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四章 (2)
    也不知喝了多少回酒,也不知乘著酒興求了多少回婚,終於有一天,在金柄印的宿舍裡,喝酒喝得耳熱目朦之時,金柄印看到了董青花。董青花身上的衣服像包裹稀罕珍貴的古董的紅絲絨一樣一點點綻開落下。董青花的身子的確像剛浸過水的青花梅瓶一樣飽滿圓潤滑膩生光,胸前兩個形狀好看的奶子也像青花執壺一樣往前撲著。

    金柄印本來就愛喝酒,看見真正的梅瓶和執壺豈能輕易放過。金柄印迷狂地捧著兩個執壺,極其貪婪地咂吮著,那個香喲!狠不能片刻之間把執壺和梅瓶裡香醇的美酒咂吮得乾乾淨淨。不要看執壺和梅瓶被金柄印弄得顫顫慄栗、顛顛倒倒,可裡面的香醇的美酒依然源源不斷地湧淌著。

    酒勁稍稍綻去一些時,董青花迷離的眼睛看著他的他,驚異道:「喲,成了釉上彩了。」金柄印則一摸她的她,也驚異道:「呀,開片了。」

    沒過多少時日,董青花就對父親董開軒說,我要嫁給金柄印。董開軒原本沒有看上金柄印,董開軒想要挑選的女婿並不是金柄印這種人。可是當董開軒看到女兒臉上的雀斑,已由深褐色變成了火石紅色,知道生米已煮成熟飯,就說,讓他來求婚吧。

    金柄印倒也識趣,來求婚時帶了兩箱酒,一箱杜康,一箱太白。董開軒倚在病床上半笑道:酒鬼碰見酒鬼了。

    金柄印恭恭敬敬地立在腳地,俯首朝著董開軒,把董青花誇讚了半天,又自我表白了半天,末了說他願意一輩子給董青花做牛做馬。董開軒對金柄印的海誓山盟根本不感興趣,獨自繕眉搭眼想自己的心事。他估摸金柄印快說完時,攔住金柄印話頭,說你去買一套房子,這房子必須要有一間大收藏室,收藏室四面牆壁要做上多寶格。

    這是董開軒同意把女兒嫁給金柄印的條件和命令。金柄印得到命令立時興奮得手舞足蹈連連承諾,心中卻暗道:不就擺一個梅瓶兩個執壺嘛,竟然要一圈多寶格。

    臨嫁那天,董開軒把女兒女婿雙雙召到跟前,拉著女兒的手對女婿說,我就這麼個女兒,還在她娘肚裡時,我就跟她娘商量,生男叫承元,生女叫青花。結果承元沒用上,你卻有了當女婿的機緣。可惜她娘去得早,看不到你倆成婚,我就代她盡點心。我沒有金銀財寶做饋贈,只有我花了一生心血收藏的瓷器作青花的陪嫁。

    董開軒說著用顫巍巍的手拉開床頭櫃,取出一個錦緞包袱,一層層綻開,露出一件青花瓷器。金柄印瞄見那青花瓷器好到極致,就在心裡估摸它的價值。

    這件元代青花鳳凰草蟲八稜開光梅瓶,秘密傳家十餘世,不敢說全國唯一,起碼長安城是唯一的一件。我醜話說在前頭,剛才說那些瓷器都是陪嫁,但這件梅瓶不是,它歸我女兒所有,做為傳家之寶,傳於後世子孫,不得出任何閃失。

    董青花撲通跪到床前,哭著叫一聲爸,雙手接過梅瓶,緊緊抱在懷裡。

    金柄印旁邊暗道:董青花都是我的了,董青花的梅瓶還能到別人家去不成?金柄印心裡氣惱岳父見外,嘴上卻說,我買個大保險櫃,鑰匙交給青花掌握著。

    董開軒喘口氣說,你也不要見外,這是古董行當的江湖規矩。金柄印忙回說,一家人了,見啥外呢。

    就這樣,董青花成了董五娘。

    結婚第二天,金柄印和董五娘要送董開軒去長安城最有名的醫院看病。董開軒說謝謝你們一片孝心,咱不去,我的病我清楚,咱不花那冤枉錢。你媽在那邊等了二十年,我得去把你們成家的事跟她說一聲。

    董五娘眼淚刷一下滾下臉龐,火石紅色的雀斑讓淚水漫過去了。金柄印的鼻根也酸酸的,但眼淚沒有落下來。

    我去後,你倆搬到你們的房子裡去住,這房子是公家的,就還給公家。董五娘和金柄印點頭同意。

    第九天上,董開軒一手拉著女兒的手,一手扯著女婿的衣袖,告別這邊,到那邊見五娘她媽去了。董五娘總覺得爸臨走時有一隻眼沒閉嚴實,爸在從沒有閉嚴實的眼縫裡瞧著金柄印。

    一年多時日,董五娘和金柄印才從喪父的悲痛中緩過神來,日子才漸漸恢復到鬥酒時的情形。兩人的心情,也像冬去春來的景色,日漸明媚起來。生活中多了話語,酒桌上添了情趣。很快,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兒子給他們帶來新的歡樂,他們常請朋友聚在一起歡喜慶賀。有膽正的,趁機要和董五娘鬥上一鬥,以測試人婚後和婚前在酒量上有沒有變化。測試的結果令金柄印萬分得意:我老婆呀,喝酒跟喝涼水一樣,三瓶五瓶,稀鬆平常,自家沒多大反應,回家給兒子餵奶,卻把兒子喂得連顛帶狂,只管在他媽奶上發酒瘋,你猜我老婆說啥?長大了可別跟你老子一樣,抱個執壺不丟手,活脫脫一個酒鬼!一番話逗得大家笑得彎腰捂肚子。

