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好酒,但一年中喝酒次數近乎用手指頭就可以扒拉過來的。三叔喝起酒來並不像個饞酒的酒鬼,雖然眼睛望著酒杯也閃閃光亮,但並不是一大口一大口性急地喝,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喝,抿一口嘖一下嘴,很回味地搖著頭說道:「這酒……哪裡比得上茅台酒啊!十萬八千里啊!」每喝一次酒,三叔都要把這句話說上幾遍的。家裡人對三叔這句話已是無動於衷,倒是客人把眼睛睜大了望著三叔,一臉驚訝不已的樣子。三叔望著客人半信半疑驚訝的目光歎了一口氣說道:「我要是不回來就好了,就能天天喝茅台酒了。茅台酒知道嗎?那是國家招待客人喝的酒啊!哪像咱這包谷燒,嗆鼻子。茅台酒那個香,二里地都能聞得到。」三叔瞇著眼睛,鼻子使勁地吸了吸,彷彿在聞茅台酒的香氣。
客人來了興致,但還是不太信地問三叔:「你喝過茅台酒?真喝過?」
三叔睜開眼睛,有些不悅地說:「喝過就是喝過,幹嘛誑你!那酒,真是香,一輩子都讓人忘不了。」
三叔年輕的時候出外闖蕩,用爺爺的話說是不安分。三叔後來還是回來了,回來的三叔再沒有出去,但三叔經常講起在外闖蕩的事,其中常講的便有喝過茅台酒的事。三叔說他到了生產茅台酒的地方,被一戶人家看上了,要招他做婿,請他喝茅台酒,他當時被茅台酒的香熏迷糊了,就答應了。酒醒後,他才發現姑娘是個弱智,三叔後悔了,趁著姑娘家人不注意,跑了。跑回家的三叔提起這件事,總是唉聲歎氣地說道:「那個姑娘怎麼就弱智呢?要不是弱智多好啊!我是不就天天喝茅台酒了啊!」
這時三叔已經好酒了,爺爺看不慣,甩手一棍子敲在三叔的背上說:「有那好酒你還能回來。幹活去。」爺爺的話,讓本已相信三叔喝過茅台酒的我們又不信了,認為三叔是在胡謅。三叔看家人都不信,就有些急了地說:「真的,真的,我真喝過的。」家人笑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不再搭理三叔。
我出外上學時,家人為我送行,三叔喝著包谷燒,目光炯炯地望著我說道:「好好念,念出個模樣來,掙大錢,給三叔買瓶茅台酒喝。這一輩子要再能喝一回茅台酒,三叔就活得值了。」家人都不說話,顯然對三叔隱語自己喝過一次茅台酒的話是不信的。我點點頭,對三叔說:「行,等我唸書回來就給你買茅台酒。」
三叔的眼睛一亮,隨即暗了下來說:「不急,不急,等你掙大錢了再給三叔買吧!茅台酒貴著呢!但也真是好啊!」三叔的眼睛又慢慢地瞇了起來,似在回味著茅台酒的香。
一直到參加工作幾年,我也沒給三叔買茅台酒,先是條件不行,後也沒時間回老家了,我幾乎把答應三叔買茅台酒的事忘掉了。這年冬天,我接到了三嬸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三嬸在電話裡說話猶猶豫豫的,但最終還是說明白了,三叔病重,沒幾天活頭了,死前想喝口茅台酒……我忽地想起了答應給三叔買茅台酒的事,立刻買了茅台酒趕回老家。
三叔已經病入膏肓,躺在炕上昏迷著。我來到三叔跟前,把茅台酒打開,三叔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鼻翼翕動著,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是茅台酒……」
那一刻,我深信三叔年輕時是真喝過茅台酒的。
一盅茅台酒
甄建波
十八歲那年,父親允許我喝酒了。可那會兒家裡窮,喝不起好酒,在來客人和過年時才喝一些:蚌阜,佳釀,紅果酒……
正月的時候,我和我的幾位叔叔去姑爺家拜年。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上酒桌兒,心裡未免有些興奮和緊張。我與叔叔和表叔們圍了一大桌。奇怪的是他們盯著酒桌上的酒瓶子,誰也不起頭倒酒。難道他們是在等我這個晚輩倒酒嗎?我自作聰明地伸手去拿酒,被我的一位叔叔攔住了。就在我漲得滿臉通紅時,姑爺起身離座,來到一個小酒櫃兒旁,貓下腰,把左手探進最底層,摸索著什麼。姑爺的臉卻是面向我們這邊的:那樣子極為虔誠。終於,姑爺慢慢直起身,隨著「喔——」地一聲長噓,他的手裡托起一隻乳白色的玻璃瓶。叔叔表叔們臉上露出喜色,紛紛將擺在面前的酒盅向前挪了挪,我也隨著他們挪了挪自己的酒盅。
姑爺返回身,坐好,擰開瓶蓋,我盡量去看瓶上的字,酒瓶子在姑爺的手裡遙遙擺擺著,變魔術似地不讓我看清。我的那些叔叔表叔們卻不急於知道瓶裡裝的什麼酒,穩穩當當地等待姑爺倒酒。當姑爺將第一盅倒滿後,我就覺得酒香打鼻兒。於是我在姑爺給我倒酒時問:姑爺,這是什麼酒呀?怎麼這麼香啊?姑爺神秘地笑笑,看著其他人問:好酒,對吧?他們隨即附和:對,好酒!我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並不覺得過癮,於是就很自然地將酒盅向前推了推,等待姑爺再為我倒滿第二盅。可是這會兒姑爺已經將酒瓶子放回到原處。看著叔叔表叔們一小口兒一小口兒品嚐的樣子,饞得我直嚥口水。
回來的路上,叔叔們告訴我:那是茅台酒。只有在過年時你姑爺才拿出來讓大家嘗一盅。我在心裡暗自罵道:摳門兒!
