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白一聽,以為秦小多沒準兒是吳總金屋藏嬌、秘而不宣的小蜜,趕緊縮頭不吭聲了。李巧白今年二十七歲,濃眉亮眼,額發捲曲,白皮膚,高個頭,鼻樑直得跟刀切似的,還有長而濃密的睫毛和兩個深陷的嘴角,整個兒一個帥呆。我第一眼見他也禁不住像垮掉的王阿蘭,心怦怦多跳了兩下,心想這小子怎麼不去影視圈混呀。後來聽說他原是某縣文化館唱二人轉的,有點小文化,能編能唱能演,出口就是滿堂彩,紅透一方,後來調進縣宣傳科當小職員。一次省體改委主任下去視察工作,一眼相中了他,當即決定調他進省並交給他一項重要任務——把自己那個體重八十三公斤、身高一百五十八厘米的胖千金帶進洞房。李巧白當真把這事兒當黨的任務辦了。
鄉下人進城免不了有點緊張,李巧白就這樣。只要一進公眾場合,他立馬覺得自己成了眾人注意的焦點,於是一個勁清嗓子、照鏡子、整領帶,其實誰都沒注意他。
《14》
秦小多上任後,忽然變得神出鬼沒,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整天把總經理辦公室的門關得緊緊的,讓我按照花名冊把員工一個個找來談話,問家庭,問經歷,問工作體會,有時就是聊大天,比如他或她都辦過什麼業務啦,碰到什麼難題啦,客戶都提什麼問題啦,遇上騙子或色狼怎麼辦啦,對方的回扣是多少啊,承攬電視廣告怎麼操作啦,哪些廣告油水大啦,全市上千家廣告公司誰實力最強啊,業務員的責、權、利怎麼掛鉤啊,跑來重大項目有沒有提成或獎勵啊,等等。
我明白了,秦小多鬼著哩,她先找普通員工談話純屬一石二鳥之計,明著是瞭解下情,實際是學習業務;明著是調查研究,實則是給現任兩位副經理一個無聲的下馬威。
第五天,她才找二十六歲的女副總杜梅談話,一個對職業充滿敬業精神和熱血激情的小眼鏡。人傻乎乎的,就知道幹活兒,是個讓人放心的卻不能委以重任的副手。接著,找李巧白談話,我和會計師老仙鶴陪座。
可以想見這幾天李巧白是怎樣的侷促不安。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坐在秦小多對面那張靠背椅裡,俊氣的小白臉漲得通紅,嗑嗑巴巴把他主管兩年來的主要業務說了一遍,大都是在哪兒哪兒建了多少平米廣告路牌,因為城市建設的發展又拆了多少;為凱達地下時裝城搞過幾次時裝發佈會;為幾家企業承辦了幾次產品發佈會;還為幾個模樣和嗓子都不錯、但尚未出道的女孩搞過MTV,但不太成功,等等等等。總之,公司操作有點小打小鬧,經濟效益一般,好在月月還能發出工資,發展就談不上了,目前只能處於勉強維持的狀態……
秦小多毫無表情,手裡把玩著一支鉛筆,一直靠在老闆椅裡翹著二郎腿聽著,一雙大賊眼又黑又亮,深不可測,不時把有關數據敲進筆記本電腦。我心想這傢伙跟雷可撒嬌時那麼浪,這會兒卻裝得神聖莊嚴像個黑衣大法官,不過桌下那只吊蕩在腳尖上的藍色細高跟鞋顯得不夠嚴肅。
說完了?
完了。李巧白闔上筆記本說,掏出手帕揩揩額上細密的汗珠。
看秦小多緊皺的眉頭,說不定要炒這小帥哥的魷魚,我不免隱隱有點擔心。不管怎樣,人家月月能把員工的工資、包括我和小多的工資發出來,這年頭就很不易了。
小多說,李總,這幾年夠你辛苦了,我得感謝你——我聽著怎麼特陰險?
小多說,老仙鶴告訴我,截止昨天,我們帳上還有流動資金2127.36元,債權52.25萬元,債務51.86萬元。也就是說,麗多公司全體員工干了兩三年,除了有點兒路牌這類固定資產,基本上一無所有——我聽出血腥味了。
小多轉頭問會計,很快又到發工資的日子了,還有錢嗎?
老仙鶴乾咳兩聲說,目前還沒著落。
小多緩緩拉開抽屜,拿出化妝盒,從中抽出一管唇膏,然後把立在桌角的圓鏡挪過來,開始旁若無人地塗口紅——座山雕三笑之後就要殺人,秦小多抹完口紅是不是要炒帥哥的魷魚啊?
