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隆冬,他們奉命來到了貴州高原西北部接管仁懷,宣佈縣人民政權正式成立。伯父眉飛色舞說,仁懷可是個好地方,位於赤水河中游,大婁山北側,是世界三大蒸餾名酒的故鄉。我說,不就是產國酒茅台嗎?我們老師講過的哩。伯父說,那裡不愧為中國第一酒鄉,早在公元前一三五年就以釀製枸醬酒而獨樹一幟,自古就有川鹽走貴州,秦商聚茅台的繁華寫照,一九一五年茅台酒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捧回金獎,從此茅台鎮名揚天下。我有幾分不耐煩了,您說了半天,講的都是您喜愛的茅台酒,還是言歸正傳講點剿匪故事吧。
伯父清清嗓子就講,一九五0年初,新中國建立不久,茅台鎮原國民黨鎮長黃文英表面上服從,暗中則與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省黨部執委周天一相勾結,趁解放軍主力入川作戰之際,糾集散兵游勇五千餘眾發動叛亂,企圖殺害我先期入鎮接管的三名幹部,一時城南槍聲大作,大炮的轟鳴在我駐地清晰可聞。伯父說,當時成都戰役尚未結束,後方力量相當空虛,形勢萬分嚴峻,適值千均一發,幸得遵義軍分區警衛部隊及時趕來解圍。我好奇地問,警衛部隊是怎麼知道你們被圍的呀?伯父喜滋滋地說,我們有內線哪。四渡赤水時有一個姓鍾的紅軍老戰士因為負傷留在了當地,那天一大早他向我們密報,說黃文英與周天一昨晚喝下血酒盟誓要消滅共黨,我們便派人監控了黃文英,命令他立馬籌集糧草,迎接解放軍進駐茅台鎮,實際上我們是調虎離山,三名幹部早已謀劃好了金蟬脫殼之計。
我聽得似懂非懂。伯父解釋說,當時仁懷境內的土匪氣焰十分囂張,我們僅有一三九團三營一部百餘人,敵眾我寡,戰鬥不斷。那年三月下旬,中共貴州省委書記蘇振華和十六軍軍長尹先炳去重慶開會,在川黔交界處酒店埡與土匪遭遇也險乎罹難,當場有三名警衛殉職。
我說,陳谷子爛芝麻太多,您給揀最精彩的講。伯父說,剿匪最激烈的那一次是在那一年的七月十五日,兩千多名土匪攜輕重機槍十二挺和八二炮兩門,於拂曉前向我區政府發起進攻。土匪組成的突擊隊每人賞金條一根,子彈像蝗蟲在飛;倉促應戰的我們殊死抵抗,人一茬接一茬地倒。戰鬥進行到膠著狀態,慘得很。我有點犯糊塗,就問伯父您說誰慘?伯父瞇著眼瞅著前方說,兩邊都怪慘,陣地前血跡斑斑。我不同意他的說法,壞蛋嘛,死了活該。想跟伯父抬摃,可他的神情很淡薄,不像有興趣跟我爭論的樣子,就沒有說出來,可又不想就此甘休,因為伯父一向是說不過我的。解放軍不慘,我說是壯烈。
壯烈。伯父順著我說,然後撫摸著我的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伯父後來也倒下去了,土匪太猖狂了,仗著有大炮助威,打到第二天早上就發動了三次強攻。伯父的營長朱恆金就火了,說要為犧牲的戰友報仇,和他娘的對著衝!他是一個著名的剿匪英雄,說著就第一個跳出掩體衝了上去。伯父也跟著營長衝鋒,誰知沒衝出去幾步就倒了下去,醒來時就躺在一個農戶家裡,睜開眼睛時看見一個瓷勺在餵他吃高粱米粥。
像紅色電影片裡的經典鏡頭一樣,我曾經看過許多。我還知道餵我伯父的不是老奶奶就是小姑姑。伯父說是一個姑姑,說這話時他瞳孔裡泛出奇特的亮光,炯炯有神,滿臉的皺紋都展開了,就像正處在熱戀中的狗剩叔一樣。
那個小姑姑一定長得很漂亮?
