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往事 第十二章 (2)
    「你們說對啦,嫉妒這個詞真是太美妙了,我承認,不過,你們要回去告訴我的安答,能讓我札木合嫉妒,那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天底下能享受到這個榮耀的人,只有我的安答鐵木真。你們回去告訴他,說我不僅嫉妒他,還十分想念他,我替克烈部打敗了他,但我在這裡很孤獨。我孤獨,就是因為這裡沒有能令我嫉妒的人。很沒意思。你們這麼一說,我的安答他就懂了。你們就這樣說,如果我的安答還不會嫉妒,我會慢慢教會他;如果我的安答也有嫉妒心,親愛的,我願意是他惟一值得嫉妒的人。你們回去告訴他,我期待著他來。你們叫他不要因失敗而喪氣,不到我們兩個見面的那一天,一切都是未知的,都不算。我期待著這一天早點到來。你們告訴他,我都有點等不及了。真的。」

    鐵木真又叫對阿勒泰、忽察爾二人說

    您兩個不知如何要棄我

    忽察爾你是捏昆太師的兒子

    當初咱們叫你做可汗

    你不曾肯

    阿勒泰你父親是忽圖剌汗

    曾管達達百姓

    因此叫你做可汗

    你又不肯

    在上輩有撒察、泰出

    他們兩個也不肯做

    你眾人叫我做可汗

    我不得已做了

    您如今卻離了我

    在王汗處你們好生做伴著

    休要有始無終

    叫人議論你們說

    全依仗著鐵木真

    無鐵木真啊

    便不中用了

    你那三河源頭守得好著

    休叫別人做了營盤

    《蒙古秘史》第179節

    鐵木真使人去說的都是實話,沒有一句假的,包括他所說的我們養肥了戰馬之類。初到班朱尼河時,他曾遇到一個叫阿三的畏兀兒商人,趕著眾多的羊群、駱駝從河邊經過,鐵木真請他吃野驢肉,彼此認識了。不知他們都談了些什麼,阿三受了感動,他把自己所有的牲畜和財物都送給了鐵木真,不要了。有記載說這位阿三也是共飲渾水的十九位功臣之一,終生追隨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給他起名叫鎮海,西征勝利之時,送給了他一座富饒的城市。還有說鎮海本來就是花剌子模商人,或者穆斯林化的克烈人,被稱為回回的,後來專為成吉思汗負責後勤和外交事務,並倡導在漠北開荒屯田,歷史上也被稱為田鎮海。很有名。另外那十八個人中還有幾個身份特殊的,比如西域人札八兒火者,曾經替成吉思汗出使金國,偵察金國的邊防險要,畫成地圖偷帶回來,為成吉思汗伐金立了大功。當時出關檢查極嚴,屁眼裡都藏不了東西。

    這個札八兒火者叫人將地圖紋在他的頭皮上,等到長出了濃密的頭髮再出關,誰也檢查不出來。回來剃掉頭髮,那地圖在青白的頭皮上像一幅漂亮的山水畫。還有一個叫哈散鈉,也被稱為回回的,是著名的工匠頭目,類似於總工程師。在以後的數次戰爭中,每當成吉思汗下令屠城,凡有一技之長的工匠均可得到赦免,歸這位哈散鈉總管。掌握哪種技藝可以留人活命,就是由這個哈散鈉說了算。傳說成吉思汗後來攻城使用的拋石器、震天雷、飛火槍都是由他領頭設計。另外還有耶律禿花、耶律阿海兄弟,是契丹人。祖上在遼、金都是高官,善交遊,精通契丹文、女真文,很博學,後被尊為太師、太傅。與長春真人有舊交,當丘處機謁見西征中的成吉思汗時,就是這位耶律阿海做的翻譯,自然也懂得蒙古語和漢語。由此看來,當時聚集在鐵木真身邊的人不全是戰場上的勇士,成分複雜。但那個時候他不可能有征服世界的心思,可是這些人為什麼都願意與他為伴,而且還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很是耐人尋味。

