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許久不下雨了,公路在初春灰色的蒼穹下顯得骯髒和頹敗,有幾分破落的味道,又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掙扎。劣質柏油只薄薄地鋪了路中間的部分,兩邊的路肩很明顯地裸露著灰土和砂石,被乾燥的小風貼著地面捲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漩渦,追著他們的車輪奮力往前。那些有幸被柏油遮蓋的路面,因為載重卡車和農用機械的一次次碾壓,也已經龜裂,凹陷,或者不規則地鼓凸,為繼續來往的車輛製造出無數麻煩。
開車的袁清白生怕他的客人情緒不快,嘿嘿地笑著,頭扭向後座,對羅想農解釋道:「農村的路就這樣,牛踩豬刨的,修多好都沒用!」
體重將近一百公斤、脖子跟腦袋一般粗細、圓滾滾的身軀上緊裹了一件深灰色「BOSS」西裝的袁清白不是普通司機,他是鎮上最大的肉類聯合加工廠的老闆。他開的這輛車也不是普通的車,是漆黑錚亮的德國「奔馳」,只不過款式老舊了些,車型略顯笨重,車內米黃色的皮飾也開始發硬,人坐上去,鼻子裡嗅到從皮飾縫隙裡鑽出來的陳腐氣息,依稀中時光正在倒流,會有一種迷迷糊糊的詫異。
「跑這樣的農村公路,這車不合適。」羅想農說。
他跟袁清白說話,用不著客氣,他知道對方不會跟他計較。三十年了,彼此之間不一般的關係。
「大哥,你猜我買這輛車花了多少錢?」袁清白沒有回頭,卻豎起兩根肉腸似的肥嘟嘟的指頭,用力舉過肩膀,示意給身後的羅想農。「二十萬!簡真是白揀。車子沒一點毛病,是一個做房地產的老兄喜新厭舊淘汰出來的家底兒。」
「人家不要的,你要?」羅想農不以為然。
袁清白認真回答:「我有用。去市裡去省裡談生意,見朋友,都得靠它撐面子。」他艱難地挪動一下身軀,把坐姿調整得更舒服一些,接著說他的生意經:「大哥你不懂,我們這些人跟你不一樣,你是名牌大學教授,面子裡子都有,你就是穿件老布衫,也沒有人認為你寒磣。可我們就不同啦,我們都是屬驢糞蛋的,怎麼也得弄個表面光啊!要不然的話,你說你一個鄉下人,私營的肉聯廠,鄉鎮上的小企業,人家憑什麼搭理你,買你的東西?你有沒有造假啊?你的肉罐頭塞了什麼肉?貓肉?狗肉?老鼠肉?質量檢查就要查死你!不怪人家信不過,這年頭,一不留神真要上大當。有幾個我這樣的守法公民噢。」
他嘲諷自己,又鼓吹自己,葷素搭配著,讓對方聽得舒舒服服。
羅想農心裡忽然岔開了想:開一輛貌似富豪的奔馳車,穿上「BOSS」牌的西裝,於人的本質會有什麼大改變?社會學系有人研究過這個課題嗎?
蜷縮在他腳邊的一條毛色骯髒的小狗,忽然發出幾聲哀鳴,聲音細弱,悠長,像病中嬰兒的哼叫。他俯身看狗,發現它的眼神黯淡,肚皮不停地吸氣,凹凸起伏,那條被血污凝住的後腿痙攣抖顫,看上去十分痛苦。
「弄死它算了。」袁清白將車子減速,小心地越過一個砂石裸露的淺坑,一邊頭也不回地對羅想農建議。
這人聰明得很,不用回頭就知道羅想農的心理動靜。
羅想農責備他:「你能下得去手?好歹也是一條命。」
十分鐘之前,一切程序結束,氣派莊嚴的奔馳車剛剛開出青陽縣火葬場的門,前檔板就碰上了這條狗。奔馳車的隔音效果好,車內的人沒有聽到撞擊聲,但是都感覺到了車身輕微的震動。
袁清白趕快停車,下車察看,發現一條毛色灰黃的狗被甩到了路邊。
「狗東西,算它命大,車子出門還沒來得及加速。」袁清白的口氣中隱藏著對他的寶貝汽車的讚賞。
羅想農走過去,發現狗還活著,它側臥,一條腿可憐地耷拉在身後,渾身顫抖,癟進去的肚皮劇烈喘息,粉紅的舌頭像條破布片一樣垂掛在嘴角,目光驚恐地盯住羅想農,生怕他趕過來是為了給它最後一擊。
它一定疼痛難忍。但是它不想死。無論動物還是人類,活著總是生命的第一選擇。
「你救不了它。」袁清白已經猜到了羅想農要幹什麼。「楊姨是獸醫,你不是。」
「我母親如果還在,她不會掉頭走開。」羅想農回答。
袁清白歎口氣。「好吧,如果你真想這麼幹的話。」
胖子去打開車後蓋,找了一塊擦車毛巾之類的東西,鋪到車裡的地毯上,又費勁地彎腰,幫羅想農把那條狗抬進車裡去。
受傷的狗小聲哼哼著。它弄不明白這兩個人要想幹什麼,可是它無力掙扎,只能夠驚恐萬分地任憑他們處置。
一連越過幾個淺坑後,路面重新平坦起來,袁清白開始加速,發動機輕快地轟鳴。
「我告訴你,這就是一條野狗。火葬場這一帶,白天黑夜都能見到野狗竄。你把它弄回家,萬一死在家裡,多晦氣。要是楊姨在呢,那是沒問題,可是她老人家……」