再過年的時候,我不想去了。不過說實話,那會兒也就只能在姑爺那兒喝到茅台。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表叔打電話來,說姑爺邀請我們去喝酒。還在電話裡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來!到了晚上,我和幾位叔叔一起來到姑爺家。幾年不見了,姑爺老了許多,我不禁心生愧疚。
姑爺已經將幾瓶子茅台酒擺在桌上,在給我倒酒時,還特意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這次讓你喝個夠!然後姑爺問: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們搖頭。姑爺說:今天是奧運會申辦成功的日子,是個喜日子,好酒就要在好日子裡喝,好日子裡就要喝我這茅台酒!我的全身為之一振,一個看似孤陋寡聞的老人家竟能牽掛著奧運?唉,我自歎不如。
那一天我只喝了一盅,卻是一點兒一點兒品味掉的。那茅台酒的香氣久久不散。表叔偷偷告訴我:其實今天你應該盡情地喝,你姑爺在貴州工作的一個朋友,每年都捎兩瓶茅台酒過來,你姑爺就把其中的一瓶留起來招待客人,另一瓶就自己慢慢享用,一瓶茅台酒由春品到冬,才喝完。這一次他把所有的茅台酒拿出來,一是為申奧成功慶賀;二是——說到這兒表叔的眼圈紅了,你姑爺說,也不知道七年之後,他還能不能活著。
七年之後的今天:2008年八月八日,奧運會開幕了。表叔把我們再次請了去,這一次卻沒有了姑爺,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表叔拿出姑爺最近幾年留下的茅台酒。姑爺生病的時候,喝不了酒了,就把所有的茅台酒都保存下來,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那天晚上,我們看完激動人心的奧運會開幕式後,打開了茅台酒。姑爺雖然不在了,可我們仍舊給他留了座位,把那一隻他一直用的空酒盅倒滿。我輕輕端起酒盅,擱在鼻尖兒,啊——那股沁人心肺的茅台酒香啊。
姑爺,來,我陪您慢慢品完這一盅。於是,我便由這小小的一盅茅台酒裡,品出了一位老人家的情操。
對決
陳力嬌
戰爭從凌晨三點開始,到天亮達到白熱化程度。城市很快淪陷了,雙方從攻堅戰改為巷戰,彼此損失慘重,進退不能。攻城的後繼部隊還沒到,城裡守城的官兵所剩無幾。雙方勢均力敵,誰都無法向前一步。
狙擊手彭亮端著步槍,伏在一片坍塌的高樓上,他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從一個陣地,轉移到另一個陣地,他都不知什麼是睡覺了。和他在一起守衛這個制高點的,是三班長老糕。老糕比彭亮大12歲,他憑著戰鬥經驗命令彭亮卡住前面的交通要道,他說這是城市的喉舌,卡住這裡,勝利就已經來臨一半。
從早上7點到下午兩點,彭亮共打死敵人50餘名。彭亮是神槍手,彈無虛發,他守在五層樓的殘垣上,打死一個敵人就興奮地在自己面前擺一顆石子。彭亮的射擊方法非常聰明,他將一塊小鏡子射在交通要道敵人的屍體上,屍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跳躍的光。這光不住地吸引敵人,使他們不敢前進也不敢放棄,在大部隊增員之前,只有派兵單槍匹馬接近那個亮點,結果他們無一例外地死在了那束白光之上。老糕高興得直許願,答應戰爭結束後,一定給彭亮弄一瓶茅台酒。
彭亮才17歲,還不懂茅台酒,但他看到過,在有一次注定失敗的戰役中,他的老總喝著茅台酒指揮戰鬥,喝著喝著,那戰爭就轉敗為勝了,真是神奇呀,茅台酒,自此彭亮心中的崇拜,除了老總就是茅台酒。
17歲的彭亮還是個孩子,兩天兩夜沒合眼對他來說極其困乏。有那麼一刻他吃不消了,老糕鼓勵他說,別睡,龜兒子,你一睡,我自己就應付不過來了。老總臨犧牲時怎麼說的,老總說即使只剩下一個人,也要守住這個城市。彭亮聽老糕這樣一說,就把一個碗碴兒裡的尿潑在自己的臉上,這是他自己一刻鐘前解下的尿,尿對他們來說和水一樣寶貴,和茅台酒一樣寶貴。
彭亮精神了一些,腥臊的尿水讓他有些清醒,他們一人守著一側,老糕怕他睡著,回頭看他,這一看一顆子彈打中了老糕的左肩。
