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父親做了幾個像樣的好菜,叫了垸子裡在公社當書記的一個本家侄子我的堂哥一起喝酒。堂哥一到家,看見擺在桌子上的茅台,立刻眼睛放出了綠光:「哎呀,五爺,您真有福氣,這可是中國最好的酒哇!毛主席、周總理也是喝這樣的酒咧!」
父親的嘴巴一下子張大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兒子會買這麼好的酒給他。
父子開始喝起酒來,父親拿起一隻小酒盅,倒了滿滿一杯,輕輕地咂了一口,嘴巴連著吧嗒幾下,然後連連點了兩下頭說:「好酒,好酒哇!」
當書記的堂哥說:當然,這是國酒嘛!過去只有黨和國家領導人或是招待外賓時才能喝上。
父親非常瓷實地望定我,嘴巴張了幾張,他想說的那句話還是沒有說出口。
父親捨不得大口大口地喝,每盅酒,總得四五次才喝完,那樣子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在認真品酒。這一次,父親就像是一位品酒大師,這是父親最大的變化,過去他從來沒有這麼斯文,一上酒桌,就是吆五喝六地豪飲。
我知道父親喜歡上了「茅台」。唯有喜歡的東西,他才懂得珍惜。
我說,如果您喜歡,下次還給你買茅台。
父親愣了好長時間才說,鄉里人哪能經常喝這麼好的酒哇,一生嘗過一次也就知足了!
從那以後,每次回鄉下,我總是看見父親在喝「茅台」。見我一臉的疑惑,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他說:我把其他的瓶裝酒倒在茅台瓶子裡,從那裡過過身味道就不一樣了!
父親的精神越來越好,臉色越來越紅暈,過去常有咳咳卡卡的小毛病也沒有了,鄉人們說,父親擁有了一個快樂的晚年。
隨著我的工作調動,我不得不變賣鄉下老屋,遷到一個中等城市去住。買主清理我家老屋時,從我家裡挑出了一大堆空酒瓶子。那些瓶都保存完好,父親把它們依牆碼成一排一排的,最上一層就是兩隻茅台酒瓶,那樣子,就像是一隊隊士兵面前站著兩位將軍。據鄉下人們說,父親常站在那成排酒瓶的面前,眼睛亮亮地看著兩個茅台瓶子,自豪地宣稱:「我這一生沒有白活!」
永遠的茅台酒
李學民
我們家餐廳壁櫥裡擺放著兩瓶茅台酒,一瓶被我取走用了,一瓶仍擱在那兒沒動。朋友來的時候,我說喝它,不知情者,嫌其貴重,捨不得喝;知情者,不忍心喝。幾次拿出,又幾次被朋友放回原處。這樣一待就是5年。
壁櫥外罩是淡藍色的大玻璃,內裡陳設一覽無餘。每天我在餐桌膳食,面對了它,凝視著那瓶孤零零的茅台酒,心靈深處就生發出一種沉甸甸的愴然。終於一天,妻子忍不下心了,悄悄將茅台酒轉移了地方。她的心意我懂得,她是擔心我久郁成疾,只是妻子不知道,她這樣做反而加重了我的心思。
這兩瓶茅台酒,我之所以沒捨得喝,因緣它涉及到我的一個親人,其中蘊含著一段淒楚的往事。
5年前的那個冬日,外甥從南方回來看我,給我買來了這兩瓶酒。我心花怒放卻又嗔怪他花那麼多錢,說舅舅不是金身貴人。外甥卻說他工作掙錢了,這是孝敬我的一點心意。外甥說:「舅舅,您還記得11年前的那個秋夜麼?」沒等我回過神來,他笑了,胖乎乎的白臉上充滿了真誠。外甥說,「舅舅,您忘了那個秋夜,我的許諾了啊?」
