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華朝他一白眼:「你就是個瘋子!我不跟你說了。」轉身回廚房間。
羅想農想了想:「我有個學生,剛考上省質監局的廳干,晚上我給他家裡打個電話,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袁清白的情緒上得快,下得也快,一聽這話馬上咧了嘴:「那好那好,無論如何你得找到他,這事也就是質監局的一句話。」
羅想農心裡說,怕是沒這麼容易。他試探著問袁清白,還有沒有心思遛遛腿,帶他們到楊雲的墓穴地去看看?袁清白說,有哇,怎麼沒有?生意上的事都有大哥幫忙解決了,楊姨的事他還不該多跑腿?他當即要發動那輛車門都關不嚴實的桑塔納。羅想農擺手說,不必,就走著去,走著才能認下路。
一九九九年,羅家園去世時,羅想農在南京青龍山公墓給他的父母買了個「雙穴」。講迷信的人說,那是南京的一塊風水寶地,前靠湖,後倚山,成排的花崗岩墓碑沿山坡逶迤而上,中間是一行行栽種整齊的蒼松翠柏,附近有方便掃墓的停車場,有專業出售鮮花香燭的小攤點,還有偷著賣紙錢祭品的遊蕩商販。逢到清明節,公墓周圍的幾條馬路上人山車海,人們帶著一家老小,帶著乾糧水果,甚至帶著小孩子玩的風箏和抖嗡,神情不像是掃墓,倒像是春遊。
羅想農對楊雲說,你看,爸爸住這兒,左鄰右舍的多熱鬧!他的意思是:將來你也不必怕冷清。
當時母親揚了揚眉毛,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羅想農就以為母親是沒有意見的。楊雲對羅想農的態度就是這樣:當她心裡同意時,她嘴裡不會把「同意」兩個字說出來,她要熬著他,熬到他心裡發虛,對自己所做的事情產生疑問,自信全無。
幾乎是從一條游動的精蟲開始,母親對兒子的怨懟從無止息。
出了鎮,袁清白沒有往北邊的大路走,而是拐上了一條蘆葦叢生的砂石路。路面想是許久不走人了,被雜草蠶食得東露一塊西露一塊,大坑套著小坑,時而還有拇指粗的蘆根裸出路面,蟒蛇般盤虯著,稍不留神會絆人一個大跟頭。羅想農依稀記得,七十年代,這是良種場裡通往育種試驗田的路,有一年喬六月偷偷在試驗田邊種了幾窩「華東26號」花皮瓜,那種西瓜的皮特別薄,成熟後幾乎是一碰就爆裂,所以喬麥子經常把羅家兩兄弟帶到田邊去,酷暑中摘片瓜葉頂在腦袋上,蹲在瓜地裡,挑那瓜紋深重的,一拳砸開,每人捧一塊,呼哧呼哧地啃。
羅想農問袁清白:「鎮上這些年走了不少老人吧?怎麼往公墓的路也不修一修?」
袁清白回答:「我們不是去公墓。」
走在路邊、隨手折了兩根蘆葦葉在手裡甩打著的羅衛星停住腳:「拜託別弄得神神秘秘好不好?」
袁清白一攤手:「就衝我身上這堆肉,我走路容易嗎?我會陪你們走著玩?楊姨她老人家就是喜歡個僻靜處。當初買地時我也勸過她,她不聽,我能怎麼辦?」
羅想農拉了羅衛星一把:「走過去再說。」
走到路盡頭,才發現是一片廢棄多日的荒灘地,諾大的地場上零零星星豎著一些墳包,有的做成簡易的水泥墓,栽有刻了字的石碑,沿墳邊還有三兩棵小樹苗,墳前有殘破的花圈供奉,有的就只見一堆黃土,至多墳頂上壘個倒三角形的泥墳帽。頑強的蘆葦棵子從一切可以露頭的地面上拱出來,這裡一株,那裡一簇,細瘦萎黃,東歪西伏。活潑的麻雀們在遠處飛來飛去,鑽進稀稀拉拉的草叢裡仔細地尋找食物,嘰嘰喳喳地招呼同伴。有什麼東西從他們腳下嗖嗖地鑽過去,把草叢衝出一條淺淺的浪,羅衛星誇張地跳起來,堅持說他看見了一條蛇。袁清白笑話他說,他又不是大帥哥,美女蛇也犯不著大白天的為他冒險出來逛蕩。袁清白猜測八成是田鼠,也有可能是野兔。往前倒數二十年,有小水貂的可能性還很大,江邊嘛。現在是不可能有了,絕跡了。
羅想農雙手插在夾克衫的口袋裡,聳著肩膀,抵擋從脖子裡嗖嗖灌進去的江灘上的風。他的心裡也像不小心吞進肚的冷空氣一樣涼。母親放棄南京的標準化公墓,不願意跟父親合葬,他基本上猜得出原因:父母結婚五十多年,壓根兒就是一對同床異夢的人。可是母親居然把墓地選在這樣的荒灘野地,在這塊蘆葦雜生、野鼠亂竄的僻靜處,他弄不明白為什麼。
是母親存心要跟她的兒孫絕離,要迫使他們忘記她、疏遠她、惱恨她?