    鐵木真不撒謊,他一面說自己的騸馬肥壯,一面讓使者餓得臉色枯黃、騎著羸弱的病馬去傳信。這就是他的誠實。使脫斡鄰王汗對他完全喪失了警惕。此時的鐵木真已經搜集了將近七千人馬,並將翁吉剌部降服了,沒怎麼費事。據說德薛禪起了重要的作用。因為鐵木真是翁吉剌的女婿。

    翁吉剌人早就懼怕鐵木真的名聲,願意追隨他。這些都是脫斡鄰王汗所不知道的。鐵木真打發使者帶來的話坦誠、懇切,使脫斡鄰王汗陷入了深刻的自責。兒子桑昆來找他,要求他發兵除滅鐵木真。脫斡鄰沒有應許。脫斡鄰希望鐵木真能來投降克烈部,因為使者的話裡透露出了這種暗示。結果父子兩人大吵了一頓。脫斡鄰告誡他的兒子不要處處聽信札木合的,如果必須在他和鐵木真之間選擇其一的話,首先除掉的應該是札木合。桑昆的看法與他的父親相反。而最後的事實證明,脫斡鄰是對的。

    阿勒泰、忽察爾以及鐵木真的叔叔答裡泰聽了兩位使者上述的言語,心裡很不是滋味,除去自責,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困惑。他們一起找到札木合,問他我們該怎麼辦呢?鐵木真的話讓我們吃飯不香,晚上也睡不塌實,夢裡回到了斡嫩河邊,醒來還在克烈部的營地,這裡不是我們的家,我們不是脫斡鄰的兒子,為什麼要一輩子侍候他呢?在他的眼裡,我們什麼都不是。札木合說我和你們的心情一樣,誰甘心一輩子拴在別人的馬廄裡呢?除非把馬廄變成自己的。如果你們聽我的,咱們就把人馬聚集起來,趁夜色濃重時把脫斡鄰父子幹掉,我們自己做汗。到那時,就沒人來責怪你們了。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回三河源頭去。少年時我曾在那裡駐夏,至今還記得斡嫩河水的氣味。

    很快就有人把札木合的話傳到了脫斡鄰那裡。

    這個人是札木合的奴僕,平時沒有一句話,走路沒有聲音,眼睛永遠朝著地面。就是這樣一個人,時間一長,就被忽略了,像個影子,悄無聲息地為札木合做好一切,在札木合的眼裡,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口渴的時候當他是馬奶,困了他就是枕頭。但他是克烈人,是脫斡鄰讓他來的。脫斡鄰曾對他說過,千萬不要在這個人面前自作聰明,你就把自己當做一塊木頭吧。當這塊木頭把消息傳到脫斡鄰那裡時,恰好桑昆也在場,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天晚上雲霧低沉,烏黑一片壓在頭頂,讓人透不過氣。

    古時候的草原不時興謀殺,對於這種最低成本的勞動大家都沒有經驗,不在行。包括札木合自己。一直以來,他們都習慣於公開的較量。對他們來說,無論什麼時候,謀殺都屬於下策,丟人、不光彩,像做賊似的。還沒動手,心理上先輸掉了一半。他們不具備謀殺者的心理素質:表面不動聲色,或故作親密,背地裡一分一秒都算計好了;同黨們配合默契,行動準確無誤。古時候的草原人不行,沉不住氣,就算想到了,總是沒等動手先露餡了,比如上次誘引鐵木真相親的圈套。這樣的事情,歷史上很少有成功的。在真正的謀殺者看來,他們那一套,簡直就是小孩子的遊戲,天真可愛,一點都不危險。反過來脫斡鄰也是一樣,一得到消息就匆匆忙忙離開了他的金頂汗帳,等於提前暴露了目標。等他召來士兵,包圍札木合時,人家都四散逃開了,只殺了幾個沒來得及跑的隨從——阿勒泰的人,或者答裡泰的人,有的還在夢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死。一場謀殺和反謀殺結束了,像捉迷藏,不驚險,沒懸念。在灰黑的夜色下,破產了的謀殺者逃往好幾個方向,都是憑著本能瞎跑,只有札木合一個人獨自朝西去了,辛苦了很多日子,投奔了乃蠻部的太陽汗。