袁清白嘮嘮叨叨。羅想農想不明白,一個如此瑣碎的人,如何能建立起一個類似「鄉村托拉斯」的肉類生產大企業,還似乎幹得挺成功。他不想跟對方搭腔,把臉別過去,透過灰撲撲的窗玻璃,看遠處樹梢上的巨大的鳥窩。初春,田野裡的樹木剛開始抽條長葉,綠蔭尚未能完全地遮蔽掉一切醜陋,那些半球形的陳舊毛糙的玩意兒,像貼在灰色天空中的一團團牛糞餅,有著超現實主義的荒誕和誇張。
袁清白意識到羅想農的沉默,伸手掰了一下後視鏡,從鏡子裡看教授的臉色,又移動角度,看擱在教授腿上的雕花木盒。盒子裡裝著羅想農的母親楊雲的骨灰,剛從青陽縣火葬場領出來,此刻應該是餘溫猶存。袁清白擔心他的朋友悲哀過度,忽然想到,有一條受傷的狗躺在腳邊需要關心,倒也是轉移悲痛的途徑。
袁清白勸說他的朋友:「你把那個盒子放下,路顛,總擱在腿上,會硌著你。」
羅想農搖搖頭。「開你的車。」他說。
他欠起屁股,輪流活動兩條發麻的腿,把母親更緊地抱在懷裡。
母親在世時,從來都是冷淡和鄙薄他的。老太太視他為仇人,冤家,孽障,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將他打入冰冷的地獄,讓他委屈,悲憤,痛不欲生。可是母親死了,抱緊她的骨灰的卻是他。他不放心把她交給弟弟羅衛星。雖然在此刻,羅衛星和他的一大家子人就坐在另外一輛商務旅行車上,緊跟在奔馳車的屁股後頭。
奇怪的心理。他一輩子都在意著母親。他為她讀大學,考研究生,做項目,發文章,為她照料弟弟,伺侯父親,承載痛苦,一直到犧牲愛情,把他最愛的姑娘喬麥子從身邊推開。
母親在意過他嗎?她看到了他為她所做的一切了嗎?
在這個世界上,有大量的事情我們不知道。還有大量的事情,我們在很長時間裡以為自己知道,而其實並不知道。
從小到大,羅想農一直是一個感覺超群的人,能夠準確地判斷出事物走向的人。他在人生的很多關口都有預感。比如二十歲那年,他挑著一擔碎磚走在良種場的江堤上,被盛夏中午的太陽曬成一隻紅頭赤臉的蝦米,眼看著前面的道路蜿蜒曲折永無盡頭時,忽然聽見父親在堤下江水邊大喊救命,他猛一抬頭,發現場黨委書記袁大頭的獨生子袁清白正在慢慢地沒入江水之中,他的心裡忽然一個激凌,好像一道閃電在頭頂撕開,金燦燦地鋪出一條引領靈魂之路,他毫不猶豫扔下擔子,衝下江堤,撲進急流,頂起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年他被農場推薦上了大學。他的父親羅家園當時是下放在農場的走資派,人人避之不及的反黨反革命的「五一六」分子。母親楊雲是獸醫,臭老九,只會跟良種場的種豬們打交道,靈魂和身體都散發著豬屎臭。幸運之神居然越過無數人的頭頂,降落到他的肩上,人們都覺得詫異。可是羅想農在望向江水的瞬間就明白了自己的機會來臨,他果斷地抓住機會,完成了生命中的一躍。
還有一次,他在南大生物系的實驗室裡解剖一條魚,那是一條因環境污染而生長異常、脊背畸形隆起的幼年江豚,他已經剖開魚腹,操刀的雙手鮮血淋漓,胳膊上沾著白色、綠色、黃色的內臟穢物,渾身上下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他的兩個研究生在旁邊眼巴巴地期待結果,突然他的刀尖一抖,葫蘆狀的魚膽「噗」一聲破碎,稀薄的膽液噴濺而出,整條魚身染上了怪異的墨綠。他立刻心跳異常,臉色發白,額頭沁出一層密密的冷汗,粘糊糊的,彷彿他自己就是另外一條等待宰殺的魚。搖搖晃晃地放下解剖刀,他強忍噁心,吩咐兩個研究生接手工作,然後草草地洗手,飛快地騎車回家。他打開家門非常及時,妻子李娟剛剛用一把剪刀絞開手腕,血還在順著她的指尖汩汩流淌。
化險為夷。絕境突破。絕處逢生。羅想農的預感不止一次幫助他乾坤大轉,逢凶化吉。回想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驚嚇,他相信,宇宙中真的是存在著一部神奇的密碼,它就在那兒,橫亙在空中,在他的頭頂,他接通天線,就能解讀。
三天之前,他正在武漢參加國家水產總局召開的一個會議,討論長江流域水生物資源的保護問題,夜裡被惡夢驚醒:母親楊雲在哭。他這一生中從未見母親哭過,無論家中遭遇到何等變故。可是在那個夢裡,母親穿了一身碎花布衣服,梳著髮髻,雙手掩面,哭得悲苦,淒惶,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孤單無助的羸弱的女孩。
羅想農驚醒之後,手摀住胸口,心怦怦發跳。整個後半夜裡,他輾轉反側,再不能入睡。
天明,他甚至來不及早餐,往會務組的門縫下塞了一張請假條,拖著行李直奔機場。還好,買到了十點鐘的一班飛機。匆匆地托運行李,過安檢,排在隊伍最後進入轟鳴的機艙,一氣呵成,沒有絲毫耽擱。一直到擠進狹小的經濟艙座位,仔細扣好了安全帶,他心裡還在檢討:有沒有必要把每個夢境都想得那麼可怕?很重要的全國性會議,他居然就半途逃脫?