又或者說,是母親逼著身為長子的羅想農不能在她身後及時行孝,而永遠地負疚和不安著?
母親是一個心機如此深重的人嗎?不是啊,她也許不寬容,但是絕對不陰毒,她從來都不習慣事後懲罰人。
羅想農慢慢地邁步,在漫過腳背的野草叢裡沒有目標地走,左左右右地蛇行,重點選擇那些有石碑做標記的墳墓,走攏去,彎了腰,看那石碑上的字。有的碑材年代久了,字跡漫漶不清了,他幾乎要把眼睛貼上去辨認,還有時候要拿手掌把碑上的浮塵鳥糞拂乾淨,讓隱隱約約的字跡露出來。
羅衛星和袁清白一聲不響地跟著。一時間野地裡只有三個人腳步的刷刷聲,和遠處麻雀熱鬧的嘰喳聲。天依然是陰著的,霾很重,因為江邊不遠處有多家大型化工廠和造船廠,環境污染得很厲害。烏濛濛的天空和野草萋萋的荒灘,這一切都讓人心裡沉悶得要炸開來。
「你走來走去找什麼,說出來聽聽好不好?」羅衛星開始抱怨。
「我知道大哥要找什麼。」袁清白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揶揄。「大哥想在這附近找到喬六月的墓。」
羅想農猛回頭,準確地撞上了袁清白一雙要笑不笑的眼睛。這雙眼睛渾濁,浮腫,眼皮週遭長一圈重重疊疊的贅肉和針眼大小的疣子,猛一看蠢笨和憨厚,實際上卻是機敏和智慧。
羅想農想,什麼都瞞不過他,這小子確實聰明,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白手起家弄出這麼一個鄉村肉食品加工托拉斯。
「沒用。」袁清白說,「跟你想的不一樣,喬六月根本就沒有墓,楊姨和喬麥子那年回來,把他的骨灰撒到江裡了,還是我幫她們雇的船。」
羅想農張了張嘴,瞥一眼身邊的羅衛星,心裡痛恨自己的骯髒和卑俗。人性的弱點,他想。人總是會本能地把他人往卑劣處想,無論這個人跟自己有多少千絲萬縷的關係,也無論對方是否是自己的生養者。
母親真不是一個注重情調的人,生離死別對她只有現實意義,不存在意念或者空間上的相合。如果活著不能在一起,死後還談什麼相守不相守?
但是,這樣一來,母親為自己選擇墓地的動機更加模糊,成為羅想農無法解開的謎。
吃過晚飯,看完了電視裡有關冰島火山灰的最新報道,估摸著城裡的機關幹部們也都已經應酬完畢回到家中,羅想農便坐到堂屋沙發上,給他的學生打電話。
羅想農的這個學生,曾經是他欣賞備至、著力培養的對象,讀博期間,家庭困難,女朋友似乎還生過一場什麼大病,羅想農每月固定從自己的研究經費中拿出五百元,作為學生的生活補貼。後來學生畢業了,羅想農也千辛萬苦為他爭取到留校指標了,可是一年之後對方卻報考了公務員,離開學校,津津有味地過起了朝九晚五的機關生活。不久之前參加廳干的競聘選拔,又是一舉奪魁。
是金子總會閃光,羅想農慶幸自己看人的眼光沒有發生差錯。
但是他又想,一個官員的位置,和教書做學問相比,真的就有那麼大的誘惑力嗎?一個人在享受著呼風喚雨的權力生活時,他心理上的滿足是否壓過了一切?
