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章 (1)
    齊明刀領著師傅貨郎苗和楊老漢坐長途汽車到西關車站。下車時齊明刀從貨架上卸下貨郎擔,要替師傅挑著。師傅堅持不允:「我這肩膀挑這貨郎擔已經挑了大半輩子,一時不挑著,走路都打趔趄哩。」齊明刀拗不過師傅,只得由他挑著。不過,齊明刀看到:師傅的背明顯駝了,腿明顯羅圈了。長袍底下的兩隻腿,遠沒有當年邁得歡快利索了。楊老漢一旁說:「你師傅貨郎苗是鐵肩擔道義,一擔擔到底。」齊明刀驚奇養牛的楊老漢說話有學問,心裡愈發覺得楊老漢不是一個尋常老漢。

    楊老漢邊走邊掐指算著:「芒種芒種,收麥種秋,緊緊火火,便到夏至。今日的確是夏至。」

    齊明刀說:「對著哩,是夏至,鄭四爺新茶樓開業大典就在今兒。鄭四爺和金三爺專門派我去接你和師傅來參加新茶樓開業大典。我惟一不明白的是,開業大典為啥偏偏選在夏至這一天呢?」

    楊老漢把旱煙袋在空中掄著,沉思片刻說:「興許是取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中夏長之意。長即長,長即長,長長長長,長長長長,綿延不息。」

    齊明刀覺著楊老漢說得有些意思,就是不知道和鄭四爺想的吻合不吻合。

    這時,貨郎苗突然打響了貨郎鼓,隨之高聲唱了兩句:「搭鐮割麥忙種秋哎,夏至日搖搖晃晃進了長安城。」

    蒼涼幽怨的鼓聲唱聲不光把安遠門城樓上的馬燕驚得漫空飛旋,還招惹得一街兩行人駐足觀看,彷彿長安城裡來了三個上世紀的怪物。

    三個人並不理會一街兩行人駐足觀望和議論,逕直進了安遠門,直奔長安西市而來。

    楊老漢:「歲月跑得快,世事變化大,長安城已經不是小時候記得的長安城了。」

    貨郎苗:「是呀是呀,國子監變成了大學府,騾馬市變成了汽車行,肉行變成了紅燈區,青樓變成了足浴房。」

    楊老漢:「貨郎苗倒是像新媳婦回娘家,時常回長安城轉悠轉悠。」

    貨郎苗:「年輕時隔三岔五,中年時一年半載,現時老了,腿腳不靈便,好幾年沒進長安城了。」

    三個人一路走著,忽然聽到幾聲雷響,抬頭看,看到大片大片的烏雲正從頭頂往長安城東南方飄去。諺語說:雲朝南,水漂船。三個人加快腳步,想在雨落之前趕到新茶樓。但是暴雨還是比人的腳步快,稠密的雨點子黃豆豌豆似地砰砰啪啪砸落下來,砸在街面和街兩邊的樓頂上。街面很快積起水窪,雨點子在水窪裡打起無數水泡,跟在後面的雨點子再把水泡打破,水泡裡蒸起團團白氣。

    三個人並沒有停下來找地方避雨,而是加快腳步,或借樓簷掩護,或迎著飛蝗一樣的雨彈往前衝。衝到西市西頭拐角的新茶樓前時,三個人的衣服早已濕透。

    三個人並沒有急著擁進新茶樓躲雨,而是擠到街對面的樓簷底下的人叢裡,隔著雨幕欣賞新茶樓。濕就濕了吧,落湯雞就落湯雞,人跟新茶樓一樣,立在世上就得接受風雨洗禮。

    新茶樓的台基一應的青石鋪就,台基上勻布九個六稜雕花石礎,石礎上九根朱紅木柱直豎而上,撐頂住一層樓頂。九根朱紅木柱間,八扇木雕蓮花門窗統統打開,以示八方來儀,開門大吉。門窗中間皆鏤空,門下依次雕刻姜太公垂釣、始皇兵馬俑、蘇武牧羊、陶潛采菊、太白醉酒、灞柳春風、華岳仙掌、終南積雪圖。

    九根朱紅木柱撐頂著的翹簷上方,又臨空豎起八根廊柱,撐起第二層歇山屋頂。歇山屋頂四面緩坡,四角鳥翅一般飛翹而起,上面鋪著琉璃碧瓦。屋脊東首,琉璃鴟吻昂首東望,像是要隔著重重雨幕望見濃雲背後的太陽。屋脊西首空著,沒有鴟尾回應。

    通體看去,整個茶樓為九柱落地,八柱擎天,四簷飛翹,鴟吻鴟尾呼應。萬分遺憾的是:屋脊兩端,只有鴟吻,沒有鴟尾,呼而不應。

    暴雨打到了二層歇山屋頂,砰砰響著匯成雨線,順簷垂下,滴落到一層樓頂,卻不見流落到街外面來。眾人納悶:這滿樓雨水,流到哪裡去了呢?