嗯。
梳著兩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
嗯。
她還穿著方格格小襯衫?
嗯。
咯,伯父您說的是電影。
不是電影,伯父笑著說不是電影,再說那銀幕上演的事還能有假?
伯父終身未娶,用家鄉的話就是打了一輩子光棍。他之所以沒娶媳婦絕不是娶不起或娶不上,而是陰差陽錯誤了良緣。父親後來曾跟我談起伯父的婚事,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們聞家在鄂中地區還算得上是一個殷實大戶,伯父從小就是這襄河邊上的翩翩美少年,給他說媳婦的擠破門檻,八歲時我爺爺就給他買下了一房童養媳。伯父十六歲那年在武漢讀書,聽說國民黨打起了內戰,共產黨中原突圍,就鐵了心鬧著投筆從戎,爺爺攔著不讓,瞪起眼珠子說你敢去鬧紅,老子就把你的媳婦給賣嘍,伯父頭一硬說賣就賣吧,他反正跟著我也享不了什麼福,第二天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據說是奶奶私自把他放走的。奶奶捨不得自己的大兒子離家出走,但又不忍心看他不吃不喝受煎熬,就將自己的私房錢塞給了伯父,囑咐他可記著常回來看看,瞞著爺爺放他走了。
硝煙瀰漫,戰事變遷,伯父沒能趕上李先念去成宣化店,而是跟隨劉伯承、鄧小平上了大別山。這以後伯父曾托人捎來十塊大洋並帶話給爺爺,讓他把那童養媳當女兒一樣嫁掉,可這個差點兒成了我伯母的可憐女子,最後還是被我爺爺給賣掉了,四十塊大洋一頂呢花轎改變了她的姓氏。
伯父從部隊回來時仍是孤家寡人。父親說我伯父回來的正是時候,奶奶挺著一口氣不咽,就是指著能見上聞家長子一面哩。可父親早已接到部隊的通知,說是我伯父在一次剿匪戰鬥中已經光榮犧牲,這消息如何敢告訴我奶奶,正急得六神無主,伯父奇跡般地出現在小院裡,以致一家人都驚訝得目瞪口呆。
伯父的回家使奶奶的病神奇好轉,居然又活轉過來,度過了兩個多月的天倫時光。料理完老人家的後事,伯父就匆匆離家走了,一個月後回來的人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此嗜起酒來。他謝絕了所有媒人的撮合,開始了漫長的販酒生涯。
伯父販酒只認茅台鎮的酒,對別處產的酒一概不感興趣。他說,兩千多年前,漢武帝就盛讚它甘美之,仁懷獨特的地理環境、氣候條件和微生物種群,使之成為舉世公認的美酒釀造基地。二十世紀初葉,在美國舊金山評酒會上,積貧積弱的中國政府送出的包裝簡陋的國酒未能引人重視,是代表在即將落幕時急中生智,拿起一瓶茅台酒佯裝失手擲於地上,濃郁的酒香頓時石破天驚。
我那時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一講到他養傷時眼睛就特別明亮,這時他會使勁咪上一口酒嚥了,不再理睬巴望聽下去的我,而是瞇著瞳孔去找尋太陽,良久才悠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瀰漫在空氣中的是那芳醇的酒香,彷彿那茅台酒已運行全身,從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了。直到我長大後認真地去愛一個人,才明白那在仁懷的三十多天竟是伯父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光,值得他用一輩子去作舒心的回憶。
伯父,您在仁懷是怎麼養傷的?
養傷還能怎麼養哪?
不幹別的,就養傷多沒勁呀?