    這兒子長大後倒也出息,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一所大學烹飪系的品酒專業,如今正在攻讀學業哩。

    金柄印晚上愛在外邊晃蕩,兒子又上學走了,董五娘覺得孤單寂寞,就時常打電話叫金柄印回家。金柄印不能硬頂,就買回來條小狗陪伴董五娘,給狗起個名字叫青花。

    金柄印從美國回來,本想給董五娘一個驚喜,沒想到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就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唉,咱叫狗,狗應聲,咱招呼人,人卻不搭理咱,不知道身上那根筋擰住了。」

    董五娘非常後悔與金柄印鬥酒,甚至有些抱怨父親讓她去參加那兩罐漢代美酒的鑒定。沒有鑒定就不會有鬥酒,沒有鬥酒她和金柄印之間啥事也不會發生。要是那樣該多好哇!可惜時間的車輪不會折回從前,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重新來過一回。不可更改的歷史和命運就是我的梅瓶和執壺被金柄印這根棍子敲裂打碎了。

    梅瓶和執壺被金柄印這根棍子敲裂打碎了,董五娘能不用腳踢狗?能不罵人殺人嗎?

    可金柄印是人嗎?以前,曾經有人在她面前說話說漏了嘴,說金柄印是一條大鯨魚,她立即惡了那人一眼。可現在她該惡自己一眼了,因為她看到眼前的金柄印的確是一頭大鯨魚。她曾經看過一些鯨魚的圖片和文字說明。脊鰭鯨外表靦腆溫馴,背底下卻獨來獨往,只是到了最偏僻最危險的水域才偶然露一下相。剃刀脊鯨簡直就是一個遁世者,除了背部以外,從不把其他部分露出水面一分一毫,即使捕鯨人和哲學家合在一起也抓不住它。殺人鯨敢和捕鯨人對峙卻從未遭人獵捕。

    現在董五娘在腦子裡辨認著,金柄印是哪一種鯨魚呢?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是。鯨魚巨大的身心總是隱藏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之下,咋能看得清楚呢?自己又沒有到最凶險的水域裡去,咋能看到鯨魚露相的一瞬呢?鯨魚露相時,總是選擇自己背過身子的那一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光顧上鬥酒玩耍,而忘記看鯨魚露相了。二十年看一次露相,真是太長了!

    面對醜惡、陰險、凶殘的鯨魚,董五娘能做什麼呢?寧願被鯨魚撕成碎片,也要反戈一擊,大不了網破魚死。

    這一刻的鯨魚,心是虛的。

    「有啥事?打開窗戶挑明了說,何苦拿狗出人氣哩。」

    「你做下的事,你心裡不清白?」

    金柄印心中大吃一驚,不知誰在通風報信,自己剛踏進家門,妻子就知道自己在美國的所作所為了?轉而一想,那點破事,知道就知道了,怕個毬!

    金柄印穩了穩情緒說:「噢喲,我以為誰把天捅個窟窿,原來是為杜大爺那點破事。唉嗨,我的老婆,卻朝杜大爺偏著心吶。」

    「哪條王法規定我必須朝一頭鯨魚偏著心吶?」

    其實,董五娘此時還不知道金柄印在美國做了什麼事哩。

    「不就是沒把大唐鸞鳳金銀平脫鏡和戰國青龍玉環還有杜大爺親筆寫的那封信交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嗎?咋啦?」

    「你是代表團團長,權大得很嘛。」

    「告訴你吧,我把金銀平脫鏡和青龍玉環送給了去美國多年的一個老朋友,求他給咱兒子辦出國留學的事哩。」

    「呸、呸、呸!」

    「再告訴你吧,我把杜大爺寫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的親筆信扔到美國廁所的紙簍裡了,看他杜大爺能把我咬兩口。」

    「呸!呸!!呸!!!」

    「杜大爺也不捫心問一問,美國人偷盜去的,高價收買去的昭陵石刻,僅憑他杜大爺一封親筆信就能還回來嗎?!美國人拿別人的東西歸還過嗎?!簡直異想天開,白日做夢!」

    「那你到美國弄啥去了?」

    「給咱辦事去了。」

    「呸呸呸!呸!呸!呸!」

    「當心把舌頭呸出來。」

    「舌頭呸出來糊住你的鯨魚眼!」

    金柄印冷冰的臉一下子板平了,碎眼尖利地看著董五娘。董五娘絲毫不躲避金柄印的眼睛,慢慢從袖筒裡摸出一串鑰匙,丟到了金柄印腳前:「我的元青花鳳凰草蟲八稜開光梅瓶呢?!」

    金柄印板起來的冰冷面孔頃刻間鬆弛下來,像冰塊遇到了強烈的陽光,消解著,往下淌著水滴。

    金柄印欲撿那串鑰匙,但腰彎了半截又直起來。撿也白撿。自己偷過這串鑰匙,也偷梁換柱過元青花鳳凰草蟲八稜開光梅瓶。保險櫃裡那個贗品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矇混過關的。董五娘的眼睛是董家幾輩人留下來的眼睛,半粒沙子也揉不進去的。金柄印知道這一刻遲早要來,但絕對沒有想到是在這個時候來臨。

    一不做,二不休,金柄印乾脆挺起腰板昂起頭,擺出一副任憑發落的樣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一件破梅瓶!

    董五娘把舌頭咬出了血,切齒道:「鯨魚,賣國賊!」

    金柄印脹紅著臉,想發作又無法發作。

    「寶鼎樓餞行宴上,我送你的光緒青花賞瓶呢?」

    「在呀。」

    「拿出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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