塗罷,抿抿嘴唇,小多說,今晚我請李副總吃飯,也算我們交結一場,你們二位作陪。上哪兒好?凱萊酒店還是華歌西餐廳——是了,判死刑的人頭天夜裡都給一頓好飯吃,看來小多要搞一次鴻門宴了。
《15》
開始,酒桌上的氣氛像「最後的晚餐」,一片愁雲慘霧。我甚至有點心疼小帥哥李巧白了,這兩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呢,你秦小多剛上任別卸了磨殺驢呀!長城干紅喝到第三瓶,秦小多像地道的女殺手,架著二郎腿,翹起小姆指夾著一支青煙裊裊的三五煙陰險地說,李總,說實話,喝第一瓶酒時我還想把你開嘍,你也許是個好人,可公司這兩年的情況證明你不是個能人。我們又不是辦慈善機構,收留那麼多好人有什麼用!
小多眼若銅鈴,白多黑少,殺氣騰騰。全桌鴉雀無聲。
她呷了口酒接著說,喝第二瓶酒時我動搖了,你李巧白起碼是個好人不是壞人嘛。這兩年我國內國外地忙(她狠著大杏眼瞅瞅我,意思是禁止我笑出聲來),你把公司支撐下來很不容易了。現在政府一再號召安排下崗工人再就業,我連個好人都安排不下麼?
是嘛就是嘛,老仙鶴聽出「宣判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意思,趕緊忙不迭地點頭。
喝到第三瓶酒,我決定了。小多舉起高腳杯,滿眼笑意說,現在全市有1123家同類公司,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打拼市場畢竟是很艱難的事情,你辛苦了兩三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嘛,沒留下大窟窿就謝天謝地了。只要沒包袱,我們就可以重打鼓另開張!來,乾杯,為我們今後的合作!
李巧白的眼淚快下來了。
《16》
過後我說秦小多,你真能整景兒搞懸念,李巧白要是高血壓,那會兒肯定腦出血了。
小多嘻嘻一笑說,你心疼他了?你以為我那麼弱智啊!演員不會作戲那還叫演員嗎。我就想煞煞他的威風,他辛辛苦苦幹了三年多,能月月把大家的工資發出來就不錯了。不過我一來就坐到老總交椅上,你跟我鞍前馬後坐到常務副總位置上,牛打江山馬坐殿,你想他心裡能服嗎?我必須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你幹得不怎麼樣,但我可以收留你。經過這場戲,李巧白還不服服帖帖,頭拱地給我幹活啊。
我說,沒想到你比我還卑鄙!
《17》
美狐終於鑽出洞穴。每月五千元的薪水,每天開著白色寶馬拉秦總經理來來去去,每週與北極狼泡泡,只要像所有只關心美容和錢夾的美眉那樣瀟灑、另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哪怕對世界大戰、台獨分子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完全可以悠哉游哉、風花雪月地做個都市白領麗人了。但我天生渾身冒著火焰,我很另類但絕不邊緣,我很灑脫但絕不冷漠。只要撞上讓我著迷的什麼人什麼事,我就全身心投入,投入得捨生忘死,無法無天。
我與所有美眉一樣,毫不在乎地把遊戲當人生。
我與所有美眉不一樣的是,我絕不把人生當遊戲。
很多美眉不在乎一切,只在乎自己。我在乎一切,卻不在乎自己,因此我活得俠肝義膽,血熱衷腸。無論什麼事,只要我願意,我就把自己扔進去。
《18》
進入凱達大廈那扇旋轉門之後,葉怡被白色麵包車撞得橫空飛起的那個恐怖鏡頭一直在我眼前閃動。這件事越來越讓我放不下,我的耳朵每天都立著,我的狐狸眼到處閃動,我悄悄變成一個卑鄙的「包打聽」。經過幾個月的磨合,我和秦小多已經親如姐妹,不分彼此,類如同黨。她看我整天跟她一樣風花雪月,沒心沒肺,許多事情都不瞞我。從她嘴裡,我知道了不少觸目驚心的內情。
比如她說,富麗大廈1201室這套豪華公寓實際是吳凱的,他掏了一百八十萬元買下的,但我看到產權證上的名字卻是秦小多;
比如她說,那輛白色寶馬是吳凱贈送給雷可的,雷可說他有公車坐,用不著,就給小多開吧;
比如,麗多公司每個月發給秦小多的一萬元薪水和我的五千元薪水,其實就等於吳凱替雷可包養「二奶」;
比如,逢年過節,吳凱總不忘給秦小多送上萬八千元的小紅包。雷可和小多秘密出遊之類的花銷,都由吳凱掏了,如此等等。
比如,吳凱以凱達集團的名義在加拿大註冊了一家公司,讓他大兒子吳源在那兒當總經理,而且撥過去一筆巨款,集團的人私下議論紛紛,都說吳凱是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有一天,我陪小多打了一下午網球,累得汗巴流水兒,回房間沖完澡,我又給貓咪戴安娜洗了澡,給貓梳毛的時候我問小多,吳凱幹嘛總給雷市長打進步?