可我就養傷。伯父紫膛色的臉上閃過一抹奇特的笑容,彷彿含了幾分孩子般的羞澀。
我說,伯父您笑,一定不就是養傷,肯定還偷喝了別人的酒。
伯父稍稍愣了一下,瞅著我幸福地朗聲大笑,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你說我在中國第一酒鄉養傷,想喝口酒還用得著偷嗎?那地界白酒太興盛了,紅軍四渡赤水還曾用茅台酒洗過腳呢。
我想起來了,周恩來副主席當時聽說後,還嚴肅地批評他們是在糟蹋聖人呢。
伯父說,那酒對養傷有奇效呢,喝它如同喝酒鄉體內的血液。茅台酒烈,烈中有神,能舒筋活血,壯漢子肝膽;茅台酒剛,剛中有柔,能消炎去腫,增一身豪情,茅台酒火,火中帶溫,能滋陰補腎,品美人醇香。然後,伯父就讓我去摸他的傷疤,一個在左胸,一個在右腿。我知道伯父向前衝了幾步就挨了穿胸一彈,卻沒有倒,又打出好多子彈,腿一麻才撲倒,隨即昏過去不省人事了。現在那傷疤硬硬的像包了個核桃。伯父殺死了那麼多的敵人,衝鋒時挨了兩彈而不死,這不是英雄嗎?
伯父看我摸他的傷疤,眼裡便充滿了慈愛。有一次,他喃喃地說,她也是這樣摸過的。我問她是誰,伯父悄悄地說是你伯母。我糊里糊塗地問,伯母,我哪來的伯母?您怎麼不給我娶回家來?伯父的臉就變了,面部的肌肉一跳一跳的,眼淚順著皺紋就下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伯父如此痛苦,儘管他一向很少有笑臉,但對我卻總是和藹得很。我慌了神,說伯父伯父您不哭,我不要您給我娶伯母了。伯父就一把將我摟在懷裡,長歎一聲,怨我怨我呀,傻孩子。
伯父說我傻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我們倆關於伯母的對話,也只有這麼一次。伯父一向誇我聰明,說我小頭小臉一肚子孬點兒,話語裡帶著明顯的褒獎。
父親說伯父跟我投緣,自有了我伯父才見笑臉。父親說這話是在酒桌上,時間距那位老將軍光顧故土後的一月餘三天,同坐的還有常和伯父一起販酒的狗剩叔。
壺中日月長,醉裡乾坤大。伯父在仁懷那個姑姑家養了一個多月的傷,就喝了三十多天的茅台酒。養好了傷他就想回到咱部隊,可隊伍此時拉到了重慶前線,打過國民黨陪都的頑匪沒多會兒又挺進大西南了。伯父如此幾個回合輾轉,終於在四川宜賓趕上了主力。一位首長驚訝地說,你們不是在出茅台酒的那個地方就壯烈了嗎?伯父忽然覺得心驚肉跳就扭頭回來了。伯父說那時他不是怕首長如何說,而是他真切地聽見了我奶奶的聲音。她在淒淒惶惶地叫著她大兒子的乳名。
其實,現在回過頭來看哪,你奶奶多活了兩個月把你伯父給耽擱了,狗剩叔沾了茅台酒,話就多起來了。你伯父養傷那陣子,跟人家閨女相好上了,臨走時那閨女就懷上了你伯父的孩子——唉,命哪,這就是命。你伯父什麼時候才能回個消息?那閨女也癡,挺著個大肚子要千里尋夫。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能摸到哪兒?出門沒兩月,兵荒馬亂的沒個下落了。——唉,你伯父要是不去找部隊——命,命啊!這些年你伯父他哪裡是去販酒呀,他是在東奔西走打探那女人的行蹤。茅台酒好喝價錢可不賴,我們這般平頭百姓怎麼消費得了喲?好在仁懷那地方幾乎村村寨寨都釀酒,獲地區以上名酒稱號的就有懷酒、茅渡窖酒、茅河窖酒等幾十家。在長期的釀造和飲酒過程中,形成了風格獨特的酒禮酒俗。你伯父說是販茅台,其實也只不過是偶爾販點當地產的白酒,他是用來借酒澆愁的呀。皇天不負苦心人哪,後來他到底給問著了,就是我跟你伯父常跑的那個小鎮,也是在赤水河邊上,朝我們湖北潛江這個方向。女人流落到那兒就一命嗚呼了,說是胎兒橫位——難產,唉——這就是命哪!
