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走偏鋒 第七篇 詭道行 (4)
    陳右軍還是覺得自己今夜的行為令人不可思議。首先,隨意與一個陌生人搭話就犯了忌。「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是密碼破譯人員多年的職業要求和習慣。言多必失,他滿肚子的機密,一不小心從嘴角溜出一句半句,沒準就會震趴下周圍的一片陌生人,沒準在這一片陌生人中就有一個別有用心人,僅此一句就可識破你的身份,那麻煩可就大了。他深知隨意與陌生人說話的危害,但今夜他產生了想說話的強烈慾望。這個慾望一旦探出頭,他死命地往回按都按不回去。他心裡暗罵自己沒出息,不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有著昔日女同桌張秋琴的眼神和笑聲嗎?那樣的眼神盯你幾眼,那樣的笑聲在你耳邊環繞幾圈,你就招架不住了?你就慾望膨脹了?中年男人呀,今夜你是怎麼了?

    最終,陳右軍還是想和這個女人聊聊。他覺得他能把握住自己,他能讓自己不說不該說的話,不聊不該聊的事。他有信心做到滴水不漏,障眼對方。

    純粹是閒聊,聊什麼內容無關緊要,只要她肯看著他,只要她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他就會有充足的精力和興趣一直聽下去、聊下去。

    聊了一會閒話,陳右軍就問女人在哪兒高就。女人卻說,別問我,先說你。

    陳右軍說,本人是海濱海洋研究所的研究人員。我的專業是海洋生物的進化研究,尤其對海豚研究頗深。

    女人突然說,這些我都知道。你叫陳圖強。

    陳圖強是陳右軍在海洋研究所和海洋研究大會上用的名字。

    陳右軍警惕地問,你怎麼知道我?

    女人又「咯咯」地笑了,然後,把一方紙片遞給過去:「這是我參加海洋生物研究大會的出席證。你在會上出盡了風頭,人人注目,無人不知。你大名鼎鼎,只同名家相互廝咬。我這個普通的與會人員,沒有說話的份,自然不會引起你的注意。我在會議期間天天見到你,最喜歡聽的言論就是你關於同星際智慧物種建立通訊聯繫的假想和關於海豚智慧物種的研究論談。恐怕與會人員沒有幾個支持你那些假說和論點的,而我和另一人是你最忠誠的信服者。我覺得你的東西最具衝擊力和震憾力。」

    陳右軍看著她的出席證,很興奮說:「你叫高秋萍,也是海洋生物研究人員。我們是同行,在這趟夜行列車上碰到你,我很高興。」

    女人說:「會議上訂的車票,一上車我就發現對面鋪上是你,可你已經進入了夢鄉。」

    陳右軍說:「你真的對我的會議發言感興趣?」

    女人說:「那當然。因為我平生最喜歡的動物就是海豚。」

    陳右軍說:「我也是。海豚是最聰明的海洋動物,我甚至認為是人類所見到的除人之外大腦最發達的智慧物種。我喜好與海豚交朋友,索妮和雄野是我現在的好朋友,我們能互相聽懂對方的語言。早在多年前,我還曾有過海豚朋友嘀嘀和噠噠,它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後來,我不得不同它們分手了。」

    女人眼裡閃著異樣的光,又是驚喜地一叫:「呀,呀,嘀嘀和噠噠?多好聽的名字呀。不知它們現在怎麼樣了?」

    陳右軍惆悵地說:「天知道。」

    女人轉過身,望見鏡子裡的陳右軍一幅茫然的樣子,就說:「看得出你對海豚這種海洋動物是情有獨鍾的,是不是海豚承裁了你某種特殊的情感寄托?比如,海豚會經常使你想起過去的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

    陳右軍轉身直視著她說:「沒有那麼多複雜的情感因素。我對海豚感興趣只是我感到它們非常聰明,極具靈性。」

    女人說:「外星智慧生物會與海豚這類物種相似嗎?」

    陳右軍見女人對這一話題感興趣,就又來了興致:「外星智慧物種在生物學上可能比海豚與人類的區別更大,它們可能生活在比人類更先進的社會裡。」

    女人刨根問底:「人類研究海豚的根本意義在哪裡?」

    陳右軍目光一直盯在女人的臉上:「最終意義是要教會人類尊重異類智慧生命,懂得如何同怪物般的異類物種建立起友誼、信任和兄弟般的情義,最終在感情深處做好迎接星際物種信息的準備。」

