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一章 (3)
    羅想農的眼前,驀然出現了前天早晨偶然落進他眼中的場景:身穿長過臀圍的提花粗毛衣的蘇蘇,坐在堂屋裡擺弄她的半干半濕的長髮,寬鬆的衣袖展開像鳥翅。旁邊那個奇裝異服的化妝師羅海,起身走到她身後,細長的手指靈巧觸碰她的長髮,要替她挽一個漂亮別緻的髮髻。而蘇蘇回頭看羅海,眼睛裡是難得一見的溫柔笑容。

    羅想農的心臟怦怦地用力地跳起來,轟轟作響,抗議一樣。他心虛地回頭,看身後和四周有沒有人。

    「你告訴羅江了?」他問玉兒。

    「沒有。我想來想去,還是先告訴你。羅江有時候會亂發脾氣,我怕他要去揍羅海。他們兩個一直不對付。羅海那個人特別傲。」

    羅想農鬆一口氣:「玉兒你聽著,這事到我們兩個人為止,我來處理。」

    玉兒說:「好。」

    「也許根本沒什麼,這是個誤會。」

    玉兒點頭:「我知道。」

    羅想農看著面前這張光潔無痕又凸凹有致的臉,不知為什麼忽然湧出一些感動:「玉兒,你是個好女孩,伯父希望你和羅江一輩子都幸福。」

    玉兒受表揚,既開心又喜悅,臉都發了紅:「伯父你放心,我會一輩子都對羅江好。」

    玉兒說到做到,這件事她沒有再跟第三個人提起。中午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時,羅想農仔細觀察了一下,羅衛星和羅江父子兩個的表情都輕鬆自然,可見他們尚未收到意外事件的困擾。羅想農問起墓碑的事,羅衛星馬上顯出一臉沮喪,說是不行,弄不成,石匠們都不肯接這活兒。其實他設計的方案很簡單,就是在墓碑頂上加刻三個小天使,意思是楊雲的三個孩子會永遠圍攏在她身邊,銘記她,感念她。羅想農忍不住地笑出聲,說你這不叫為難叫什麼?鄉下的石匠,一輩子就會刻個食槽磨盤什麼的,至多還能刻個石獅子石麒麟,你現在叫人家刻天使,人家見都沒見過,怎麼弄?羅衛星辯解,我畫了圖啊,照圖下刀還不行?羅想農說,肯定不行,人家怕把你的碑石刻壞了,到時候你找人家打官司。

    羅衛星心猶不甘,說起他去年跟一個畫家團去希臘采風,在雅典博物館裡見到大批的古羅馬時代的墓碑,每一塊墓碑上都刻著一個感動人的故事,那就是死者和生者的最後告別,父母兒女,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形式,莊嚴而且纏綿,那些肝腸寸斷的場景,讓他們全團人震驚,他們繞著滿大廳的碑石怎麼看都看不夠,挪不開步子。

    「偉大的希臘啊,了不起的藝術啊。」羅衛星唏噓不止。

    羅想農安慰他:「行了,以後在南京找你的雕刻家朋友,按你的設計補刻一塊碑,弄回來換上,免得你留個遺憾。」

    羅衛星大叫:「對呀,這也是個辦法!」他馬上變得像小孩子一樣高興。

    小羅泊很清醒地嘀咕:「墓碑弄那麼漂亮,就不怕給小偷拉走?」

    羅江趕快用手肘捅了一下弟弟,讓他不要在這時候掃興。羅江很瞭解他爸爸的脾性,一時衝動一時退縮的,說不定回到南京,雜事一來,墓碑就被忘到腦後,不再會提起了。

    蘇蘇和羅海在飯桌上依然沉默。羅想農注意觀察他們之間有沒有眼神交流,似乎也看不出來有什麼異常。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彎腰給腳下的小黃狗遞一塊鴨骨頭時,發現了端倪:這兩個人不知何時穿上了一模一樣的黑平絨面子的手工布鞋!羅想農估計他們是在鎮上的某個小店裡買的。蘇蘇的一雙鞋上繡著小小的金黃色的菊花,羅海的鞋繡的是老鷹,繡工不太好,乍一看像麻雀。

    也只有他們這兩個人,敢於把自己的衣著打扮弄得如此戲劇化。

    這到底是哪兒對哪兒呢?一模一樣的手工鞋,昭示或者暗藏著什麼呢?羅想農迷惑不已。他第一次感覺自己垂垂老去,不明白也不理解年輕人的很多驚世駭俗的做法。過去有句評價文人的老話:語不驚人誓不休。現在好了,年輕人超越了古人,往前更進了一步:事不驚人誓不休。

    是什麼樣的事?蘇蘇和羅海,他們兩個到底要做出什麼樣的事?

    羅想農坐直了身子,強迫自己想: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兩個人逛街,碰上都喜歡的東西,一同買了,當時就穿到腳上了,生活中不是常常出現這樣的事情嗎?不應該大驚小怪。不應該無端猜疑。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他現在是這個家中的長者,他要控制住事態,要維持一家人的和諧和安寧。

    就想到三年前,羅衛星打電話邀請他去看一場舞蹈演出的事。接電話時他正在指導學生做一台生物解剖,解剖台上躺著的是一頭剛剛死去的灰黑色的江豚,豚體纖瘦,比普通的成年江豚要小了三分之一的體積,皮膚皺縮泛白,乾澀無光,明顯是死於營養不良。自從長江水利工程相繼上馬並且完工,白鰭豚是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原本數量較大的普通的長江江豚,如今也處於岌岌可危的滅絕狀態。作為長江水生物學家的羅想農明白,江豚是處於食物鏈最頂端的水生哺乳動物,這種頂級食肉動物一旦滅絕,那就昭示著長江生態系統即將崩潰。