小多專心致志染著她的紅趾甲說,你腦袋進水了,這點兒事還不懂?
我鼻子裡一哼說,我看吳凱品位太低了點兒,整個兒一暴發戶土地主,雷可和他擰在一起,掉不掉價兒啊!
小多滿意地瞧著紅鮮鮮的腳趾豆。
她說,你別小瞧了吳凱,那傢伙絕非等閒人物,想貼誰準能貼上。地下時裝城剛開張不久,雷可帶老婆去閒逛,正逛著,吳凱顛兒顛兒出現了,說雷市長來視察怎麼不打招呼啊?我的工作要是有什麼疏漏可就露餡了。雷可說,今天是休息日,我是普通市民,沒視察任務,就是來看看,你怎麼知道我來了?吳凱說,請市長進我辦公室看看就明白了。原來吳凱辦公室裡那三台電視監視器一是為安全,二是隨時觀察有什麼領導來了,他好及時出面招待。
小多說,那次雷可兩口子挑了一堆衣服皮鞋什麼的,花了幾千元。交款時吳凱一聲不吭,該交多少交多少。當時雷可心裡老大不高興,心想我當市長的來了,你老闆也不打個折什麼的,太不給面子了!回家的路上,兩口子一致認為這錢花得有點冤大頭。
東西拿回家,試鞋的兒子忽然驚叫,鞋裡怎麼有個紙包!拆開一看,裡面整整好好是他們花出去的3862塊7角3分,外加兩個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鏈。雷可馬上給吳凱打電話說,那個紙包怎麼回事啊?還是派人拿回去吧,不然以後我怎麼再去你那裡?吳凱說,市長來視察就是我們凱達的光榮,您自己來也就算了,尊夫人第一次來,下屬總得表示表示啊。
我鄙夷地撇撇嘴說,讓吳凱粘上沒好,雷可的市長還想不想幹了?
小多蠻不在乎地搖搖頭說,開始接吳凱的禮,我還有點擔驚受怕。雷可跟我說,沒事兒,吳老闆送什麼你都收著,我大筆一揮給他免了上千萬的稅,他就是搬個金山銀山過來,也還不夠我的人情。不收他也花天酒地扔了。再說,吳凱經營了這麼多年,從北京到地方都有人護著他,誰能把他怎麼樣!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奇怪舞台上那麼精明的秦小多,對雷可和吳凱這些勾當怎麼那樣毫不在意,那樣麻木,好像和她沒任何干係。這可是掉腦袋的大事啊!
我忽地想起葉怡和她那個神秘的黑皮本子。那裡記著的密密麻麻的數字究竟是什麼含義呢?看來肯定和錢有關。我本能地感覺,凱達大廈裡還有秘密,葉怡的男友很可能深知內幕,可他是誰呢?
《19》
如今我經常長髮飄飄,裙裾飄飄,挎著精緻的小皮包在凱達大廈晃進晃出,能晃死誰不知道,愛誰誰。
我敢打賭,那些在凱達大廈吃吃喝喝、在吳凱面前笑得像漢奸、叛徒或妓女的官員都是軟骨頭。他們在官場上可能是不倒翁,但落進吳凱手心肯定是小面人,怎麼捏怎麼是。每次經過大堂,我總會遇上一些衣著筆挺、趾高氣揚的款爺、富姐或高官。那些男人好奇而貪饞的目光像一種粘涎,被我婀娜多姿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直到他們進了電梯我出了旋轉門,或者我進了電梯他們出了旋轉門,粘涎似的目光才會喪失彈力,叭地崩斷。這一切吳凱都冷冷看在眼裡,他坐在黑皮椅裡抱著膀子說,曉嬋,你別在秦小多那兒干了,給我當秘書吧,工資翻番。
又想收買我?
不,收買那些當官的。
我說老闆,你別太卑鄙了好不好?我可不是掛歷,可以隨意送人。
你誤會了,你要是我的,給一座金山也不換。
《20》
我很快瞭解了凱達大廈的全部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