狗剩叔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說得動了感情。要說你伯父呀,對那女人也是一片真心哪。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他還拗著勁要找她的墳墓。你說,一個外鄉流浪女能有個什麼墳墓?那一夜你伯父尋得很晚才回來,把我喊起來喝酒,這回喝的是正宗茅台酒。那一夜你伯父精神好著呢,就是盡說些怪話。我說你醉了哥,他說沒醉沒醉,只是我那當記者的侄兒沒多大酒量,千萬別讓茅台給迷住了。這是你伯父最後的話,狗剩叔眼睛紅紅的,又喝了一盅茅台酒。那一覺睡得真香,可——沒曾想你伯父從此沒醒過來。唉,頭天晚上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
而那時父親和狗剩叔去料理伯父的後事,竟然沒能帶回他的骨灰。父親提著伯父的骨灰走到仁懷的一個小村莊怪事就發生了,父親突然覺得手裡一輕,便聽到啪的一聲,低下腦袋一看,裝骨灰盒的皮包摔在了地上,手中只剩下兩根嶄新的提包帶,斷茬齊正正的。接著狗剩叔驚叫了一聲,便看見骨灰盒從皮包裡摔了出來,裂了。
父親抿一口茅台酒說皮包是新買的,仁懷那地方人實誠,從沒聽說過有賣假貨之說,這一摔又能有多大的力量,骨灰盒就裂了。父親當時淚水就漫下來了,說哥呀哥,死了你都捨不得離開她呀?
空氣中瀰漫著芳醇的茅台酒香,伯父的骨灰就這樣留在了千里之外的酒鄉。
二伯的酒瓶
王孝謙
我二伯是個「酒鬼」。這綽號是二伯娘給他取的。
酒瓶涸了,二伯便長聲吆吆叫:「我的喉嚨生蜘蛛網網了……」二伯娘心領神會,便丟出幾張角票兒,二伯竊喜著提了自己的那只寶貝酒瓶兒便往小街上徜徉而去。丟了許多漂亮酒瓶,那隻老瓶子一直不捨。那是一隻茅台酒瓶子,商標的邊角已經磨掉了,瓶蓋也已經旋不緊實了。二伯到酒館打上三、四兩白酒灌入酒瓶,再慢慢倒出來慢慢品,雖那倒出來的只是普通的本地高梁酒,但二伯卻似乎仍是品的茅台酒,常常露出一副怡然陶醉的樣子。
記得有個冬天,二伯從酒店出來已喝得爛醉,掉進路邊水井,一聲不哼地泡了一夜。清晨有人打水,二伯悠悠喊:「莫忙喲,先把我拖起來嘛!」打水人一陣驚駭,丟了桶就跑。
我和伯娘聞訊趕到,扔下一根竹竿竿,費了好大勁才把二伯拖上井來。渾身透濕的二伯,尷尬地笑著,對伯娘擠擠眼,剛坐在井沿上,就像平常一樣給我講起故事。「想起小時候,爹吃酒,我想吃,爹說:『牛尾巴上一把草有吃在後頭。』我便去餵牛草,只喂大牛不喂小牛,爹罵我,我便回:『小牛有吃在後頭』。」二伯說到這兒又咧嘴一笑,兩手捧著臉亂抹,猛然歪下身子望井底驚叫:「我的瓶兒……」我側身一望,他那只茅台酒瓶兒正半浮在水面晃蕩。「死鬼,少丟些人,快走回家去了!」伯娘哭笑不得,拖起二伯就走。我小心地用水桶把那瓶兒提了上來。
伯娘無後,他倆疼我像親生兒子,至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