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一章 (2)
    他沒有回家,出門拐上了另一條路,去那兩個私家偵探下榻的賓館。兩個小伙子這一天一夜監看的情況,他很想知道。還有就是,母親在江岸鎮的最後十年,袁清白把她照顧得如親娘一般,僅僅看在這個情份上,羅想農也不希望這個人的龐大家業毀於一根莫名其妙的老鼠尾巴。

    敲門,半天才打開。白淨皮膚戴眼睛的那個來開的門。吃這碗飯的人天生有反偵查能力,在沒有確認門外來客的身份之前,他們不會輕易暴露。

    「羅江剛走。」眼鏡小伙子告訴羅想農。他以為對方是來找人的。

    「我不找他,給你們送點飯菜。兩位都辛苦了。」羅想農把兩隻塑料口袋提起來,舉在半空,做出說明。

    一天一夜悶在這個小小的客房裡,房間悶出了人體的腌臢味。床上的被子胡亂堆在床腳,枕頭斜搭在床頭櫃,油漬斑斑的地毯上扔著方便面的包裝盒,丟棄的煙殼,裝零食的塑料袋,用過的紙巾,還有兩雙硬梆梆的臭襪子。因為保密,要謝絕客房服務,謝絕了客房服務,房間立刻變成了垃圾場,變成亂糟糟無處下腳的耗子窩。

    「不好意思,我們顧不上收拾。」眼鏡小伙子倒還懂得慚愧這兩個字。

    羅想農在衛生間的洗漱台上找到一塊空地,放下手裡的東西。「沒事沒事,」他擺手,「幹活兒的時候都這樣。」

    在他的生物系,課題攻關到最後階段,姑娘小伙子們白天黑夜連軸轉的時候,實驗室裡的狀況跟眼面前的髒亂有一比。

    他頗有興致地走到工作台邊,去看電腦裡的即時影像。屏幕上顯示的場景非常清楚,一格一格地移動圖像後,整座車間沒有一處死角,每個人的舉手投足暴露無遺。如果用鼠標將鏡頭拉近,連機器肚子裡連續吐出來的火腿腸上的商標圖案都看得字字分明。

    「有什麼發現嗎?」他問坐在電腦前面的理平頭的小伙。

    年輕人眼睛緊盯著屏幕,頭也不回地跟他說話:「完全正常。」語言簡潔到平淡。

    偵探這碗飯真不是好吃的,羅想農憐憫地想。活蹦亂跳的兩個酷小伙兒,生生地被拴在這個房間裡磨性子,幾天幾夜門邊兒不能邁一步,外面的燈紅酒綠風花雪月跟他們完全沒關係,說起來還真是有點不人道。

    「不能一條胡同走到底。」羅想農給他們出主意,「還得走出去,發動群眾。」

    眼鏡小伙兒笑:「羅老師,你那是搞運動,人民戰爭,老一輩人的看家本領。可我們是現代戰術:電子跟蹤,精確打擊。」

    羅想農也笑,承認自己的觀念落伍。

    他像父親一樣地囑咐他們:「趁熱,好好吃頓飯。」

    走下賓館台階時,迎面撞上了同樣是來打探進展的袁清白。他手裡抱一個黑白兩色的紙盒子,從圖案上看出來,盒子裡裝的是電水壺。

    「少年人做事都不靠譜。」他抱怨。「兩個人在房間裡燒個水,就能把人家賓館的電水壺燒短路了。」

    羅想農告訴他:「我看這兩個人不錯,行事作風夠專業。」

    袁清白叫起來:「那也要出效率才行啊!不瞞你大教授說,我袁某人現在是分分鐘坐在火山口子上,若查不出個子午卯酉,廠子就要關門了,我手裡這些工人也要回家喝稀粥嚼蘿蔔乾了。」

    「又出什麼事?」羅想農驚愕道。

    袁清白湊近他,低聲通告說:「剛剛在南通的生鮮超市裡發現第二根老鼠尾巴。跟南京的那批火腿腸還不是同天出廠的貨。」

    羅想農的身子朝後一仰,彷彿被人一巴掌推過去一樣。「怎麼會?」他絲絲地吸著氣:「真跟你有這麼大的仇?」

    袁清白圓瞪著眼睛,咬牙切齒:「你死我活啊!過去搞階級鬥爭那會兒都不帶這麼搞法的,太齷齪了。簡直就是黑社會!下三濫!」

    袁清白此時也不講什麼老闆派頭了,穿一件洗縮了水的純棉細格子衫,格子衫的下擺捲上去一小截,露出緊繃在肚皮上的褲腰和皮帶,還有拴在皮帶上的約摸有兩三斤重的鑰匙串。他走得急,胖腦袋上油光光地冒著汗,才兩日不見,眉頭眼角就老了很多,眼袋像葡萄串兒一樣沉甸甸地嘟嚕了下來,下巴鬆鬆垮垮,鼻翼的兩道深溝如同被犁刀犁過了一樣的醒目。

    羅想農心裡想,這傢伙還不到五十吧?比喬麥子還要小上幾歲呢,操持一個家族企業,怎麼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副糟糠模樣?

