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這句話時,他往轉盤上一瞥眼,正好看見自己的墨綠色拉桿箱被機器吐了出來,搖搖晃晃跌落到傳送帶。他剛想掛斷電話走過去拿行李,聽到羅衛星一聲猶猶豫豫的「喂」。
「回家再說啊!」他舉著電話,匆匆走向轉盤,心裡抱怨羅衛星優柔寡斷的脾氣怎麼就改不了。
電話那頭的羅衛星趕快憋出一句話:「喬麥子那兒,要不要通知?」
彷彿被一顆子彈擊中,羅想農站住了,舉著電話的那只胳膊僵在空中,彎成一個很彆扭的姿態。
大廳裡嘈雜的人群忽然沒有了聲音,也消褪了色彩,變成小時候看過的無聲電影,而且因為電影技術的關係,人們舉手投足的動作極不連貫,有點搖擺不定,又像牽線木偶一樣誇張和變形。他看到很多人的嘴巴在動,魚一般地張合不停,可是因為無聲,他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在焦慮和呼喊什麼。慢慢地,地面滑動起來,從他腳下出發,潮水一般後退,彷彿地球上的板塊飄移。他自己也在飄,滑離地面,升到空中,彷彿失重狀態下的太空旅行者。
「哥!」羅衛星在他耳邊呼叫。
他倏然驚醒。「要通知。當然要。」
「你來,還是我來?」
喬麥子在瑞士,瑞士的小城巴塞爾。南京和巴塞爾之間,六個小時的時差吧?
「要麼你打給她?用座機打,訊號會比較好。」羅想農謙讓一句。
羅衛星在電話裡馬上鬆一口氣。「哥,我已經打了電話。她說她馬上訂機票。」
羅想農不再說話,有點憤怒地把手機翻蓋合上。
這個羅衛星,憑什麼自作主張?他已經打過了電話,還在裝模作樣徵求哥哥的意見,這不是虛偽嗎?羅衛星這傢伙也學會了虛偽?
喬麥子那邊,接到的噩耗是來自羅衛星,而不是她親愛的大哥羅想農,她心裡會怎麼想?
羅想農痛恨自己在喬麥子的問題上總是畏縮和壓抑。畏縮不僅僅是姿態,更是無可奈何的躲藏。他心裡想要進攻,可是他表示出來的卻是退讓。
人就是這樣,隱藏最深的那個念頭,恰恰會以極端對應的方式表達出來。
喬麥子,他把她藏在靈魂最深處的那個人,他會在靜夜無眠時想著她、呼喚她的那個人,他想起她的時候會熱淚盈眶、會覺得世界已經崩潰的那個人。
所有的人都在隱藏自己。有時候,因為藏得太深,自己把自己丟掉了,這時候就需要提醒自己:你在哪裡?你是誰?
他和喬麥子之間,卻不是隱藏,是收藏。他們收藏對方,像吞一粒珍珠一樣吞進腹中,之後讓那珍珠留在身體的最溫暖之處,養著,想念著。
羅想農的母親楊雲,在喬麥子八歲那年收養了她,為此跟羅想農的父親決絕,幾十年中形同路人。母親去世了,他給她打個電話報喪,不合適嗎?怎麼可以讓羅衛星搶在前面?
他心情沮喪地取了行李,恍恍惚惚地經過自動玻璃門出去。
排隊等出租車時,依稀聽到有人喊他。抬頭看,羅衛星的大兒子羅江穿著黑皮夾克,站在一輛深藍色「標緻307」的車門前,衝他揮舞一隻顏色鮮艷的塑料袋。
羅想農拖著拉桿箱走過去。
「我爸說,中午前後你肯定到。他讓我開車過來等著。」小伙子笑模笑樣,神色輕鬆,絲毫不像是家裡要辦喪事的模樣。
車門打開,羅江的女朋友玉兒同樣熱情地從車裡跳出來,張開雙臂,不容拒絕地擁抱了羅想農,並且把香噴噴的面頰湊上去,很洋派地貼了臉,左邊一個,右邊再來一個。
「伯父,這事太突然了,我們都很難過。」
羅想農不無尷尬地掙脫她,感覺從她臉上並沒有看到「難過」。這是一個面部輪廓凸凹有致的平面模特,天氣灰濛濛地不見陽光,可是她頭頂上卻酷酷地架著一副墨鏡,鮮綠色羊絨短款毛衣配緊繃繃的白色牛仔褲,時尚,鮮嫩,活潑。
「前天晚上羅江還跟奶奶通了電話,奶奶說她想孫子了,讓我們去她那兒過『五一』。奶奶真是個好人,這事太突然了。可是伯父,她畢竟上了年紀……」
羅想農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對於一個還不懂得悲痛為何物的女孩子,讓她搜腸刮肚尋找話語安慰別人,太難為了她。
玉兒打開車後廂蓋,從一堆零食包、空飲料瓶、纏繞在一起的各種充電器、鞋和化妝用品中扒拉出一個空間,安置羅想農的旅行箱。羅想農就勢鑽進了車後座。車裡有一股熱烘烘的香水味兒,還夾著口香糖的薄荷味兒。後座上散落著幾本大同小異的時尚雜誌,羅想農瞄了一眼,其中的一本,封面女郎酥胸半露,粉紅色的寬簷帽遮著半邊眼睛,好像是玉兒。不過也不一定,這些化妝過度的姑娘,你很難在鏡頭裡把她們區分得清清楚楚。