    羅想農情緒不好,接電話的口氣頗不耐煩:「我手裡一大堆的表格要填,下周教育部還有大員過來視察,事關學科組幾百萬的科研經費,我哪有閒心去看什麼舞蹈演出?」

    羅衛星求他:「哥,無論如何你要來,這台節目是我做的舞美!」

    「舞美我不懂,我看也是白看。」

    「欣賞一下嘛,代表父母給我一個鼓勵,讓我感受一下親人的關愛。」羅衛星嘻嘻哈哈,又不急不燥。

    做大哥的沒法再拒絕。從小到大羅衛星就是這樣的人,他粘粘乎乎,漫不經心,從來也沒有像羅想農這般豁出命來的打拼奮鬥,但是很奇怪,好運氣總是粘在他的背上,甩都甩不脫,要不要都由不得他自己。

    羅想農當天臨出門前,脫下了平日裡泡實驗室穿的皺皺巴巴又污漬斑斑的休閒夾克,換上一套出國開會才穿的正裝,表示自己對藝術和藝術家的尊重。

    羅衛星給他留的座位很好:A區六排五座。坐下來,從耳朵裡捕捉到的隻言片語,發現圍繞在他四周的都是藝術學院的老師學生,羅想農頗有點不自在,感覺自己就像一頭誤入孔雀群的傻頭傻腦的狍子,怎麼偽裝都是一副不入流的模樣。

    舞蹈節目很豐富,獨舞群舞雙人舞什麼都有。舞台美術也眩目,燈光和背景畫面做得如詩如畫,當幻燈片欣賞都是享受。羅想農比較不能適應的是舞台前端不斷噴出來的乾冰制劑,濃重的化學氣味讓他鼻腔過敏,噴嚏連連。他必須費勁克制身體的本能反應,防止全神貫注看節目的藝術家們對他側目而視。

    下一個節目,舞台字幕打出來是獨舞《琴童》。一直沒有露面的羅衛星突然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擠到羅想農的身邊坐下。

    「哥,你好好看看台上的那個女孩。」他小聲說。

    舞台裝置特別簡潔,追光燈打著台中央孤零零的一架黑色立式鋼琴,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琴童」開始了她的俏皮活潑又不無詼諧的表演。她對她的鋼琴又愛又恨。她抗議鋼琴吞掉她的童年快樂,卻又對面前的龐然大物慾罷不能。她時而獨自演奏,陶醉得不亦樂乎,時而又撇嘴蹙眉,憨態可掬地拍打鋼琴發火。她攀上琴身翩然起舞,腳尖頑皮地敲擊琴鍵;她又圍繞著鋼琴陀螺般地旋轉,跳出八音盒上木偶娃娃一樣可笑又可愛的姿態。她精靈鬼怪,嬌憨嫵媚,擺出一個孩子獨處時的種種搞笑動作,有點自戀,卻又樂在其中,感染得台下觀眾跟著她開心,跟著她張揚,跟著她享受了一個小女孩子的活潑的私密的小情小趣。

    舞檯燈光轉暗,羅想農從台上「琴童」的情緒中跳回現實,發現自己居然也跟著大家咧開嘴巴在笑。

    羅衛星問他:「怎麼樣,這個女孩?」

    「誰?」羅想農一時恍惚,不知道羅衛星問的是「琴童」還是演琴童的演員。

    「蘇蘇啊。你才看了人家跳的舞。」羅衛星不滿意大哥在女性面前的愚鈍。

    羅想農笑笑:「啊啊,小女孩挺可愛。」

    「她今年二十六歲。」羅衛星說,「我們也許會結婚。」

    「你說什麼?」

    「結婚哦。」羅衛星眼盯著他的大哥。

    羅想農一下子張大嘴巴。他這才明白羅衛星拉他過來看演出的用意。

    「二十六歲。」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比羅江大不了兩歲。」

    羅衛星做錯事一樣的,既羞愧又不安地解釋:「是她堅持。她說她喜歡成熟的男人。」

    羅想農想:成熟的男人?像羅衛星這樣的,能算是成熟的男人?

    他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羅衛星把他拉過來「掌眼」,實在也就是走個形式,表示一下對大哥的尊重。如今這個時代,各人有各人的主見,各人有各人的選擇,父母都不能左右兒女的婚事,兄弟之間又豈有從諫如流一說?

    不多久,羅衛星和蘇蘇熱熱鬧鬧張羅結婚。遠在青陽的楊雲聽完羅江羅海羅泊三兄弟的匯報後,本能地不喜歡這個跳舞出身的、過於年輕和招搖的女孩,她拒絕趕到南京參加婚禮。羅想農長兄為父,不能不在婚禮上替代長輩說了幾句吉祥和祝福的話。可是私下裡,他從來都沒有看好過這樁時代感太強的、在他的眼睛裡有點荒腔走板的婚姻。

    果然如此,僅僅三年,蘇蘇的感情生活已經有了偏移跡象。而她有可能轉移過去的這個對象,居然是羅海,她名義上的兒子,一個二十郎當歲的當化妝師的男孩。

    關於這一切,渾渾沌沌過日子的羅衛星是否已經知曉?就算他慧眼識人察覺了一切,看出了端倪,他又準備如何處置身邊的變故?

    羅想農在心裡深深地歎一口氣,他覺得他的這個兄弟一輩子活得並不輕省,光是對付身邊這些走馬燈一樣川流不息的女人,就足以耗去他一多半的藝術生命。

    無愛的生活孤燈冷灶,有太多愛的生活也有太多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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