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九章 (2)
    春秋時,魯國珍藏著一個名氣很大的銅鼎,那鼎的名字也起得怪,叫做饞。結果這一饞,就饞得各諸侯國都想得到它。當時齊國強大,魯國弱小,齊國便要發兵討伐魯國,搶奪饞鼎。魯國國君既不敢得罪齊國,又捨不得饞鼎,便使出偷梁換柱之計,依葫蘆畫瓢,鑄了一個贗品派人送往齊國。齊國國君倒背雙手,居高臨下,反覆打量那鼎,最後捻著鬍鬚說:贗品!魯國使臣指天發誓,百般辯解:貨真價實,這就是饞鼎,我們魯國怎麼敢拿贗品來哄騙君候你呢?!齊國國君又反反覆覆打量那鼎,覺得魯國使臣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中,對魯國使臣說,既然你說這就是饞鼎,就暫且放下,你回去,請貴國的樂正子春來鑒定一下吧。只要樂正子春說一個真字,我就收下了,而且永不出兵討伐你們魯國。話中威脅之意,唬得魯國使臣內心一陣亂顫。使臣軟著腿回報魯國國君,魯國國君召來樂正子春,簡單說明原委,令樂正子春前往齊國鑒定。樂正子春站著不挪腳窩,問:國君為何不把真饞鼎送給齊國呢?國君答道:我非常珍愛饞鼎呀!樂正子春接住話茬說:國君珍愛饞鼎,我也同樣珍愛我自己的信譽。請國君寬恕,我不能前去做鑒定。

    第二天,河南客到金柄印處來,等杜大爺。

    金柄印問:「杜大爺說他來嗎?」

    客人:「所托之人只說讓等著。」

    金柄印:「我看未必來。」

    「為啥?」

    「一是忙,二是架子大,請不動。」

    「要是忙,就說沒空,要是架子大,就說不來。讓等著,就是沒有回絕。」

    金柄印苦笑笑:「你不瞭解杜大爺。」

    客人:「我想瞭解長安城。」

    兩人喝茶喝到日頭偏西,杜大爺也沒有來,客人見杜大爺沒有來,便不再提白瓷瓶的事,說時候不早了,我得告辭。金柄印客氣地送客人出門。客人出得門外,往後一翹大拇指:「長安城的信譽果然名不虛傳!」

    一個看瓷器半桶水的人,卻看準了長安城的人。

    長安城的信譽名不虛傳,可金柄印偷雞不成卻蝕把米,人品名譽一落千丈。

    為挽回這隔在肚皮內的損失,金柄印費盡心機,才淘換到一副字畫,看紙張墨色像是宋人的,可惜沒有落款,只有兩方私人收藏印。細察筆跡,不是宋時幾大名家,但意境脫俗,功力不淺,一時難以斷定出自誰人手筆。

    金柄印捲起畫軸,用軟宣包好,放在匣子裡,叫上司機,驅車直奔杜大爺的住處半坡馬廄。金柄印屈尊討教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金柄印請你杜大爺幫眼,是誠心誠意地虛心地向你討教哩。你是樂正子春,可我不是魯國國君。說我是魯國國君,愣是冤枉人哩?

    金柄印和司機到得半坡馬廄,見杜大爺正在書房品酒臨帖:抿一口酒,臨一陣帖;再抿一口酒,再臨一陣帖。對金柄印的到來不是視而不見,而是不視也不見。

    金柄印夾著畫匣,和司機在書房門裡垂立半晌,心中憤憤地道:杜玉田老兒,你驕傲毬哩!我雖然沒有位列四大頭,卻也是長安城地界上、古董行當黑白兩道響噹噹的管事人物,你憑啥冷落我?退半步說話,也是你老朋友的女兒董青花的男人,到了你半坡馬廄,進了你書房,你竟然自顧品酒臨帖,連正眼瞧我一眼也不瞧!你譜兒擺得太老,派頭耍得太大!杜玉田老兒,你做絕,咱都做絕!總有一天,咱倆會調個個兒打個顛倒,到時候,可別抱怨我擺譜兒耍派頭!我不捏碎你的骨頭揉斷你的軟筋我就不是從我媽人門出來的!

    金柄印內心的怒火燒得像春秋季節的森林大火,熊熊燃燒著往四周漫延,想撲都撲不滅。金柄印反甩衣袖,領著司機欲走。

    這時,這邊的杜大爺略頓筆墨,平心靜氣地問:「為何而來,看到什麼又急著要走?」

    金柄印一隻手用力抓住門框,扭頭答道:「不為何而來,看到我所看到的而走!說畢,大踏步出門而走,在門外聽到吱地一聲響亮的喝酒聲。」

    後來上級組織部門考查和審查幹部,耿耿於懷的金柄印本想把這事添枝加葉,倒核桃棗一般倒給上級組織,但轉念一想,這事牽扯到自己哩,便把前邊事隱去,只渲染杜大爺的倨傲態度。末了補充說,杜大爺這個家族呀,是三開家族,晚清時吃得開,國民黨時期吃得開,到了共產黨時代,仍舊吃得開。組織上的人聽完他的匯報說,人家這才是世襲士族哩。人家不為哪派哪黨哪個階級吃飯,人家為民族為文化吃飯哩。再說咱審查人家也沒用,人家正在辦退休手續哩,聽說國立西北大學堂聘人家去做教授,人家也婉言謝絕了。人家忙著正兒八經的秘密事哩。

