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樹葉經風一吹,吹向空中,飄飄搖搖,高高低低,越過千山,劃過萬水,落在了清朝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大門外邊威嚴的石獅面前。
這片樹葉讓永州鎮總兵、暑理提督樊燮揀到了。樊燮正倒背雙手,傾身歪頭,欣賞著巡撫幕府前石獅的雕刻工藝。石獅子樊燮見得多。富裕人家門前蹲著小獅子,官宦人家門前蹲著大獅子,自己是永州鎮總兵、暑理提督,門口自然也蹲著一對石獅子。不過,自家門口的獅子和駱巡撫門前的獅子相比,那可就寒酸多了。駱巡撫幕府前的獅子,不光形體高大,而且神情威嚴兇猛,渾身王者氣象。樊燮是因為永州鎮的重要公幹專門來謁見駱巡撫的。帖子遞進去,禮單也遞進去。不久回帖出來了,禮單也退出來了。禮單退出來,那大半馬車禮物也只好擱在永州鎮在長沙的專用客棧裡。回帖上說,巡撫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有急事去見左師爺吧。
樊燮捏著回帖沉思良久,什麼地方不小心得罪了駱巡撫?沒有呀,一樁一件都是盡心盡力地按駱巡撫的吩咐去辦理的,就連今日永州擴兵操練的事,也是領會著駱巡撫的意思小心翼翼操辦的。到底是哪裡不對竅,以至於吃了駱巡撫的閉門羹?不過這閉門羹下面還有一個軟台階,去見左師爺。
正在這時,那片樹葉落在了他和石獅子的面前。他見過的樹葉比見過的石獅子可要多得多,可他沒認出這片樹葉,只是覺得奇怪,又不是深秋季節,怎麼好端端落下來一片又大又黃的枯樹葉?
朱漆大門慢慢開啟了,樊燮習慣性地整整衣冠,邁著總兵提督特有的步子進了幕府大門。穿過院落,踏著連升三級平步青雲台階進了公堂。
其實,駱巡撫並沒有冷落永州總兵暑理提督樊燮的意思。這個駱秉章,官做到湖南巡撫,自認為已經很大了,再往上做就越發困難了,於是想在任上享幾天清福。於是諸事一推三六九,全權交於坐在幕府中的左師爺處理。就連文案上給皇上的奏折,也由左師爺代擬,並且不親自過目就讓往朝廷拜發。瞧駱巡撫大撒把不撒把,小小樊燮謁見的那丁點事情,能交給給皇上擬奏折的左師爺辦理,已經夠抬舉他了。
這左師爺舉人出身,雖地位低下,卻靠著駱巡撫這棵大樹恃才傲物,把一般人物不夾在眼縫裡。這個左師爺不是別人,是暫寄籬下,尚未飛黃騰達的左宗棠。
左師爺端坐在駱巡撫的紫檀木雕花公案後邊,等待著總兵提督向他請安。駱巡撫下轄各路諸侯,見到駱巡撫要請安,見不到駱巡撫,就得向左師爺請安。眼前這個總兵提督樊燮,不知是忘記了還是不懂得請安的規矩,見到左師爺,如樹樁子一般,直戳戳立在堂前不請安。
左師爺等得不耐煩了,猛起身指著總兵提督厲聲呵斥:「武官見我,無論大小,都要請安,你個永州總兵提督,見了我為何不請安?」
不承想,眼前這個武官樊燮雖然職位卑下,血管中卻流著武人的血,膝蓋上生著武人的骨頭,胸懷中藏著武人不屈的意志。他偏偏不買左師爺的賬,據理爭辯:「朝廷體制,沒有規定武官見師爺要請安的條例。」
這句話左宗棠雖難接受,卻也很難找出駁斥的話來。樊燮要只申辯這一句,左師爺雖然不高興,駱巡撫交代的事情還是要辦的。可樊燮武官的秉性一暴露,嘴巴角就沒有衛兵把守了。他非但不管左師爺高興不高興,反而反唇相譏地刺激他。
「武官雖輕,我卻是朝廷封職授印的三四品呢。」言下之意,你左宗棠只是個師爺,並不是朝廷命官,我憑啥給你請安呢?
