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兄弟其中一個看了一眼另一個,很紳士地說:「那當然,為婦女解放吶喊助威是應該的。不過,我們可是為你的出色表現而鼓掌的,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的,會對愛情內涵理解得這麼深刻。」
素雅搖頭說:「我講的觀點可不是我獨創,我聲明過的,我是在推崇開明人士的思想。本來嘛,民國時代了,人人都應該有選擇愛情的權力,人人都應該婚姻自主。」
兄弟倆見素雅有意和他們搭訕,興致更濃,精神越發飽滿,言談舉止更加優雅得體。
旁邊的路人在竊竊私語,有幾個人還朝素雅指指點點。
他們旁若無人,繼續交談。
「你是不是正在戀愛?你是不是有過曲折的感情生活經歷?不然不會對愛情理解的這麼透徹。」一個大膽地問,另一個也笑容可掬地「是呀是呀」地附合著。
素雅臉微微一紅,說:「哪兒有的事呀。學生嘛,以學業為重,目前還沒有戀愛的心境,我只是讚賞愛情方面的某些觀點。對我來說,愛情還只是個理論問題。」
兄弟倆對女子中學的一些情況很好奇,就沒完沒了地問個不停。
素雅說:「男女分校是封建陋習,早該剔除,男生女生多接觸、多交往才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陳氏兄弟頗為贊成。
分手時,陳氏兄弟不約而同地問:「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素雅一笑說:「天知道。不過,我很想同你們再探討一些問題,談話的範圍可以再放寬一些,比如,可以談談有關民主革命的問題。」
陳氏兄弟樂不可支,看得出他們為認識素雅而興奮不已:「好啊,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可以一塊去郊遊,在野外討論問題會更有情趣。」
「男男女女滿山遍野地跑不太雅觀,還是不去的好。」素雅俏皮地看了兄弟倆一眼。素雅嘴上雖這麼說,可骨子裡是不在乎男女同行的。
對於這一點,陳氏兄弟是能揣摩得准的。陳氏兄弟明白,像她這種女孩,會經常自覺不自覺地向男孩顯示其摒棄常規聽任自然、對清規戒律不屑一顧的作派,悠然自得於我行我素的天地之中。這正是吸引陳氏兄弟的地方之所在。
今天素雅賣了個「男女不宜同行」的關子,陳氏兄弟則以激將方式應對。
一個說:「剛才還開化著呢,怎麼一遇到具體問題就退縮了?都什麼年代了,還對男女同行有那麼多顧慮?星期天連上帝都在休息,何況我等凡身俗人。男女結伴而行,既鍛煉了身體,陶冶了性情,又遊覽了中華大好山河,何樂而不為呢。到底是女人呀,婆婆媽媽的。」
另一個見把話重了,怕素雅不高興,趕緊滿臉堆笑說:「男女總得有別,不好強求。明天不願去,咱們可以另約時間。哎,對了,我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我們姓陳,他叫左軍,外號6子,我叫右軍,外號6174。」
素雅說:「收起你倆的把戲吧,不就是男女郊遊嗎?這有何難。」隨即對兄弟倆人的古怪外號產生了好奇。兄弟倆就爭先恐後地解釋了一番。素雅隨後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
這時,陳左軍大驚小怪地誇張地叫了一聲:「哎呀,原來你就是趙素雅?!女子中學出了名的女丈夫嘛。聽說文字遊戲也玩得沒人能比,今天不妨讓我們兄弟見識見識。」
素雅來了雅興,說:「你倆能代表執信中學的文字遊戲水平嗎?這兩年流行的那首歌《教我如何不想她》,你們都會唱吧?」
左軍唱道:「天上飄飛著白雲,地上吹拂著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
右軍也唱道:「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素雅鼓掌說:「果然是孿生兄弟,毫無二致的並茂聲情,優美的音調真像發自同一個喉嚨。對了,這首歌就是一個有趣的算題。你們看——」素雅拿一樹枝,在地上劃下了題目:
想她
不想她
何不想她
如何不想她
我如何不想她
+)教我如何不想她
何何何何何何何
素雅說:「約定在先:相同的漢字代表相同的數碼,不同的漢字代表不同的數碼。下面,你們開始列算式吧。我把這首歌連唱兩遍後,你們當即交卷。」