彭亮為老糕簡單包紮一下,眼皮還是不時地閉合,負傷在這場戰爭中已不能讓他提神,反倒成了他的催眠曲。老糕說,龜兒子,挺一挺吧,我們的部隊就要來了,茅台酒也就要來了。老糕的勸說,一點作用也沒起,老糕索性就說,那你睡吧,敵人上來我再叫你。
可是敵人並沒有上來,半小時過去後,才有一個國民黨小兵向著那明晃晃的光點移來,顯然他們是把那光點當成什麼稀奇珍寶了。他戰戰兢兢,端著槍,一步一步在死人的堆裡前行。老糕看他已經接近了那光點,他把牆上的鏡子挪了挪,挪得離國民黨兵遠一點,順勢叫彭亮,彭亮撲稜一下醒來。老糕為他指明了目標,老糕說,看,茅台酒!彭亮手起槍落,那國民黨小兵就像酒瓶一樣翻了下去。
老糕說,龜兒子,我們打死58個敵人了,你都睡半小時了,也該我睡一會兒了。你給我十分鐘時間就行,十分鐘你叫醒我,我讓你再睡半小時。
老糕說完就眼皮一合睡著了,他流血太多,有點頂不住了,但是他不能服輸,他必須利用有生力量,延長敵人的攻城時間。
老糕睡過去了。
就剩彭亮自己了。
陣地一片寂靜,敵人殘餘部隊這時接到後方指令,讓他們放棄攻城,速速回營。他們開始垂頭喪氣地向後退去。
其中有一個老兵,沒有按部隊的指示行事,他偷偷地留了下來,等部隊走後,他匍匐著接近那個讓他抱有幻想的亮點。
儘管他十分小心,他也還是沒有逃脫彭亮的眼睛,彭亮在他接近那堆屍體時,又挪了挪鏡子,亮點迅速遠離了敵兵的位置,但那個老兵也真不要命,他還是執迷不誤地去追逐它。
彭亮沒有立即打死他,而是繼續挪著鏡子,他想讓老兵靠近一些再打死他,來個甕中捉鱉。可是這老兵非常狡猾,他和彭亮耗起了時間,10分鐘過去了,20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當他好不容易接近亮點時,彭亮這一邊已經無力舉槍,難以抑制的瞌睡讓彭亮的眼皮合上了。
彭亮醒來時,身邊多了一個人,那個人身著國民黨軍服,手裡拿著彭亮的小鏡子,還有一個空酒瓶,正守在他身旁流淚。
彭亮一下子抓起了槍,那人攔住了他,說,弟弟,別打了,國民黨投降了,你還沒認出我是你哥哥嗎?你五歲時我們就玩照鏡子,照人,照狗,照母雞的屁股,什麼都照,有一次我們去照人家的新娘,被新郎一頓打,牙都打掉了,你不記得了?
彭亮已認不出自己的哥哥,他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鏡子,一會兒看看這人手裡的酒瓶,這一看,眼前的人破涕而笑了,他說,弟弟你認我了,認我,我們就喝相認酒吧,你看這是茅台呀,我們長官喝過的茅台,我給你留了很久了。
酒瓶啟開,一股綿長的純香,裡面僅有的一滴二滴,滴入了兩兄弟口中……
心事
錢國丹
提起喝酒,我的岳父可以說是名噪一時。他的酒量寬,你沒有斤兒八兩的量,就別往他跟前湊,湊上去保準讓你五迷三道,東倒西歪。岳父當大隊長那陣子,什麼公社幹部、大隊書記、供銷社主任,農電所、獸醫站、衛生院的頭面人物,漢族的、回族的、朝鮮族的酒友,都不在話下。一陣猛喝,別人都不行了,他還頻頻舉杯。那些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只有咋舌的份兒。
岳父喝酒還有「節目」,那是他喝到高潮了,抓起水瓢就水瓢,抓到碗筷就碗筷,敲得乒乒乓乓、有腔有調的。他受朝鮮族酒友的影響,能唱高麗歌,還能把「高麗舞」跳得惟妙惟肖,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他本來就是朝鮮族的阿爸吉呢。
沒有朝鮮族酒友的時候,岳父喝盡興了,就來段山西民歌《送情郎》或安徽黃梅調《天仙配》,還有東北的二人轉。岳父喝了唱,唱了喝,非弄到筋疲力盡決不罷休。
我做為新姑爺第一次登岳父家門時,他老人家早就把酒瓶和酒杯擺好了,給了我一個下馬威。那時候我不會喝酒,又不好卻他的情,就婉拒著。岳父說,不喝酒哪算得上個男人?我的閨女不嫁窩囊廢!他軟硬兼施,又勸又哄,最後竟端起酒杯,硬往我嘴裡灌。我被逼無奈,只得喝了幾杯,結果臉紅耳赤,天旋地轉,竟倒在門外面的柴垛旁。朦朧中,只聽得岳父哈哈大笑說,想當我家姑爺,就得過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