一把軟刀子,正戳在左師爺疼處,氣的左師爺火冒三丈,直衝過來,抬腳就踢總兵提督樊燮。樊燮要是不動窩兒挨上一腳,讓左師爺出出氣也就罷了。可樊燮偏偏是武官出身,武官的神經和身手反應極快,一挪一閃,輕易就化解了,哪裡踢得著呢?武官隨便讓人踢著了,上了戰場能不一刀斃命?左師爺一腳踢空,自己還差點閃個屁股蹲,越發氣得暴跳如雷,厲聲罵道:「王八蛋,滾出去?」
樊燮也氣憤至極,扭身就走。出幕府大門時,惡狠狠地朝石獅子吐了一口唾沫:「左宗棠你等著,看我造一個比你更凶更勇猛的活獅子!」
樊燮懂得:官場上,獅子屁股摸不得。他回到永州便大碗喝酒,一直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酒醒之後,便吩咐家眷,收拾細軟,準備回老家。果不然,沒幾日,樊燮便接到了革職歸籍的官貼。
就因為不請安,把飯碗和前程丟了。怪誰呢?怪駱巡撫,咋任用這麼個師爺呢?這個師爺怎麼啦,別人咋沒見丟官掉飯碗呢?怪只能怪自己,腰板子直,關節緊,硬舌不彎,如何能在官場上混呢?
樊燮打點行裝,領著老婆娃回了老家。人回了老家,可那本性絲毫未變,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他在老家的崖畔折了根酸棗木,削成木牌,親筆寫了六個字:王八蛋,滾出去。然後置於祖宗神龕前面,以記奇恥大辱。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樊燮海花銀子,延請名師,指教兒子學習。
樊燮苛刻規定:兒子只能穿女子衣褲,不得穿男子衣褲,待考中秀才,換去女子外衣,若中了舉人,才可換去女子內衣。左宗棠個石獅子是舉人,兒子也是舉人,舉人對舉人,算是旗鼓相當,功名相若了。
樊燮的兒子樊增祥果然爭氣,於光緒三年中了進士,授遮吉士,官居江寧布政使,暑理兩江總督。樊增祥不光官位居高,政績卓著,而且還文才出眾,詩文俱佳,成為晚清大名士。
看到兒子的成就,樊燮真不知道該感謝左宗棠還是該記恨左宗棠。沒有左宗棠「王八蛋,滾出去」六個字,兒子樊增祥能不能中進士還另說哩,能不能成為晚清大名士則更要另說哩。兒子高中進士後,樊燮會同兒子,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焚燒了那塊六字木牌,向先人叩報了兒子高中進士的喜訊。
那師爺一如既往,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天長日久,犯了官場眾怒,於是有人搜到罪行,上奏彈劾。朝廷急命湖廣總督密查。密查令上還附有皇上諭旨:如確有不法之事,可就地正法。
左宗棠危在旦夕。
別以為駱巡撫是個不理政務只享清福的昏官。這人精著呢,表面上深居簡出,背地裡卻在當地和京城中廣結人緣,就連宮裡的要職大員肅順都是他的好友。左師爺被彈劾之事,就是肅順通過門客高心夔傳出了消息。駱巡撫得到消息,立即打點行裝,八方活動,力保師爺左宗棠。想一想,左師爺要是因不法之事被斬首示眾,那駱巡撫的屁股能擦乾淨嗎?就是豁出家底,砸鍋賣鐵,也得保住左師爺。
駱巡撫廣得跟佛緣一樣的人緣,自然是能起大作用的。湖南名士王闓運出面找翰林編修郭嵩燾,郭又找密友同值南書房潘祖蔭密商。商量的結果是潘祖蔭出面三次上書密保左宗棠。要知道,在皇上面前保人是要擔同謀的風險的,得扛著肩膀上的腦袋去保。潘祖蔭為朋友兩肋插刀,肩膀上還扛著顆大腦袋,可謂是肝膽相照了。