望著眼前這個高過我一頭的外甥,往事驀然雲霧般湧滿了我的心頭,眼睛不覺潮濕起來。11年前那個秋日的下午,我忽然接到姐姐從鄉下打來的電話,從她那焦急的口氣中,我預感到有什麼重大事情就要發生。當我趕上最後的班車匆匆走進滿是棗樹的姐家那個小小村落,天地之間已是一片朦朧月光了。我奔過秋蟲唧唧的深深胡同,吱呀一聲推開了那扇籬笆小門,燈影裡,有兩個小人兒喊叫著舅舅向我撲來——那就是我的外甥兒和外甥女。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尚未風乾的淚痕。
原來那年秋天兄妹倆雙雙考上了高中,卻因家境困頓只能供其一人就讀。懂事的兄妹,在哀求父親無果之下,流著淚你推我讓。哥哥說我大,我打工供你上學;妹妹說我遲早嫁人,還是哥哥你來上學……這當兒悲痛欲絕的母親跑到外面給我打了個求援電話。自然,那個秋風瑟瑟的秋夜裡,我終於說服了姐夫,同時我也做出了相應的承諾。當一場霧霾散盡,小屋裡又蕩起了兄妹倆的歡快笑聲。那晚燈下,我掏出錢來讓外甥去打酒,姐夫滿臉的愧疚。這時外甥問我:「舅舅,世界上什麼酒最好?」我說茅台。外甥說:「等我工作有了錢,我一定給您買茅台喝!」「我也要買!」外甥女接個話茬,歪著頭望我。本以為這是小孩子們的一句戲言,也沒往心裡記,只是感到滿身心的愉快,誰會想到,11年後,已經大學畢業去了南方工作的外甥,竟然念而不忘,給他的舅舅我真的就買來茅台酒了呢?!
我的眼睛不禁淚水盈盈。我說外甥,打開它,我們爺倆喝個痛快!外甥並沒有動手。外甥說,您老個人留著喝吧,我一個小小孩子現在不到享受的時候,等下一次再來,一定陪舅舅小酌幾杯。外甥說了,吃過飯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能回來了!外甥說的那個下次又在哪裡啊?
過了嚴冬,轉過年去,很快就到了「五一」。長假前最後那個夜晚,我在外陪客人吃飯,手機響了,摸起話機,遠遠的那端,外甥女未語先泣,好久好久只喊出了個「舅舅」……終於,我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她的哥哥,我的外甥,查出肝癌,而且已經到了後期……一下子,我整個人呆若木雞,顧不得客人在場,已是淚落紛紛……
5月3日我陪同外甥來濟南三家醫院進一步檢查……5月8日外甥住進醫院……7月27日晨4時,一個鮮活的前途光明的26歲生命,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外甥走了,一個苦命而短暫的生命。我第一次走進姐家的籬笆小院,外甥還跑不利落,吐字也不清晰,我用糖果誘他,他喊著「皺皺」奓起小手跌跌撞撞向我跑來……我再次推開籬笆小門,兄妹倆正在推讓半塊蘋果……我又一次去的時候,他們兄妹正在房後水塘裡用篩子沉水捕逮小魚……最後這次我去,卻是帶著外甥離開村莊去濟南作最後的病情診斷了……坐在車上,我從反光鏡中看到,外甥默默地凝視著窗外的田野、樹木、小路……我不知道他是在回憶他的童年,抑或是向這個生養他的地方在做最後的告別……
外甥走了,卻把鬱鬱馥馥的茅台酒,留給了他的舅舅,他給他的舅舅滯留下了無限的美好,也留給了親人們不盡的思念和他生命的永恆!
