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往事 第十四章 (2)
    氣氛緊張起來:這個老頭子,七十五歲了,不遠萬里走了一年多,到頭來卻說根本就沒有長生之藥,找死啊?旁邊的耶律阿海把話翻譯給成吉思汗,自己先嚇白了臉,心想,這樣的話,他怎麼不拐個彎說呢?可是成吉思汗沒生氣,他端詳著丘處機坦然的臉色,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人怎麼可能長生呢?世間沒有這樣的東西,那只是你自己的奢望。可見這個丘處機是個誠實的人,不誆騙他。

    所以,成吉思汗沒有生氣,反而對丘處機心生敬意。於是他又問,什麼是養生之道呢?丘處機回答他說,天道喜善惡殺,珍惜別的生命就能延長自己的生命。其實,這才是丘處機成行的真正原因:勸成吉思汗止殺,不僅是人,還包括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而且他說這是天意。成吉思汗喜歡敬天的人,他願意信他說的。但他說,我們蒙古人都是從小學習射獵,讓他們不殺生,就等於禁止吃肉,太難受了。雖然這麼說,他還是認真去嘗試來著。當時他回軍東歸的決心已定,沒有仗打,於是便帶頭禁獵,休養生息。大約過了兩個月,他又操起了弓箭,實在手癢得忍不住了。不過,從那以後,他不再為生死的問題所困擾。該回家了。

    鐵木真造與速別台一個鐵車

    叫去襲擊脫脫和他的兒子去,對說

    他與咱廝殺敗著走出去了

    如帶套桿的野馬

    中箭的鹿一般

    有翅膀飛上天啊

    你做海青拿下來

    他似鼠鑽入地啊

    你做鐵鍬掘出來

    如魚走入海呀

    你做網撈出來

    …………

    我欲叫你追到極處

    所以造與你鐵車

    你雖離得我遠些

    如在近一般行啊

    天必護佑你

    《蒙古秘史》第199節

    消滅了乃蠻部之後,在草原上,鐵木真再沒有了對手。沒有了對手不等於沒有敵人,比如脫脫和他的兒子們,這些蔑爾乞人像一股一股的野火到處亂躥,所以,鐵木真對速別台說了這番話,給他鐵車車輪鑲滿鐵釘的大車,能走長路,遇到石頭不易損壞。,讓他窮追到底:如果遇見脫脫,可就地殺了,不必捉回來給我看。

    這只是其中一支隊伍,除了速別台還有別的人,剿殺別的對象,他都這樣分別囑咐了:你們雖然遠離了我,就如我在你們身邊一樣,天必護佑你們。但是,他惟獨沒有派人去搜捕札木合。其實,那才是他最不放心的,卻故意忽略了,不提他的名。鐵木真要做的是:盡快把散落各處的敵人剪除乾淨,免得他們再度聚集到他安答的身邊。這樣,他的安答就無處可走了。他希望,某一天的早晨,他睜開眼,就能看到他的安答。他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說,我累了,哪裡也不去了,你給我找個地方,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自脫脫搶走孛爾帖,到鐵木真襲擊蔑爾乞部,奪回他的妻子,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鐵木真只有十九歲。那次蔑爾乞人遭受了致命打擊,再沒有恢復。脫脫帶著三姓蔑爾乞人在草原上到處遊走,尋找報仇的機會。而鐵木真呢,不管什麼時候,只要騰出手,就去打擊蔑爾乞人,擄掠他們的百姓牲畜。每一次脫脫都逃脫了,然後聚集人馬,再重新開始。曾經有過兩次機會,他險些殺了鐵木真,一次十三翼之戰,一次闊亦田之戰,那是在札木合的率領下,他的刀尖離鐵木真的咽喉就差一指,太可惜了!二十幾年過去,脫脫已經六十歲,身體依然健壯,那是被仇恨滋養的。他不敢衰老。現在,他終於理解了赤列都,他的兄弟,而且他比他的兄弟更甚,脫脫每日躺在褥子上,必咬住那半截手指才能安睡。

    他們饑一頓飽一頓,因為失去了百姓和牲畜,只能靠狩獵和搶掠為生,很少有固定的地方居住。正像鐵木真所說的如帶套桿的馬、中箭的鹿一般,十分警覺、兇惡,不容易接近,由於常年被追殺,個個性情陰鬱、古怪。終於有一天,他們在葉爾德石河邊被包圍了,戰鬥進行得十分慘烈。許多蔑爾乞人淹死在河水裡。脫脫也被亂箭射死了。或者還沒死,箭穿過了他的前胸和後背,快要死了。此時,蒙古軍已經衝了過來,怎麼辦呢?脫脫的兒子們想,他們沒法把他帶走,又不能將父親丟給敵人。