素雅笑盈盈地唱著,看著兄弟倆手忙腳亂在地上劃。唱完第一遍後,倆人還沒有思路,都沉默不語。
6174突然說:「6子,『他』是『6』字。」6子不解地說:「我是6子,誰還叫6子?」
6174說:「『他』字唯一的可能性是等於『6』。這是個突破口,其餘的你來算。」
6子恍然大悟,稍作思考後說:「這個突破口找得好,這道題迎刃而解了。」他快速寫下了答案:
36
836
2836
72836
572836
+)1572836
2222222
素雅歌聲剛落,兄弟倆答案即出。
素雅說:「好,答案出得既准又快。不愧是數學玩家。」
6174說:「6子,給素雅同學出道題難難她。」
6子張口說:「一百個和尚吃一百隻饅頭,大和尚每人吃兩個,小和尚兩人吃一個,剩下半個餵狗吃。問,大小和尚各多少個?」
素雅一樂,隨口說:「99個和尚吃99個饅頭,還剩下1個和尚、1個饅頭。當然,這個和尚只能是小和尚了。他吃了半隻,還有半隻丟給狗吃。結論是:大和尚33個,小和尚67個。這題小學生都會,6子你這不是在哄我嗎?」
6子認真地說:「我沒有哄你。我若哄你,就給你半個饅頭了。」
素雅一聽,笑說:「6子你才是小狗,你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一來二去,素雅同陳氏兄弟就熟得像老朋友了,當即約好了明天外出遊玩的時間和地點。
同陳氏兄弟的來往,使素雅的學生生活充實了許多。那時候男女學生交往已不是什麼新鮮事,被人們看作是開化學生們的一種狂熱舉動。但在趙家大院這還是一個秘密,為預防讓思想守舊的父親知道,素雅不向大院裡除貼兒之外的任何人透露一點蛛絲馬跡,包括自己的母親。
素雅心中漸漸產生了一種童話般的浪漫情愫,同陳氏兄弟的接觸愈加頻繁。
那一年的夏天,他們的關係得以突飛猛進地發展。整個夏天的星期天,他們都是在城西荔枝灣度過的。
這是廣州一處有悠久歷史、容易讓人情懷激盪的消夏遊樂之地。
素雅用「紅、綠、白、藍」四個字描繪出了這裡的美景:
兩岸荔枝紅,
一灣溪水綠,
泮塘浮荷白,
客遊艇舫藍。
素雅和陳氏兄弟常常租借漁家遊艇,穿梭於波光輝映、五光十色之中。他們滿眼枝頭紅荔,貪婪地吮吸著數里荷香,心情暢快,興致昂然。他們長時間陶醉於此情此景,靚女的歌聲、雅士的弦聲、遊人的嬉笑聲和艇仔的叫賣聲交織在一起,衝擊著他們的心鼓。
在迷茫與憧憬中,素雅開始了她的初戀。她那股強烈的愛戀與日俱增,但左右拿不準這份情愫是來自於陳氏兄弟中的哪一位。
陳氏兄弟倆也都同時直白地愛上了素雅,但哥倆之間最初採取的是十分友和的態度,不爭鬥,不詆毀,一切取決於素雅的態度,尊重素雅的選擇。
一天,左軍付款數角,上岸採摘荔枝。
正是出江捕魚的漁家人黃昏歸舟時,漁歌對答烘托出萬般詩情畫意,一派荔灣漁唱的美景。
素雅情不自禁地用粵劇曲調唱了一曲《羊城竹枝詞》:
不養春蠶不織麻,荔枝灣外採蓮娃。
蓮蓬易斷絲難斷,願縛郎心好轉家。
荔枝灣外夕陽沉,荔枝灣下野水深,
郎過泮塘莫折藕,藕絲寸寸是儂心。
同坐一艇的右軍聽罷,兩眼淚光爍耀,上前抓住了素雅的手,即興編吟了一首詩:
千樹荔枝四圍水,江南無此好江鄉。
萬荷苞葉三重山,塘北絕少俊女嬙。
紅荔灣頭第一村,綠水百艇獨一人。
荔落荷敗無奈去,唯我癡心戀花裳。
這時,左軍提荔枝上艇,一切盡在眼中。他剝一飽荔遞給右軍,右軍卻視而不見,怔望素雅。
左軍又遞一串紅荔給素雅,素雅卻拂抽說:
一灣溪水綠,兩岸荔枝紅。
一心情依依,兩人該系誰。
說完,上岸獨去。
左軍笑笑說:「你倆未成學士,倒先有了文人的臭酸氣,吟詩誦詞的,敗了大家遊玩的興致。」
素雅在歡樂與痛苦中捱度著她的學生生活。她一直捨棄不下陳氏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不想做出對陳氏兄弟帶有傷害性質的任何舉動,甚至連與兄弟倆單獨相處的時間也都是均等的。
她這種難捨左右、六神不定的狀態帶來的直接後果是:她越是給兄一個蜜棗,又不得不給弟一個甜桃,不忍心怠慢其中任何一個,越是使兄弟倆神魂顛倒,愛戀有加。
這樣的狀態終於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暫告結束。素雅說:「你們兄弟去參軍吧,好男兒志在疆場。你們都走吧,讓我靜下心來好好想想,這段時間我太痛苦了。你們到戰場上去大顯身手吧,老在情場上圍著我轉沒什麼出息。」
陳氏兄弟對素雅的意見言聽計從,不久就都參了軍。兄陳左軍去了國民革命軍第四軍兵士一連,弟陳右軍去了黃埔軍校入伍生訓練隊。
