。如果把藝術上的成就比作十八層寶塔的話,羅衛星現在起碼攀到了第十層到十二層。在這樣的層次上,他能夠潔身自好,遵從藝術本身的規律,安守內心的追求,實在是件難能可貴的事。

    羅想農給羅衛星打氣說:「你需要等待。勝利就在堅持當中。」

    而羅衛星的本職工作,跟他四年油畫專業所學的理論和技能,完全地風馬牛不相及。工藝美術公司實際上就是作坊,燒瓷器,做繡品,織雲錦編地毯,再就是金箔畫,麥草畫,鐵藝,漆器,玉石雕刻,林林總總,銷到國外掙外匯的玩意兒。羅衛星被分派到燒瓷廠,往工匠們搗鼓出來的瓶瓶罐罐上畫美人兒,畫山水,也畫梅蘭松竹這些小情小趣的東西,千篇一律,聰明點的中學生都能學出來。上班的八個小時裡,羅衛星東遊西蕩,百無聊賴,骨頭裡都能閒得出蛆蟲。

    那段時間,也是中國社會禁錮了幾十年的國有體制分崩離析、分化瓦解的轟轟烈烈的過程。國營單位和大鍋飯不再香氣襲人,個體戶和集體企業似乎有更多的奮鬥空間。羅衛星的同窗好友們下海的下海,出國的出國,開始了大家分道揚鑣各奔前程的壯烈旅程。小五兒每天抱著孩子在他耳邊嘰嘰歪歪,誰誰給他老婆買了金手鐲了,誰誰家中的存款已經過萬了。羅衛星在大環境和小環境的急劇變幻中飽受刺激,覺得不放手一搏很對不起自己。

    眼睛一閉,一不做二不休,他到公司裡提交了辭職報告,結清了當月工資,赤手空拳出了單位大門。

    往哪兒走呢?接下來幹什麼呢?完全地沒有方向。羅衛星站在正午的南京街頭,被陽光晃得眼睛發酸。行人如流,自行車如流,生活挾帶著滿街的枯葉塵土呼嘯而去,他眼巴巴地注視著面前的五光十色,一隻腳尖提起來,往左試探了一下,接著又往右試探了一下。似乎往哪兒走都無所謂,沒有人督促他上班簽到,也沒有人等著他開出賬單支票,他在人群裡卑微渺小如一粒塵土。他那時候才想,辭職的決心是不是下得太快了,他並沒有準備好應付另外一種生活,創業和打天下的生活。

    先他下海的同學給他遞過去一個信息,距南京不到二百公里的無錫的外事車隊要更換車輛,其中一輛老式的伏爾加轎車,作價一萬元,問羅衛星要不要?

    一萬元在那時候不是個小數目。可是伏爾加轎車更不多見,省裡的領導和外國貴賓才能夠坐得上。羅衛星當即應承道:要。要下來幹什麼?他沒有想,反正是要了再說。

    羅衛星找羅想農借了兩千塊錢,又腆了臉皮從楊雲手裡弄來兩千,湊足一萬元,到無錫提貨。臨走前,他給羅想農打電話,求大哥無論如何要陪他去這一趟。「上陣父子兵哎!我砸鍋賣鐵做這一錘子買賣,哥你不能袖手旁觀。」

    羅想農心裡很柔軟地想,羅衛星畢竟是羅衛星,他在外面再怎麼張牙舞爪虛張聲勢,骨子裡還是懦弱的人,是家中的小弟,是母親的寵兒,他得靠家裡人替他提著這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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