    他拍了拍袁清白的肩膀:「沉住氣,想辦法跳過這個坎兒。」

    袁清白哼哼著:「說得容易,一朝結冤,十朝難解呢。」

    羅想農憋住笑:「想必從前你也把人家擠兌得不輕。」

    袁清白就歎一口長氣:「人無前後眼啊!」

    羅想農勸他:「眼下你真不能衝動,先把事情弄實了再說。有證據,什麼都好辦。」

    「我知道。法制社會了嘛。」袁清白點頭,臉頰上的皮肉一抖一抖。

    他們一個出,一個進,交身而過。羅想農已經走到了院子裡,袁清白忽然又在台階上回頭。

    「大哥,我楊姨的那個事……你是無論如何都要等到喬麥子?」

    「等到喬麥子。」羅想農點一點下巴。「她會趕過來的,快了。」

    袁清白站著,手裡抱著紙盒子,遠遠地看著他,說不清楚的那樣一種神情。

    羅想農一時也不知道再應答些什麼好,手舉起來朝對方揮了揮,意思要他趕快解決自己的問題去。

    還在大門外,羅想農就聽到院子裡一陣接一陣的水花四濺般的笑聲。隔著一堵院牆,笑聲彷彿是濕淋淋地潑在地上,又晶瑩剔透地彈跳起來,隨著空氣和清風四處飄散。暮春的正午,一個女孩子在咫尺之外如此青春飛揚地大笑,羅想農的心裡不覺輕輕地漾了一漾,有一種清涼甘甜的滋味迴旋起來。

    他先以為是蘇蘇在笑,隨即便在心裡否定了,因為蘇蘇留給他的印象是矜持而高貴,黑天鵝那樣的昂然。同住江岸鎮的這幾日中,他還真沒見過蘇蘇露齒莞爾的模樣。那麼這個快樂大笑的女孩,顯然是羅江的女朋友玉兒。兩個人吵架分手的那天,羅江滿不在乎地預言,不出三天玉兒保準回來。果然,玉兒不光是人回來了,她還把無憂無慮的笑聲帶回來了。她笑得如此開懷如此放鬆,可見這女孩子簡單,和善,與人相處毫不設防。

    羅想農對玉兒的好感,即刻間又增添了幾分。他想,羅江要真能踏踏實實跟玉兒走進婚姻,倒也是羅家人的幸事。最起碼,玉兒這樣的女孩,對羅海羅泊不會構成威脅。如今的年輕人習慣了獨霸天下,要走進這個兄弟成群的家庭,充當起長嫂的責任,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羅想農轉著這樣的念頭,一邊伸手推開院門。羅江此時正戴著那頂報紙迭出來的滑稽可笑的廚師帽,紮著楊雲的花圍裙,手舉一把亮閃閃的切菜刀,在白果木的砧板上奮力剁鹽水鴨。鴨肉極嫩,而他的力道又過大,濺起來的骨碴、鴨油、皮肉的碎片,星星點點沾在他的鼻尖和眉梢上,隨著他身體的動作,顫巍巍地晃蕩著,小丑的故作狼狽一樣,的確讓人發笑。

    「快看,玉兒姐姐從南京帶來的鹽水鴨!」羅泊看見伯父羅想農走過來,趕快向他報告。

    小羅泊和寸步不離他的小狗狗,一個蹲著,一個站著,都仰著面孔看羅江剁鴨子。羅泊把手掌攤開來,平舉著,偶爾有鴨子碎屑落到他掌心,他便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送到小狗嘴邊上。狗狗伸出舌頭,飛快地一捲,嘴巴裡巴嗒一下子,肉屑沒了,它再拚命朝羅泊搖尾巴,搖出呼啦呼啦的聲響,眼裡的神情是感恩戴德加上受寵若驚。

    它舔進肚裡的肉屑屑,其實也就是黃豆粒那麼大,由舌尖滑進喉嚨口,一瞬間的功夫,可能連滋味都沒嘗到。狗這個小東西,它完全是把自己的幸福放大了,而且就是要放大給你看,讓你有成就感,讓你不能不繼續想著它,優待它。

    羅想農拍拍羅泊的腦袋:「當心它咬到你的手。」

    羅泊極有把握:「不會,我們是好朋友。」

    羅江邊剁鴨子,邊抬頭詢問羅想農的意見:「中午下麵條吃怎麼樣?麵條就鹽水鴨,再拍個黃瓜,葷素全齊。」

    羅想農點頭:「很好。」想了想,又問羅江:「你爸呢?」

    羅江說:「去石材廠了。他剛畫了個石碑的圖樣,說要問問師傅能不能照著圖樣打出來。」

    石碑還得有個造型,造型還有美和不美之分,這一點羅想農倒是沒想到。看起來,搞科學的和搞藝術的還是有差別,搞科學的簡單,搞藝術的複雜。但是反過來說,複雜又未必比簡單更好。具體到楊雲的這塊墓碑,焉知楊雲自己有什麼樣的想法呢?她生前是個生活簡單的人,死後的住所願意別出心裁或者是花裡胡梢嗎?

    羅想農把這些念頭在心裡轉了轉,沒有說出來。他不想在這時候給羅衛星的熱情澆冷水。

    看看自己幫不上羅江的忙,羅想農自告奮勇:「下麵條要放蔥花,我到菜園子裡搞一把小米蔥去。」

    玉兒趕快跟上:「伯父我陪你去。」

    羅想農在前面大步走,走出院門,才側身等著玉兒上來。他猜測玉兒可能是找他有話要說,否則為一把小蔥沒必要興師動眾。

    果然,玉兒跟他並排走了兩步後,小心看一看他,發佈了一條令他心驚的消息:「我從汽車站走過來,看見蘇蘇和羅海了,他們兩個人在咖啡館。」

    江岸鎮居然還有咖啡館!咖啡館裡的兩個人是後母和兒子!

    羅想農趕快抹稀泥:「偶爾去喝杯咖啡……」

    「不是,他們兩個人拉著手,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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