    情況十分緊急。其中名叫忽都的兒子發現,父親的斷指正指著他自己的腦袋,明白了,他動手把父親的頭顱切下來,帶走了,拋下了屍身。在葉爾德石河邊,脫脫那半截手指直僵僵地豎著,指著肩膀上的虛空,許多蚊子在那裡飛舞。幾十年的仇怨就此消弭了。沒多久,忽都和他的兄弟們全被抓住、處死了。鐵木真把忽都的妻子,也就是脫脫的兒媳,給了窩闊台,她的名字叫脫列格娜。窩闊台的四個兒子全都是她生的。窩闊台歿後,脫列格娜攝政,推舉其長子即位稱制五年,歷史上著名的貴由大汗貴由大汗,窩闊台之後的蒙古大汗,稱定宗。就是。

    脫脫和他的兒子們死後,三姓蔑爾乞人都失散了,過去的仇恨不能再把他們糾集到一起,但仍然是他們被追殺的理由。答亦爾兀孫不願意了,厭倦了偷襲和奔逃的生活。這個名叫答亦爾兀孫的人是蔑爾乞中的一支——兀窪思蔑爾乞的首領。他打算把女兒獻給鐵木真,結束他們的流浪。答亦爾兀孫的女兒叫做忽蘭,是個熱情的姑娘,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氣息,男人們只要挨近她,自己就會燃燒起來,好像忽蘭身上藏著一顆火種。

    作為父親答亦爾兀孫當然沒有感覺,但他從蔑爾乞戰士們身上發現了這一點。這些戰士們忠實地跟著他,沒有叛變,多半是因了忽蘭的緣故。但是答亦爾兀孫看不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他想,不如把女兒送給鐵木真,用來抵消以前的仇怨,以後就不用再東跑西藏了,他的兀窪思蔑爾乞一族都能保全生命。可是,鐵木真會不會喜歡忽蘭呢?還有就是,怎麼才能夠把女兒安全地送到鐵木真身邊?

    所以,當蒙古軍追到塔爾河邊時,答亦爾兀孫沒跑,他把自己的打算和疑問告訴了追來的納牙。納牙年輕高大,騎一匹紅馬,他奉鐵木真之命帶著鐵車追剿蔑爾乞人,手握生殺大權。他完全可以把這些想要投降的蔑爾乞人全部殺掉,把忽蘭留給自己。納牙看著忽蘭的眼睛,感覺身體發燒。他對答亦爾兀孫說,路途遙遠,到處都是亂兵,你怎麼能夠把女兒送到我主人那裡去呢?如果路途中被劫殺了,或者遭了侮辱,就一切都完了。你看,我帶著鐵車,身邊有士兵,可以替你把忽蘭送過去。如果我們可汗喜愛你的女兒,他必赦免你們全體。納牙這樣說了,答亦爾兀孫沉默著。他有點疑惑,因為這個納牙太年輕,又漂亮,讓他不放心。可是不放心也只能依了納牙,沒有退路可走了。

    當初捉住塔裡忽台,又把他放了的人,就是這個納牙。鐵木真曾經誇獎他對主人的忠心,把他留在了身邊。納牙把忽蘭放進鐵車,就像捧了一團火。他屏住呼吸,把目光移向別處,憋得臉色通紅。他把大部分士兵留作看守,自己駕著鐵車,護著忽蘭返回營盤去。一路上納牙特別謹慎,太謹慎了,一遇到情況就躲進樹叢裡,非等安全了才繼續行走,因此,路上多宿了三夜。

    鐵木真問納牙,你為什麼在路上多住了三宿?納牙一時回答不上來,臉更紅了。鐵木真生氣了,叫人把納牙捆綁起來,不說實話就砍他的頭。遇到這種時候,一般女子早嚇傻了,可是忽蘭不怕,她當面問鐵木真,可汗你要他說什麼?你若是看不上我,何苦怪罪他呢,你若疑心他,何不直接問我呢?鐵木真這才定睛去看忽蘭,不禁眼前一亮。