玉兒也上了車,坐到羅江身邊,並且費勁地回過身,伸長手臂,把後座上的散亂雜物胡擄到一邊,好讓羅想農坐得更舒適些。這一個小小的舉動,倒是讓羅想農對她多了幾分好感。
車開起來之後,羅江笑嘻嘻地說:「伯父,你今天整整一天都得趕路了。我奶奶真是個麻煩,她幹嗎要把自己的歸宿之地選在青陽鄉下?害得我們大家這麼辛苦奔喪。」
羅想農不欣賞他的無厘頭搞笑,正色道:「羅江,你可是奶奶最喜歡的孫子。」
羅江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開個玩笑,讓你輕鬆點。奶奶今年八十整,算是喜喪,你真的不必這麼嚴肅。」
羅想農沒有接他的話茬。跟羅江這輩人在一起,他時常會覺得自己愚蠢遲鈍,在同輩人當中的優秀和深刻被消解得一乾二淨。
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羅想農的父親羅家園去世後,母親忽然提出,要把南京的這套房子賣了,回青陽老家,在江邊良種場買個農家小院,終老於斯。
「媽,這不是好主意。從前的良種場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你沒聽袁清白說嗎?還有,良種場的那些老熟人,怕也都不在了。」羅想農勸說她。
「小袁承包了農場。那地方現在很像模樣,有個規模很大的養豬場,還有個肉聯廠,集鎮也起來了,有醫院,有學校,百貨店和飯館也齊全,現在那兒叫江岸鎮。」楊雲穿一身肅穆的深色衣服,在餐桌邊端正地坐著,神色非常認真。
餐桌另一邊的羅衛星用他新買來的紫砂茶具研究「鐵觀音」的沖泡法,聽到這裡,插嘴:「袁清白在你面前吹牛吧?生意人的話你也信?」
楊雲拿起一塊抹布,把他灑在桌上的茶水擦去,不緊不慢道:「我信。這種年頭,生意人才是踏踏實實做事情的人。」
「你去那麼遠的地方,汽車跑一趟都要幾個小時,誰照顧你?」羅想農忽然有點憋氣,他覺得母親的異想天開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楊雲抬眼看著他:「我需要誰照顧嗎?算上喬麥子,我養大了你們三個,我把你們的父親送了終,我還帶大了羅江羅海,現在我無事一身輕,可不可以過上我喜歡的生活?」
羅想農和羅衛星面面相覷,都覺得理屈詞窮。
在家人面前,楊雲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她不屬於家中的弱勢群體,完全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
那一年楊雲差不多七十歲。父親去世前的那幾年,嚴重的「老年癡呆」,完全沒有行動能力,吃喝拉撒都靠母親照顧,把精幹的楊雲拖得明顯蒼老。她很瘦,一雙手伸出來的時候,手背上的青筋盤結交錯,彷彿要冒出薄薄的皮膚層,在空氣中作深呼吸。她的左邊臉頰上有一片很大的老人斑,淡褐色,像粘在皮膚上的一小片落葉,每次羅想農見到她,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摘。她的腰背還算挺拔,走路的步速也快,但是頭髮灰白得厲害,肩膀上時時都能見到掉落的髮絲,拈起來看看,髮絲微微地蜷曲著,枯乾,晦澀,顯見得喪失了生命活力。
七十歲的楊雲,忽然決定離開南京到青陽鄉下生活,到底為了什麼?羅想農思來想去,得不到一個能夠站住腳的答案。
然而羅想農必須幫母親張羅。把南京的房子賣出,帶著錢到青陽縣江岸鎮,找當地的大款袁清白幫忙,盤下一座三間正屋兩間廂房的農家小院,做必要的修葺,添置簡單的家什,最後動用袁清白的運貨卡車,把母親的家搬了過去。
這一切雜事,要指靠羅衛星是徒然的。羅衛星是母親的寵兒。羅衛星同時也是藝術家。他脾氣溫和,神情謙恭,走路聳著肩膀,偶然被人叫住時,兩眼茫然,笑容飄浮著,完全地不在狀態。還有,他洗碗會打碎碗,用衛生間會壓壞坐便器,裝燈泡會把燈頭掰斷。除了畫畫,除了一次又一次地結婚和離婚,他幾乎做不成什麼。要求這樣的一個人放下畫筆去拾掇鍋碗瓢勺,你得有十倍的耐心準備應付殘局。
這樣,羅想農命中注定是為母親活著的。無論他多麼憤怒,多麼反對,多麼抱怨,一切的一切:從一扇窗到一盞燈,從一張舊籐椅到牆上的一幀「全家福」,萬千細節都要他去經手,交給別人他還真不放心。
世上的長子們,是不是都有類似的窘迫?