外甥去世一週年之後,正月初三日,子夜時分,我獨自坐在外甥長滿衰草的小小墳頭,望著遠處那個發白的淺水灣,口裡念叨著外甥的名字,打開一瓶茅台酒,兩個人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茅台爹
陳秀榮
三喜有個特點,一年下來不論在外掙多少錢,都上交給爹,並且年年按時回家過春節。三喜打工幾年了,每年春節回家都只帶回千把元錢。在這錢莊,凡在外打工的,一年下來,沒有誰帶回來的錢低於三、五千的,就數三喜最少了。
三喜爹經常一邊喝著三元錢一瓶的劣質酒,一邊罵道:「你啊!這輩子就算沒出息了。讀書讀不過人,打工也打不過人!讀書不成也罷了,還落下個近視眼!讓人笑話。」三喜媽見他說多了,就在一旁小聲地嘀咕道:「娃不容易,風裡來雨裡去,孩子是個實心眼,你讓他到哪裡掙那麼多錢啊?」突然,三喜爹停下正準備搛花生米的筷子,猛地往桌上一拍,罵道:「有種的話,明年帶兩瓶茅台酒回來孝敬你爹。老子這一輩子只要能喝上你買的茅台酒,死也瞑目了。」
見爹責備自己,三喜放下手中的碗,蹲到牆根,耷拉著腦袋抽著劣質煙。村東頭的黃大頭,在上海拾垃圾,一年下來就淨掙十幾萬,每次回來都帶著茅台酒、中華煙等孝敬那個歪脖子爹,看得三喜爹直眼饞。這傢伙死活不帶本村人去拾垃圾,可能是怕別人斷了他財路。據說最近給他爹辦護照,要到什麼馬來西亞!那個歪脖子在村裡丟人還嫌不夠,還跑到國外去讓洋鬼子看笑話!嘿!真不是東西。村橋頭那個財根,矮矮胖胖的,活像個土匪,在外面搞建築也發了財,經常把他爹帶出去遊山逛水。每次回到村,都給三喜爹、二狗爹等人講外面的新鮮事,像召開新聞發佈會似的,聽得三喜爹睜圓眼睛,彷彿瞅見了天外來客。最後,他總會衝著三喜爹說:「你是酒鬼!可你喝過茅台嗎?那個茅台瓶蓋子一打開,滿屋就飄香啊!」三喜爹咂著嘴,誠實地搖了搖頭。是啊!自己真沒用。去年,三窪村的福喜曾找過他,要他合夥做生意,說發點小財容易。明年就去找他,儘管二牛曾說福喜那傢伙可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小時候就偷雞摸狗。唉!管他呢,這年頭誰發財,誰就有本事,誰發財誰就是大爺。等自己真發了財,再金盆洗手也不遲啊!財根不就是這樣的嗎?
春節剛過,三喜就收拾好東西南下,找福喜做發財的生意去了。但他沒有把找福喜的事告訴他爹,一定要等發點小財,買上兩瓶茅台孝敬完爹,再讓他知道。中秋節前幾天,三喜真地托人捎回了兩瓶茅台酒,並用自己剛買的手機將電話打到隔壁鄰居家,叫爹接電話,告訴爹,他發了一點財了,等春節回來,也給爹買台手機!就像村長王大山腰裡掛的那個,聽得三喜爹咧開大嘴直笑。
三喜爹把茅台酒放在桌子上,像看稀奇地一樣看著它,圍繞桌子轉悠了半天。與村裡談話時,不到三句就扯到這茅台上。村裡人將三喜爹改口叫茅台爹,三喜媽改口叫茅台媽,從此茅台爹和茅台媽的綽號就在村子裡傳開去了。中秋節敬月時,茅台爹特地將茅台酒拿出來敬月,還放了爆竹,引得左鄰右舍來看熱鬧。茅台爹怕茅台有個閃失,叮囑茅台媽坐在一旁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尤其是孩子。敬月結束後,他又將這茅台抱回屋子,像自己家剛生來的嬰兒一樣小心翼翼。茅台爹躲到屋子裡,將茅台放在鼻端瞇著小眼聞聞,聞一次就喝一口那劣質酒,然後就著那一小碟花生米。最後,把茅台媽拉進屋子,叫她將鼻子緊貼在茅台上聞聞,然後吃上一粒花生米,美得像天上那輪明月。茅台爹說:「等娃回來過春節再喝!」茅台媽幸福地點了點頭。