    忽蘭說,他說他是可汗身邊的人,我才跟他來的,他沒有騙我啊!他一路上護著我,小心之極,離我遠不過一步,近不過一肘,我睡著的時候,他醒著,我醒著的時候,他也不敢睡,生怕出了什麼差錯。遇到亂軍,就躲起來,也不去逞能搏鬥,他為了什麼呢?感謝上天,讓我遇到納牙將軍,要不然,我的性命早就沒了,身子早就壞了。就算路上多行了三天,都是為了我的緣故,可汗若為此生氣,也應該先殺了我才對。要是可汗一定要他死,何不能等到明天呢?上天作證,我的身子是父母給的,它不會撒謊。

    比言語更動人的是忽蘭說話的神氣,一下子把鐵木真給迷住了:山杏似的眼睛盯著你,直率、大膽,充滿野性,彷彿你一愣神兒她就會跑掉,從你的身邊或者腋下鑽出去,從此再也捉不到了。當晚,鐵木真按她說的做了,那是他睡得最早的一天。次日,鐵木真封忽蘭為汗妃,命人把納牙放了。納牙說,自投奔主人那一天,我就曾發過誓言,凡征戰時得了美女和好馬,都要獻與主人,如果我沒有那樣做,就是該死。鐵木真問他,這樣的話,你昨天怎麼不說,在我問你的時候?結果,納牙又紅了臉,沒話了。鐵木真對身邊的人說,這個人赤誠,受得委屈,將來可托付大事。

    納牙身上的繩索解開了,他打了個哈欠,這一宿睡得太舒服了!來的路上,他始終守在鐵車旁,不敢睡,血在沸騰,心跳得像兔子。不是他納牙沒有見識過女人,但這種感覺是第一次,簡直無法控制。但他必須把她給他的主人送去。那是他神聖的職責。所以他不敢睡,夜裡困得不行,實在挺不住了,就偷偷將自己的手捆在車輪上,免得夢中做出瘋狂的事。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使納牙羞恥萬分,所以一見主人的面就臉紅了。主人正因為看出來這一點才憤怒,讓人把他捆起來,他不申辯,不覺得冤屈,反而睡得再塌實不過,像塊石頭。後來納牙做了成吉思汗的侍衛長,怯薛軍的頭領。直到成吉思汗死,他從未離開過主人。

    忽蘭深得鐵木真的喜愛。有多喜愛呢?從鐵木真到成吉思,凡他出征時必帶著忽蘭,只帶忽蘭一個。忽蘭也是,她最喜歡他身著盔甲的模樣:挎著刀,騎在馬上,朝著日落的方向不休止地奔走。不管多麼累、苦,忽蘭從不抱怨,這是她的快樂,這時候的鐵木真或者成吉思就是她一個人的。一回到老營就不是了,她躲起來,讓他到別的妻子身邊去,然後盼望著下一次出征。西征是最長、最遠的一次,一連好幾年,日夜不停地行走。

    終於有一天,連忽蘭也厭倦了。深夜,在遙遠的撒麻爾干,蒙古戰士們唱著思鄉的潮格兒,讓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她的兒子是在征途中落生的,還不會說話。她想把他帶回去,讓他在家鄉的草地上成長。這時,成吉思回來了,身上帶著一股冷氣,看上去他那麼疲憊、孤獨,令人心碎。忽蘭為他除去盔甲、刀,解開衣帶。不料孩子哭了,而且大哭不止,和門外起伏著的潮格兒混成一氣,商量好了似的,讓成吉思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這個不懂事的兒子,自從有了這個兒子,忽蘭的心思就轉移了,這個孩子成了他和忽蘭之間的一個阻礙,也是他在征途中的一個累贅。所以他讓忽蘭放棄這個兒子,把他留在當地,給別人去餵養。說完他就重新裹緊衣服出了帳門,到他的馬廄裡去了。

    果然,送走了孩子,忽蘭又一心撲在成吉思身上。作為識大體的女人,成吉思的妻子,她給他照料和安慰,時時處處。但這時,她也徹底厭倦了征戰,偶爾會聽見兒子的哭聲,張眼看去,除了風什麼也沒有。幾百年過去了,不知道那個孩子是否活了下來,繁衍了多少代。成吉思汗的血液在這些人的身體裡秘密地流淌著,沒人知道,包括他們自己。

    兀忽勒札在古代蒙古語中指一種野山羊,後人叫做磐羊。這種羊體形高大,皮毛灰褐色,與岩石近似,雌雄都有角,向後翻捲,硬過岩石。有時獵人聽到發出清脆響亮的撞擊聲,那就是磐羊在頂架,猛烈的撞擊能持續一個上午,它們的脾氣特別執拗,不分出勝負絕不肯罷休。這時候就是獵人來到身邊它也不躲,沒看見一樣,你若打擾了它,它立刻掉頭衝過來,把你頂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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