    金柄印告狀不成,反而碰了軟釘子,便愈發地對杜大爺耿耿於懷了。

    杜大爺出入行走,無論到哪裡,都被人尊為上賓,坐在上坐。偶爾碰上有市領導,也請他坐上坐。杜大爺再三謙讓,還是被尊為上坐。問起原因,領導說:領導嘛,開個會提個名舉個手就選出來了,杜先生這樣的人才,開十回會舉十回手也選不出來。所以嘛,選出來的領導就要請選不出來的杜先生坐上席上坐。服務員上菜,魚頭得對著杜大爺,杜大爺拿筷子動魚,一圈人才拿筷子動魚。杜大爺舉杯,一圈人便輪流敬他。

    每每看到這種情景,金柄印心裡便不是滋味。杜玉田老兒,總有一天我要搶了你的威風派頭,要讓你給我敬酒哩。金柄印內裡嫉妒發狠,雙手卻捧著杯子給杜大爺敬酒。嘴上說杜大爺我敬你一杯,心裡卻說我就不信山不轉水還不轉,三年等不下你個閏臘月?

    金柄印的表情和心思,那裡逃得過杜大爺那雙涉世極深的眼睛。可是杜大爺不點破,一是給金柄印留幾分面子,二是怕掃一桌人的酒興。

    金柄印這人吶,心裡發狠,面面上卻笑哈哈的。他愛杜大爺的字,愛得發瘋,可就是不折氣討要。他不開金口,杜大爺自然也不動金手。後來,他三彎六拐,從別人手裡轉來一幅杜大爺的字,精裱裝禎,懸掛在辦公室向人炫耀:瞧,咱跟杜大爺關係咋樣?!私底下卻給杜大爺打電話說:能在我辦公室掛你的字,是你的榮耀。

    杜大爺在那頭笑笑:全當糊壁哩。

    笑話,牆壁又沒破,有啥糊的?掛就是掛,不是糊。

    那就當掛萬國旗哩。

    廢話,還沒到要當漢奸的份哩,真是不識抬舉。

    馮空首在離開瓷魂的路上,給齊明刀講述金柄印和杜大爺的往事。齊明刀問:「這等事情,你咋知道的?」馮空首說:「江湖上傳的唄。」齊明刀:「傳得奇,當事人不說,咋能傳開來呢?」馮空首:「不說不等於沒有這事。」齊明刀:「倒也是。」

    齊明刀:「杜大爺長個什麼樣呢?」

    馮空首:「瞅著鍋裡的想著碗裡的,唐二爺還沒見上,就想著杜大爺了。」

    二人在街上閒逛了一陣,齊明刀提議去鄭四爺的茶樓看看:「一轉眼快兩個月過去了,不知鄭四爺的茶樓籌建得咋樣了,咱去看看吧。」

    馮空首:「去倒去得,就怕碰見金三爺,煩!」

    齊明刀:「徒弟煩師傅。」

    馮空首:「師傅給徒弟撂蹶子,徒弟掏師傅的鳥窩是江湖上的家常便飯。」

    說話間,二人到西市西拐角,見鄭四爺茶樓那坨地方用彩條布圍著,轉進去一看,舊茶樓早已沒了蹤影,式樣別緻的新茶樓主體已經聳立起來。鄭四爺人瘦鬼大,辦事雷厲風行,說話間廢舊立新,眼看就要成了。

    齊明刀和馮空首往裡鑽,看見鄭四爺一邊指揮工人幹活一邊和胖圓錢似的金三爺說著什麼。齊明刀和馮空首過去打招呼。金三爺對齊明刀笑一笑,對馮空首臉沉一沉。鄭四爺說:「等茶樓蓋好,好好請你們喝茶。」

    客氣過後,鄭四爺又和金三爺繼續說剛才被打斷了的話題。

    「金三老,你看起個啥名兒?」

    「起名刷匾題壁的事,恐怕得請教杜一老,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動這個腦子,肯不肯提筆。」

    「我想這個面子杜一老會給的。」

    「那你就多備些潤筆費吧。」

    「我請他喝劍南蒙頂石花,完了送他一把壺,海棠紅和硃砂紫由他挑,兩把壺都出自嘉慶年宜興左近溧陽縣令陳鴻壽之手。」

    「噢,曼生壺,可是價埒金玉的上好東西。」

    「智商費嘛。」

    「人間珠玉安足取,言如陽羨溪頭一丸土。用價埒金玉的一丸土換杜一老幾粒字,也算等價交換,公平合理。」

    「唐時長安城裡,死了娘老子,以得到柳公權寫的墓誌為孝。而今長安城裡,能用杜一老的墨寶做碑牌望子,也是風光得很哩。」

    「一碑立千年,值。」

    齊明刀立在一旁聽著,杜大爺的名聲,若夏天陣雨前的雷霆,一陣緊一陣地滾進他的耳朵。齊明刀在嗡嗡鳴響中還聽到電蛐蛐脆亮的叫聲!

    齊明刀匆匆忙忙跟金三爺和鄭四爺打過招呼,便急著去回電話。馮空首隨在身後叮嚀:「記住,再緊火也不能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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