楊雲在青陽良種場的舊址落戶之後,袁清白特意把羅想農拉到昔日江堤上說話。袁清白挺著剛剛開始發福的肚子,對羅想農推心置腹:「大哥,我們鄉下管楊姨這樣的老人有個說法:老小孩。老了老了,成孩子了,任性,想折騰,你得擔待她。話說回來,有小弟我在旁邊,用車車現成,吃肉肉現成,洗個被子啦收拾個屋子啦,我讓我老婆去幫她,我老婆沒別的好,做家務一把手。反正你只管放心,像楊姨這樣的身板,十年八年不會有大事。」
羅想農拍拍袁清白的肩。三十年前從江水中救了這小子一條命,還真是救著了。
楊雲搬下鄉的那年春節,羅想農跟隨長江水資源委員會的代表團出國考察,羅衛星帶著初中生羅江和羅海回青陽老家陪伴母親。大年三十,羅想農從國外把電話打到江岸鎮的農家小院,給母親拜年。
「怎麼樣?家裡冷不冷?」他問母親。當時他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剛剛吃過酒店裡的自助早餐回到房間,一會兒要出發拜訪歐盟總部。房間裡熱得穿不住毛衣,他口乾舌燥,只好打開窗戶吹風。
母親在電話裡卻是答非所問:「到處都在放鞭炮啊,可熱鬧啦!羅江放了一掛長鞭,你猜是多少頭的?一萬!哈哈,一萬響,那孩子興得棉襖都穿不住了。我也給羅海買了一掛,可是羅海不行,膽小,鞭炮一炸起來就躲老遠。到底不是我們家的種。」
他有點鬱悶,沒話找話地叮囑母親:「放鞭炮要注意安全。」
母親說:「這個不用你操心,羅衛星在呢。」
放下電話,羅想農苦笑。也是啊,侄子放鞭炮,他操得著心嗎?再想想,還覺得自己無趣:一家老小在老家炸著響鞭其樂融融,他隔著千里萬里幹嗎提掃興的事?
昂貴的越洋電話,倒把他自己弄得一整天心情不爽。
來年開春,他還是放心不下老母親,趁「五一」假期,坐長途班車去青陽江岸鎮。
下了汽車,穿過既髒又亂卻又熱熱鬧鬧的集鎮往母親家裡走,一路都有人跟他招呼:「哎喲,是楊先生的大相公啊,回來啦?」
此地鄉民頗有古風,凡有知識者,不分男女,一律尊為「先生」。楊雲從前是獸醫,獸醫也是醫生,被稱為「先生」理所當然。先生的兒子,當然就尊為「相公」。
羅想農一路享受著做「相公」的尊貴,意識到母親在這裡的境遇不錯,她跟三十前的鄉鄰們已經重新打成一片。
母親不在家。院門開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門外滿頭大汗地「跳房子」。女孩扎兩條粗粗的羊角辮,辮梢上綁著兩隻塑料的花蝴蝶,每跳一格,蝴蝶就在她的耳朵邊飛一下。她持續不停地跳,蝴蝶便快樂翻飛,如同活起來一樣。走過去問她,才知道是袁清白的小女兒,來幫楊奶奶趕羊。老太太在屋後種了一園子蔬菜,暮春時節,菜秧嫩得滴水,鄰居家的一頭老山羊時時惦記著過來偷口,小女孩就負責用土圪垃把羊轟走。
羅想農抬頭看,眼面前果真有一片生機盎然的菜園子,園子裡的蠶豆苗已經開出了紫色的花,絲瓜和黃瓜剛剛爬籐,小菜秧碧綠碧綠,莧菜紅艷得像塗了胭脂。再往遠處看,一頭鬍子長長、毛色骯髒的老山羊沿著河邊踱步,不時地斜眼往這邊看,鬼鬼祟祟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貪嘴的傢伙。
羅想農故意逗女孩:「費這個事啊!扎個柵欄不就行了?」
小女孩仰了頭,反駁他:「你說得容易!老羊才精呢,它會跳高,多高的柵欄都有法子跳過去。」
羅想農哈哈大笑,覺得這女孩子非常可愛,鄉村生活也非常可愛。
母親回家時,一身裝扮讓羅想農目瞪口呆:脖子上紮了條藍格子毛巾,身上穿著一件笨重的皮製圍裙,同樣質地的皮袖套一直拉到手肘,腳上是一雙紅色的高腰雨靴,渾身上下散發著濃烈的豬臊臭。她老遠就沖羅想農喊:「讓遠點兒,別沾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