羅想農撥通電話,在對方熱情而又不失分寸的問候之後,說起了鄉村企業家袁清白面臨的這一場商業訴訟。羅想農說,袁清白的企業不是手工業式的家庭作坊,現在的企業家們經過了一場又一場食品工業危機,都深知質量和衛生環境的重要,所以他相信香腸裡的老鼠尾巴百分之一百是生意對手的陷害。羅想農問,現在還能有什麼辦法,能讓袁清白為自己洗刷冤情?或者說,能夠讓袁清白的損失盡可能減少?
學生在電話中沉吟一下,問了羅想農一個問題:「袁清白是老師的什麼人?」
羅想農老實回答:「老鄉。鄰居。」
學生就輕鬆地笑起來:「老師你可能上當了,老師不太接觸社會,不知道現在人的道德良知淪喪到什麼樣的地步。如果按照老師的描述,我寧願相信老鼠尾巴就是出自你這位老鄉的產品。一個加工肉食品的車間,鼠類橫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老鼠不小心被捲進機器,成為肉食品的一部分,情況也是可以想像的事。老師我勸你不要捲到這件事情中,你不能相信那些人的花言巧語,鄉村企業家是中國社會中最狡猾的一群人。」
學生對老師說的話,真的是推心置腹,然而羅想農聽著,心裡不知為何有點彆扭。放下電話他才想起來,這個學生自己就是農村家庭出身的人,他的父親是在小鎮上做豆腐的。
一個努力奮鬥脫離了自己社會階層的人,恰恰是對自己曾經身處的階層最鄙視、最不恥的人。羅想農覺得,這不可能簡單地歸結為忘本,或者就說人家是「於連」式的人物,不是這樣的,這種不恥的背後,有一個人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黑暗。
袁清白還在家裡眼巴巴地等著這個電話的結果呢,羅想農在心裡盤算,該用何等委婉的措詞,告知他的失敗的斡旋。他拿起電話,直接打到袁清白的手機上。
「沒有戲。」他說,「你得做好應付官司的準備。恐怕損失不會小。」
袁清白立刻急了:「哎喲大哥,我是真冤枉!別人不信我,你還不信嗎?這世上還真是沒有說理的地方了?連學生都不肯認老師了?」
羅想農輕輕歎口氣:「清白啊,在很多事情上,真理是永遠被遮蔽的。」
「我不管!」袁清白在電話裡叫著,「我他媽的跟那個王八羔子拼了!他能弄老鼠尾巴,我就弄包毒藥!」
「別瞎說!」羅想農喝令他:「這話讓人誤聽了,你可就真的活到頭了!」
坐在羅想農身邊看一場無聊足球賽的羅江,忽然探身過來,抓過羅想農的手機。
「袁叔,我有個主意,你肯不肯聽?」
羅想農皺皺眉頭,試圖阻攔:「羅江,你不要火上加油。」
羅江緊抓住手機:「袁叔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負責幫你找到私家偵探,由他來替你破這個案子。你付費用就行,別的不要多管。」
「多少錢?」袁清白在電話裡問。
羅江眼睛瞥著羅想農,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袁清白:「袁叔我真是服了你,這種時候還在意這點錢。放心,跟你的企業損失比起來,濕濕碎啦!」他拖長腔調,學了一句廣東土語。
袁清白不知道在電話裡罵了一句什麼,同意了。
羅想農埋怨羅江:「餿主意!私家偵探?你以為袁清白是你們那些時髦男女?」
羅江神情認真:「伯父你相信我,沒錯的。」
羅想農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感覺疲憊地閉上眼睛。他深深地感覺到,在羅江這樣的年輕人面前,他已經是一個不擁有發言權的老古董,他不明白很多事,也處理不了很多事。
往前回溯很多年,他像羅江這般風姿勃發的時候,羅家園和楊雲的心裡,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