    楊老漢一手抹著臉上的雨水,一手拿煙袋指著新茶樓慨歎:「美,真真正正的美!這一樓跟我家當年的房子一樣美,這二樓比我家當年的房子還要美!」楊老漢激動地說著,用抹臉上雨水的手緊緊握住齊明刀的手:「我的琉璃鴟吻和《營造法式》沒有白給你,你把我老漢小時候的生活復活了,把我家的房子重修了,而且修得更美更好哩,只可惜……」楊老漢用煙袋指著屋脊東首的鴟吻,眼眶裡噙著淚說:「可惜只剩下這只鴟吻,而那只鴟尾,卻讓人打碎了,永遠地打碎了,不得全乎了。」

    貨郎苗站在楊老漢身邊,瞇眼凝望著風雨中的新茶樓。貨郎擔沉沉地墜在兩邊,貨郎鼓僵在手中,沒有敲出聲音。

    客人中有人疑問:「這麼好一座茶樓,咋既不掛匾,又不立望子呢?」

    說話間,頒顱著顙、穿著青布對襟短衫、雙手捧著核桃壺的鄭四爺走出門來,立在青石台階上朝街對面樓簷下和雨地裡的客人打拱,請客人快快進茶樓去。

    貨郎苗這才舉起貨郎鼓當空搖了幾下。儘管貨郎鼓被雨水淋濕聲音有些發木,但鄭四爺還是聽到了。鄭四爺忙冒雨穿過街心來迎接:「貨郎苗呀,金三老想你想死了,這陣兒正在茶樓裡等你哩。齊明刀,這位是楊老先生吧?」

    楊老漢擺擺煙袋:「不是先生,是養牛的。」

    「哈哈,養牛的老先生,請吧!」

    幾個人隨一群客人一起擁過街心,連踏三級青石台階,心中頓時生出連升三級的美妙感覺。

    進中間兩道門,是一副巨幅屏風作的照壁。屏風是硬質槭木,四周是圓裹圓的邊,中間浮雕陸羽品茶圖。陸羽帕首當頭,玉帶束腰,長袍帶風,昂坐品茶,大有茶聖的氣韻和風度。

    眾客人隔屏風照壁聽到大廳裡邊傳來潺潺水聲。那水聲若終南山溝澗間的溪水,沿山石跌蕩而下,聲若金玉靈石碰撞鳴響。眾客人循聲轉過屏風照壁,豁然看見一番別緻景象。

    大廳中央,是一個正方形水池,水池往上,正對著一個偌大天井。天井立在一層樓上,八柱聳立,斗拱勾連,擎撐著二層屋頂。八柱間通風透天,二層屋簷雨水匯積分流,流落到二層樓頂。二層樓頂外高內低,故而雨水不流向街面,而是形成中空的四面水簾,迎風搖搖落落地垂滴到水池中。水激水活,水激水響,泠泠地似金玉相撞,如絲竹合鳴。

    隔水簾往池中望去,影影幢幢,模摸糊糊能看到池中心立著一快石碑,石碑上蒙一塊被雨水濺濕的紅綢布。石碑蒙著濕淥淥的紅綢布,活像頂著紅蓋頭的新嫁娘。

    楊老漢仍然激動著,讚歎著:「美,真正美!比我家當年的房子美多了!夏至落雨,天隨人願!」

    客人到的差不多了。齊明刀用眼神跟那些認識的人打過招呼,金三爺則快步走過來,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抓住卸了擔子的貨郎苗的手臂,用力搖了半天。那情景,活像一個大孩子抱住一棵棗樹用力搖晃,非得要把棗子搖落下來才善罷甘休。

    馮空首過來,對齊明刀介紹說,董五娘身邊那位,是她丈夫,長安城文物局局長金柄印。金柄印旁邊,是長安城京兆區公安分局副局長宋元祐。宋元祐身後,跟的是部下肖黃魚。鄭四爺面情大,紅道上人也來哄場子。齊明刀聽著,把客人模樣一一記在心裡。

    陶問珠若一隻蝴蝶,款款地滑飛過來,站在齊明刀身邊,翡翠耳墜一隱一現,眼睛在秀髮絲中一亮一閃。陶問珠朝人叢最前面努努嘴:「喏,你不是想見唐二爺嗎?那不是。站在他旁邊的是他太太周玉箸。」

    唐二爺是位正值盛年的男子,身材魁梧偉岸,一張臉活像剛從模子裡鑄出來的銅像,向外散射著古銅色的光芒。脖胸間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肉也閃爍著富於金屬質感的光澤。只見他雙手背後,昂首挺胸站著,眉宇間閃現著凌人氣度。