轉眼到春節了。往年,三喜在臘月二十三、四就回家了,今年卻沒能按時回來,最近連電話也不打回來了。茅台爹有種不祥的預感,連忙到隔壁村找到了福喜他爹,向他要了福喜手機號碼。在茅台爹再三追問下,福喜才道出了實情。三喜被抓進了看守所,要茅台爹準備錢贖人,否則無法回家過春節。最好帶上那兩瓶茅台酒,那看守所所長最喜歡喝茅台。
茅台爹帶上兩瓶茅台,懷裡揣著從親戚朋友家借來的錢南下了。一路上,只要一有空,他就偷偷地用舌頭舔舔茅台盒子,一次又一次品嚐著茅台的滋味,品嚐得老淚縱橫。
出了這事後,要是村裡人誰再叫他茅台爹,或者叫三喜媽叫茅台媽,他就和誰拚命,彷彿挖他祖墳似的。
好酒如好友
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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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台是國酒,酒之臻品,人人都知道。作為平頭百姓,想喝一口茅台,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就喝過一回,是在我父親六十大壽的筵席上。
那天準備了兩瓶茅台,一瓶是我父親珍藏了十幾年的佳釀,另一瓶,是我弟弟的朋友送的。親友歡聚一堂,頻頻舉杯,齒頰留香,好酒,眾人是讚不絕口。跟歡樂的時光轉瞬即逝一樣,好酒下得也快,剛剛有點感覺,兩瓶茅台眼瞅著就要見底。我晃了晃酒瓶,最多還剩下二兩,就對父親說,剩下這點酒,我想給老馬留著。父親沉默了。
說起來,老馬算是我的師長,二十幾年前,就帶我外出旅行,借給我書看,談古論今,在他那間簡陋的小屋,我消磨過多少美好而又充實的時光啊。
「老馬現在怎麼樣?」父親問。
「離婚了,也下了崗,獨自住在雙水磨,靠教孩子畫畫,勉強度日。」
「行,那你去吧。」
我是第二天晚上去的,除了茅台酒,還買了花生米、臘羊肉和半隻烤雞。雙水磨位於郊外,離城區將近七公里,房租比較便宜。我是騎自行車去的,一路坑坑窪窪,顛簸得很厲害。老馬好喝兩口,這我知道,過去是城固特曲,現今換成普太白,六塊五一瓶。有一次我們閒聊,問他喝過茅台沒?老馬的小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咂摸著嘴說,那麼好的酒,咱咋能喝得起呦,連味都沒聞過。而那張鬍子拉碴的臉上,分明寫滿了羨慕。
在村口,黢黑一片,一堆瓦礫擋住了去路。待我發現險情,自行車已高高躍起,飛了出去。千鈞一髮之際,我一把抓住車筐裡的酒瓶,不幸中的萬幸,茅台滴酒未灑,而我的身上,卻多處「掛綵」,狼狽不堪。
見到老馬,他喜出望外,急忙招呼我坐,又打了一盆熱水,讓我擦擦。之後,小心翼翼,擰開茅台的瓶蓋,深吸一口氣,霎時間,滿臉潮紅。
「好酒,真香啊!」
一滴未沾呢,老馬卻有了幾分醉意。我心裡熱乎乎的,看著老馬,一小口,一小口,將茅台弄淨了,眼圈變得通紅。他拉著我的手說,謝謝,大老遠的,還惦記著我,又送來了茅台酒,這才叫兄弟。李白說過,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一杯好酒,如同一個好朋友,今天你來了,咱喝就喝個痛快。我們又開始喝啤酒。煙霧繚繞,天上地下,說到暢快處,老馬拍案而起,酒杯叮叮噹噹,響成了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