    「這就是你喜愛海豚物種的原因?」女人用懷疑的口吻問。

    「難道還有比這個理由更站得住腳的嗎?儘管人類與星際智慧物種取得聯繫尚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需要包括我在內的人類去努力。」陳右軍的眼光在她臉上掃來掃去。

    「我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一個有著非常智慧的物種,一個力求通過研究海豚物種而使自己返本歸真、更加仁慈博愛的聰穎之人。你使我更喜愛海豚了。」女人意味深長地說。

    倆人不知聊了多久,大都是和海洋動物相關的話題。

    最後,那女人說:「你還沒有問我為何登上了這趟列車?剛才我說過我和另一個人是你言論的最忠誠的信服者。那個人就是我們潮城海洋研究所的所長高大偉。會議結束時,他臨時動議,讓我跟你到海濱海洋研究所學習一段時間,目的是我倆一起研究一些感興趣的課題。本來我們所長在會議結束後,要親自和你好好商量商量的,可你會議沒結束就跑掉了。我只好擅自提前離開會場,跟你上了車,想到車上再給你講明白。」

    陳右軍半天沒有說話。

    女人看出他的心思。「你不要擔心費用問題,我的所有開支由我們潮城所出。我到你們那裡學習,你們所也可派人到我們那兒學習呀。這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科研工作嘛,就得取長補短。」

    陳右軍還說沒有說話。

    女人說:「我準備了介紹信和相關手續,回所不會讓你為難,由我向你們所長做解釋工作。其實,會議上那麼多海洋研究單位,我們可以選擇任何一家比我所條件好的單位去學習,不一定非得到你所來。但你的研究成果和你的大會發言深深地吸引了我們所長,他說要學就向有你這樣高深研究人才的單位學習。是你贏得了我們所長的心,我不得不來。」

    陳右軍又沉思一會說:「既然你們高看我一眼,我也沒什麼說的了。只要你能說服我們所長,我沒什麼意見。」

    女人說:「你真的擺起大牌來了。要不是我對你那些天馬行空的假想感興趣,我會立馬下車往回返。」

    陳右軍說:「我沒有其他意思,我怕冷不丁帶回一個學生,所長不理解。」

    女人說:「所長不理解,由我去解釋。我更正一下你的說法,我不是你的學生,而是同行,我們共同研究相關課題。我還不一定要拜你為師哩。我們年齡相仿,不可能成為師生關係。」

    陳右軍擺手說:「不能以年齡大小論師長,誰對海豚這種海洋智慧物種研究得深,誰就是老師。」

    女人說:「我們不爭了,回鋪上睡覺。」

    陳圖強和高秋萍到研究所的第一個工作日就遇到了突發事件。陳圖強走近海豚池時,發現池邊站著一些圍觀的人。這些人大都是婦女和孩子。那個時候,還沒有海豚表演館,但時有同所裡工作人員熟悉的人領著孩子來看海豚。陳圖強在時,是不允許所外人員進來參觀的。他一出差,無人再管這等閒事,這裡便觀者不斷。

    陳圖強一眼就發現出了問題。海豚池平靜異常,海豚夫妻懶洋洋地浮在水面上,不游動,也不做任何動作。

    他見狀,連衣服也沒換就跳入池中,游到海豚身邊,足足觀察了十多分鐘。然後,他撈起一些漂浮物,又潛入池底,撈起一些各種顏色的小玻璃瓶。他仔細看著小玻璃瓶,又湊到鼻子上嗅了幾遍。然後,他狂奔到參觀者中,從幾個孩子手中奪過幾個玻璃瓶,歇斯底里大叫:「你們怎麼能把這些雜物扔進海豚池?這些盛化學物品的小瓶子,被海豚吞吃進胃裡會生病的。現在,海豚病倒了,你們要負責任!誰扔的,你們誰扔的?」

    有幾個孩子嚇得大哭起來。人們被這個突如其來瘋子一般的人物訓斥一頓後,方醒過神來。有人就說:「我們剛到,又不是我們扔的,你衝我們凶什麼。」

    陳圖強激憤難平,說:「你們知道這對海豚多貴重,一病要花多少錢才能治好?它們要是不治而亡,你們還來看個球呀。」

    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說:「前幾天就有人往池裡扔這種小瓶子。索妮把一個小瓶吞進去吐出來,雄野還給它搶著吞吐。我想下水搶過來,可我搶不過它們,我一下去,它們就不吐出來了。我看它們玩得很高興,也就沒當回事。海豚生病肯定不是吃了今天扔的小瓶子,你就別衝他們喊了。」