    唐二爺的太太周玉箸生得面龐豐潤白皙,雙層下巴富態圓滿,一雙杏眼漆黑明亮。高高挽起的髮髻上插一根純金扁簪,耳朵下蕩一對祖母綠墜子,胸前掛一顆紅寶石朝珠,手腕上套兩個麻花翠鐲,繡鞋上一邊綴一顆瑪瑙扣子。仿唐圓領對襟長披衫底下,裹著成熟女性的身段。臂彎間掛個大挎包,見有人注意她,便適度地朝丈夫跟前靠近一碎步。

    眾客人聚站在石碑水簾前,等待著長安城古董行當坐頭把交椅的杜大爺的到來。

    金柄印說:「每次開會,代表和部下早早到齊,最高首長才揮手進來哩。代表和部下一見最高首長揮手進來,呼啦一下全站起來拍巴掌。」

    宋元祐往這邊看著唐二爺,說:「對著哩,金局長觀察得仔細,描述得準確,市長沒來,副市長就得等著。」

    唐二爺這廂裡想: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是有所指哩,乾脆說杜大爺沒來我就得等著得了,何必繞彎彎腸子哩。

    說話間,門口的人群忽然讓出一條道來。街上的風從人群讓出的道兒吹進來。齊明刀聞到風中滲溢著一種淡極淡極的幽香。

    幽幽香味引導一個人,順人群讓出的道兒往這邊移動。這人是個年輕的女子。

    這女子穿一襲素面拖地百褶裙,胸前抱個陶罐,款款地走到水池邊,轉過身,淺笑著背靠水簾站著。齊明刀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這年輕女子。年輕女子站定了,齊明刀的目光也站定了。齊明刀心裡忽然跳出一個詞:陶罐女。陶罐女的秀髮攏在腦後,發間扎條紅額帶,額帶繞過腦門正中的地方綴一顆鵝黃色柿蒂形美玉。陶罐女頭略一轉動,那鵝黃美玉便閃出一片瑩光。瑩光下,一雙靜謐幽怨的月亮眼流溢著冷艷的顧盼神情。

    齊明刀在心裡將陶罐女和雍容華貴的周玉箸比,和沉靜而古氣盈然的董五娘比,和繡發飄飄面龐朦朧的陶問珠比,結果把自個兒比癡呆了。

    齊明刀覺得後腰被誰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陶問珠。齊明刀的臉刷一下紅得像豬肝一樣。齊明刀在被人發現隱秘的驚慌慌亂中叫了一聲杜大爺。

    「那不是杜大爺,是楚靈璧。」

    「楚靈璧?」

    「杜大爺的學生、書僮、丫鬟、侍女、忘年交、全權代表……咋稱呼都合適又都不合適。杜大爺到公開場合,她必陪著。」

    「你是說,她出現,杜大爺就跟著出現。」

    「按常理是。」

    楚靈璧說話了:「杜大爺不能來了。」

    聲音不大,像誰敲響了掛在屋簷下的銅風鈴,那充滿金屬質感和音樂性的聲音穿透空氣,清悠悠地在茶樓裡傳盪開來,那聲音要比水簾滴落到水池裡的泠泠水聲好聽十倍。

    「啊,杜大爺不能來了?」

    「不來了?咋能不來了呢?」

    「有啥要緊的事纏身絆腳呢?」

    「再忙也得抽半個時辰的身。」

    「這種場合,少了他還有啥意思呢。」

    「架子大了,請不動了!」

    ……

    「杜大爺讓我轉達他的歉意,並讓我代表他來恭喜祝賀鄭四爺新茶樓開業大吉!「

    鄭四爺:「杜一老有啥緊事脫不開身?」

    「杜大爺本來要來,可美國來了個考古代表團,長安城的官長請他作陪,還說要商談正事呢。」

    一直沒說話的唐二爺表示理解地說:「原來有重要的外交公幹哩。」

    美國考古代表團來長安城訪問的事,金柄印早已知道。但他沒有料到:他個文物局長都沒資格做陪,杜玉田個老傢伙卻被請去了。哼,杜玉田老兒,罪該萬死,退了休離了位不在崗了,還事事高出我金柄印一頭,真正要氣破我肚皮了?金柄印滿肚子生著嫉妒杜大爺的氣,嘴上卻附和唐二爺說:「杜一老是以國家大事為重嘛。」唐二爺內心鄙夷道:呸,杜一老是你稱呼的麼?

    鄭四爺見良辰已到,把核桃壺往空中一舉,洪亮著聲音說道:「既然杜一老讓楚靈璧代表他,那就請楚靈璧來揭碑吧!」

    金柄印身邊的宋元祐說話了:「沒瞧見政府各項大工程竣工剪綵,都是由最高官長來剪,最高官長若是不在,就由二官長來剪,若是二官長也不在,就由三官長來剪。這新茶樓,咋說也是長安城古董江湖上數得上的大工程,杜一老不在,就該又唐二老來揭碑,咋說也輪不到由一個黃毛丫頭來代替杜一老揭碑,壞了規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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