結果是,下了飛機,手機剛剛打開,電話進來了,是老家青陽的號碼。
「大哥,你在哪兒?」袁清白的聲音驚慌失措。
「剛下飛機。說!」他舉著手機,一邊在侯機樓的自行扶梯間穿行,一邊命令自己保持鎮靜。
「我楊姨走了,她老人家走了啊。」
「別慌,說清楚。」
搞理工科出身的人,凡事喜歡條理清晰,證據確實。
袁清白卻是舌頭打結,前言不搭後語。費勁半天,羅想農終於聽出頭緒:昨晚豬場裡有一頭「約克夏」產崽,八十歲的老母親不聽勸阻,執意要在旁邊守侯。也是天意,那頭徐娘半老的「約克夏」居然抽瘋一樣,一口氣產下十八隻粉白細嫩的小肉團兒。母親看得高興,哈哈大笑,不意間嗆著了什麼,當時就劇烈咳嗽。送往鎮上醫院,都沒覺得有什麼大事,醫生用了一點鎮靜劑,母親很快沉沉睡去。誰料到下半夜,母親忽然大口吐血,不及搶救,魂魄離去。
「醫生嚇壞了,那個值班的姑娘是個實習生,頭回在她手上死人,嚇到發傻,怕我們告她醫療事故。大哥……」
羅想農沉著吩咐:「告訴她,沒事,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麻煩你找幾個人,把我母親送回家去,我和羅衛星最遲今天夜裡趕到。有關葬禮的事情,你先準備起來。」
「哎哎。」袁清白答應。「大哥放心,楊姨的事就等於是我媽的事。」
羅想農收了電話。
該死的預感!他心裡簡直要詛咒自己。他一早請假,離開會議,趕回南京,就好像母親去世是他的預謀,他妥貼地安排好了一切,弄出一個不在現場的證據,然後安靜地等待著事件發生。
上帝知道,母親活著對他有什麼樣的意義。他算不上孝子,可是他習慣了有一雙眼睛在遠處挑剔地望著他,有幾分鄙薄,又有幾分不屑,就那麼望著。如果這雙眼睛突然消失,往後他自己的目光又該往哪兒看?他應該去和誰對視?
行李傳送帶已經開始緩慢地轉圈,從出口處吐出大大小小的行李,它們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出來,沉重地跌落在轉盤上,發出通通的聲音。人們擁擠在轉盤四周,手疾眼快地揀拾自己的東西。有人光啷光啷地推了行李車來,因為急迫,車輪子撞著了另一些人的腳踝,車主滿頭大汗地說著對不起。還有一些人取出行李後才忙著找行李車,巨大的行李箱因此孤另另地立在人群中,笨頭笨腦又惶恐無助的模樣。
羅想農避開人群,走到一個空曠處打電話。電話接通,就聽到一聲如釋重負的驚叫:「哥,你總算回來了!」
羅想農一聲歎息,心想羅衛星今年五十出頭了吧?好歹也是省內揚名的油畫家了吧?怎麼遇事還是這麼一驚一乍充滿誇張?「總算回來了」,好像他離開南京多麼久,又有多麼長的時間與家人不通音訊。實際上,他關閉手機也就是空中飛行的那一個多小時。
「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他告訴羅衛星。
「太突然了!一點都沒有準備……」
「這種事情,誰也不會早早準備。」
那邊絮絮地:「我正在聯繫車子回青陽……羅江已經去接你了……還有……」
羅想農打斷他:「見面再細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