潘祖蔭的爺爺是大清道光朝的狀元郎蘇州人潘世恩。鴉片戰爭時,道光皇帝手下有五位軍機大臣,六位大學士。其中軍機大臣和大學士雙肩挑者三人,一是主和派首領滿州人穆彰阿,支持滿州人琦善。二是主戰派長安蒲城人王鼎,禁煙英雄林則徐的後台,後來尸諫道光帝,悲壯而去。三是不吭聲派潘世恩,察言觀色,見機行事,很會做官。名曰世恩,恩澤後世。其孫祖蔭,借祖上樹蔭乘涼,學問和官職皆有所承。潘祖蔭家學淵源,精通經史,學問特大,與詩詞、金石和書法上也獨領風騷,先後出任過國史館協修,實錄館纂修,功臣館纂修,鹹安堂總裁,文淵閣校理,日講起居注官、國子監祭酒,會典館副總裁,軍機大臣,南書房當值等要職,是皇上眼皮底下的重臣,與皇上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晚上不見早上見。潘祖蔭自忖,皇上這點面子還是會給的。
自然,潘祖蔭上書密保左宗棠,也自有他的理由,他經常看到左宗棠代駱巡撫向朝廷代擬的奏折,他覺得左宗棠是個人才。他上書力陳己見,說左宗棠是遭人誣陷,誣陷者是妒才嫉能。左宗棠對湖南地形險要瞭如指掌,欲求湖南安穩,不可沒有左宗棠。瞧這話說的多巧妙,拿小小一點不法之事和湖南的安穩兩相比較,皇上豈會選小小不法之事而捨棄湖南安穩?皇上眼皮底下的重臣,早把皇上的心思琢磨透了。
潘祖蔭乾柴旺火,把水快燒開時,皇家大員肅順看看火候已到,也站出來說了句冠冕堂皇的話:左宗棠人才難得,自當愛惜。話說的溫文爾雅,底下卻藏著刀子:皇上若是聽信讒言殺了左宗棠,那就是不愛惜人才,會遭天下人白眼的。隨後,湖南地方大員胡林翼、曾國藩也紛紛上奏折保薦左宗棠。
左宗棠就此躲過了一劫,還被委以重任,隨同曾國藩襄理軍務,後來又獨統一軍,出西北,收新疆,赴福建,成為「同治中興」中響噹噹的人物。
左宗棠和樊燮兩家,皆因禍得福。
左宗棠雖然狂妄,卻懂得知恩圖報的禮數。事前由駱巡撫分頭打點,事後就得他自己親自登門重謝各位恩人。別人都好說,惟獨出力最大、功勞最高的潘祖蔭難於打發。金銀美女一概被拒之門外。
左宗棠知道潘祖蔭喜歡集古,尤其喜歡青銅器,只要聞說有彝器出土,潘祖蔭便會不惜一切代價購歸已有。聽說大名鼎鼎的史頌鼎已運回了潘府。
但稀世之寶,可遇而不可求,豈是手頭枕邊常備之物,說有就有?左宗棠只能把救命之恩牢記在心,把圖報之事暫且擱下。
不久,左宗棠出任陝西總督,想陝西這塊十三朝天子居住的風水寶地,必定藏有稀世珍寶,便留個心眼,暗中派人查訪。果然查訪到道光年間在眉縣禮村出土的大盂鼎,於是讓主管西徵糧台的袁保恆用官銀購回,馬不停蹄地貢獻給了恩人潘祖蔭。一向穩重嚴肅的潘祖蔭看到大盂鼎,驚得目瞪口呆。
國之重器,就這樣成了官場報答知遇之恩的特殊禮物。
也別說,這腐敗還腐敗好了,潘家幾代人,用身價性命保護這國寶,躲過一次又一次戰亂,終於在新中國成立後,由潘祖蔭的孫媳婦潘達於將其和另一件國寶大克鼎一起捐獻給了國家,使國寶完好無損地傳與後世。潘家只留了一張上好的拓片做為紀念。此為後話,不提。
且說潘祖蔭購得史頌鼎,又得到左宗棠進貢的大盂鼎,臨辭世那年又得到大克鼎,真可謂是三鼎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