從軍不是兒戲,仨人的生活世界從此改寫。入伍後陳氏兄弟即在素雅的視野裡消失了。素雅每天都在惦戀著他們,每時每刻都想見到他們,可他們一走便沒有了音信。
一年之後的一天,陳左軍突然捎信讓素雅到荔枝灣的荔園門前見面。
去了後,素雅才知道那裡還有陳右軍。倆人已租好一條遊艇在等她。
陳氏兄弟見到她都十分激動,在她上艇時都想搶先一步去抓她的手,但又都明顯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她身體隨船晃動了幾下,卻又無一人去攙扶一把。素雅已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緊緊抓住他們各自的一隻手,語無倫次地訴說起離別後的思戀。
小艇在來往穿梭的船隻間慢行,他們都已經無情趣欣賞這過去百看不厭的南國城郊水鄉風情。
在一陣喃喃私語之後,素雅感到有些異樣,兄弟倆沒有像以前那樣耐心地聽她訴說,而是各站艇的一邊,不時氣呼呼地怒視對方,顯然沒在聽她說話。
素雅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不知所然。
陳左軍終於說話了:「素雅,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應該有個了斷了。你今天當著我們的面表個態,是跟我好,還是跟他好?我們倆中你只能選一個。」
陳右軍一言不發,用冷峻而熾熱的目光逼視著她,等待著她回答陳左軍的問題。
孿生兄弟為了愛情反目為仇。素雅幾年來最為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手足之情之於愛情是何等的渺小啊。素雅在心中長歎一聲。
愛情是有條件的,愛情是可以比較的,愛情是可以選擇的。此時此刻,素雅已無心思索、也無氣力去實踐這些愛情理論。她哆嗦著嘴巴,手指陳氏兄弟說:「你們——我們——哇--」她伏膝而哭。
一條賣唱小艇靠了過來,妙齡師娘柔聲說:「先生、小姐,要不要聽唱。」素雅抬起頭看了看兄弟倆,起身跨到了賣唱的小艇上,不由分說從船家手裡奪過船篙,一撐到了岸邊,上岸奔跑而去。
她原以為兄弟倆會靠岸一起上來追她,至少其中有一個會來追她。她暗想,誰先追到我,我就嫁給誰。
兄弟倆卻誰也沒有動,任憑小艇隨波逐流。素雅跑出一段距離後停下來,回頭看了看。陳氏兄弟正在激烈地爭吵,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到他們揮舞著拳頭,激憤異常。
素雅冷靜下來後,又返回到灣邊,招手讓他倆過來。艇還沒有靠好岸,兄弟倆便不約而同地跳到了岸上。
陳右軍漲紅著臉說:「素雅,我是真心愛你的,跟我走吧,我會讓你幸福的。」
陳左軍一揮手說:「見你的鬼去吧,你憑什麼保證能讓素雅幸福,連自己的命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素雅,你還是嫁給我吧,嫁給我你才能得到真愛,才能安全。」
陳右軍說:「眼下時局動盪,形勢不定,這正是考驗愛情的最佳時機,何去何從你要謹重選擇。」
素雅淚流滿面,說:「我們仨人以前相處的很好,我很幸福,何必讓我做出艱難的選擇。你們兄弟倆我誰都離不開,真的,我愛的是共同的陳氏兄弟,而不是分割開的陳氏兄弟。」
陳左軍說:「我們已不是兄弟,也不存在共同之處了,二者你只能選擇其一。」
素雅哭得更劇烈了:「為了我,你們兄弟何必鬧成這樣子呢,你們若是真愛我,就言歸於好吧。我是決不會選擇一個而傷害另一個的。」
陳右軍說:「我們倆鬧翻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今天我們就是來聽你一句話的。」
素雅大喊一聲:「你們都給我滾!」
陳左軍一跺腳憤然離去。
陳右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轉身走了。
趙素雅靠在荔枝樹上放聲大哭起來。
賣唱的小師娘高聲唱了一首曲調優美的童謠:
雞公仔,尾彎彎,
做人新抱甚艱難。
難不難,心裡饞,
夜晚一人淒慘慘。
沒人疼,沒人憐,
儂家船上似家還。
船家老漢卻鏗鏘有力地吼了一嗓子:
兩葉輕舟去——
人隔萬重山——
素雅突然止住了哭聲,抬頭張望,卻不見了陳氏兄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