    陳圖強衝那工作人員大跳起來:「你混蛋,你失職,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們往池裡扔東西?」

    高秋萍過來勸陳圖強別激動,他卻衝她叫:「海豚病了,我心如刀絞,海豚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高秋萍不煩,反而笑容滿面地說:「看你全身水淋淋的,別凍病了,快換件衣服去吧。人的身體總比海豚重要。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不復生,而海豚無數,天下的海豚都是一個模樣,今天死了兩頭,明天會再弄來另外兩頭。」

    陳圖強這下把餘憤全轉移到了這個女人身上,大喊:「全是胡說八道!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否認了人類與海豚之間的感情。海豚與人類是友好的,是有真摯情感的。它們病了、死了,我們人類應該難過才是,不能毫無同情心。我難以想像你怎麼還能笑出聲來,你不是一個合格的海洋研究者,你對海豚沒有感情。」

    高秋萍還是笑意在臉,說:「你眼前的任務應該是盡快想辦法救治海豚,而不是在這裡衝我暴跳如雷。」

    陳圖強激動的情緒戛然而止,恍然大悟:「索妮和雄野病了,我很難過。它倆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在一塊都快三年了。」

    高秋萍這才用難過的聲調說:「我理解你的心情。說心裡話,我也很難過。」

    陳圖強走過去,和剛剛趕來的所長、醫務人員商量如何醫治海豚。

    陳圖強分析說:「海豚肯定吃了帶化學物質的小瓶在胃裡,必須盡快取出。現在最便當最可行的辦法,就是把手伸到海豚胃裡,把異物取出。」

    所長有些擔心地說:「這樣太危險。說到底海豚也是不通人性的獸類,弄不好會被它咬傷。」

    陳圖強同所長較起真來,說:「海豚懂感情,通人性,它知道我們伸手到它胃裡,是為它好。它不會咬人的。你們不用擔心,我來做這件事。」

    沒等所長同意,陳圖強就換好工作衣下到了池裡。他先撫摸一陣海豚,自言自語地同它們交流了一番,然後,拍拍索妮的頭,示意它張開嘴。索妮就真的張開了嘴,陳圖強赤臂伸了進去。索妮迷怔著張開嘴,任憑那只胳膊在裡面摸索。陳圖強掏出了幾塊小石頭和煙頭,再伸進去卻什麼也沒掏著。他說:「石頭、煙頭對海豚不會有什麼危險,這些雜物不是導致海豚生病的原因。海豚共有三隻胃,另兩個胃裡面肯定有危險物。這些東西必須盡快取出,否則海豚會有生命危險。」由於這兩頭海豚體積還不是很大,陳圖強的胳膊也能夠著另外兩個胃。他果然從其中一個胃裡掏出了兩個小瓶。他同樣從雄野的胃裡掏出了三個小瓶。他用水管把海豚的胃沖洗乾淨,然後和醫生商議了治療方案。醫生說,為保證治療效果,需要把兩隻海豚分池治療,痊癒至少需要二十天的時間。

    事後,高秋萍對陳圖強說:「通過這件事,我真切地看到了你與海豚的深厚感情。這種感情甚至比人與人之間的某些感情還珍貴。」

    陳圖強說:「那當然。這種感情一般人是理解不了的。」

    高秋萍說:「我能理解。」

    陳圖強說:「但願如此。」

    接下來,陳圖強同高秋萍有了密切合作。他們一同與病中的海豚朝夕相處了二十天。他們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它們。種種跡象表明,海豚在患難之時,似乎慢慢接受了高秋萍這個新來的朋友。

    通過對病中海豚的觀察和分析,他們對海豚有了更進一步的研究。

    二十天後,兩隻海豚痊癒。索妮和雄野在同一池中團聚的這一天,全所的工作人員都到場祝賀。

    索妮和雄野是分別從池子的兩端放入水中的。一入水它們便相互發出一組非常長的複雜聲音。像是吱吱的開門聲,激烈尖厲而又頻變迅速。然後,它們急速向對方衝去。

    接下來的一幕令在場的人不同程度地感到了尷尬。這個場面是大家事先沒有想到的,就連對海豚生理知識研究較深的陳圖強,也是在兩隻海豚有了明顯的行為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索妮和雄野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場「床上戲」。它們毫無顧忌地把夫妻生活中的隱私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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