    很快,塔孩和者溫兩個人把樺皮小桶帶給了鐵木真。這時他正在行進的半路上,身後的隊形嚴整而肅靜。鐵木真接過小桶,看到桶底的幾滴血跡呈花瓣形狀,深紫色,早干了。他不知該怎麼處置它,想了想,便用刀尖挑起來,垂直向上,把它掛在了一根樹杈當中,穩穩的,手腕一絲不抖。不久,這隻小桶變成了鳥窩,養活了一對黑斑百靈,每逢清晨就啼鳴不止,你一聲我一聲地對叫,十分好聽。

    一天,脫斡鄰在他的金頂汗帳裡接見了哈撒爾的使者。使者代替哈撒爾對脫斡鄰王汗訴說道:

    我想我兄的形影望不著

    踏著道路也尋不見

    叫他啊

    他又不聽得

    夜間看星枕土著睡

    我的妻子在王汗父親這裡

    若差一個可依仗的人來啊

    我往父親處行去

    《蒙古秘史》第183節

    帶使者來的人名叫亦禿堅,是脫斡鄰王汗身邊的人,他說他親眼看到了鐵木真的兄弟哈撒爾,原來就認識的,現在像個脫了毛的土狼樣,離這裡不遠。自被王汗打散了後,他的妻子、孩子都回到了克烈部,令他日夜思念。他說他願意歸附王汗父親,然後再說服他的兄長,在王汗父親帳前團聚。聽了這番話,脫斡鄰的眼窩又濕了。當時他正準備筵席,就讓人再多添些酒肉,派亦禿堅去迎接哈撒爾。說完,他拿出刀子,刺破了左手小指剛剛長好的傷口,把血滴在一隻牛角里,讓亦禿堅帶給哈撒爾,說,可憐的,我知道哈撒爾與他的兄長離不開,他又是我克烈的女婿,叫他來吧。這隻牛角杯裡有我的血,我對天起誓不會傷害他,我備好了筵席,等著他們兄弟在這裡團聚。

    亦禿堅跟著使者走了,騎了一匹棗騮馬,鬃毛純黑,沒一點雜色。

    在傍晚臨近之前,所有有身份的克烈人家都換上了最好的衣服,準備去參加王汗的筵席。身份高的,筵席上為他準備好了飲酒的金盞或者銀盞;身份低的都帶著自己的木碗,鑲銀的或鑲銅的,也有鑲金的,都掛在腰間,與吃肉的刀子碰得叮噹作響。其實,即使不參加筵席,這些碗也從來不離身的,隨時用來喝水、喝茶、喝酸奶,做客時用來喝酒。碗口不算大,剛好放下男人的一隻拳頭,用完以後擦得珵亮,再掛回腰間,喝醉了也不會忘記,那是他身份的象徵。

    凡身上不帶碗的,都是最尊貴的領袖人物,他們的碗都由奴僕們給收藏著,因為太多了,各式樣的,他們帶不了:純金純銀的、骨頭象牙做的、玉石的、水晶的、陶瓷的,都太精美,太珍貴。它們不僅用來喝酒,也用來炫耀。每一隻酒器都有它的來歷,代表著主人以往的輝煌。以後呢,就不好說了,它們被高明的匠人製造出來,好像就是為了讓人們奪來奪去的。很多年,它們經歷的主人多得數不清,有的活著,有的早就死了。經歷得越多,越說明它貴重,大家就越發喜愛它,想要永遠地擁有它。藏起來不行,埋在墳墓裡也不行,早晚都得被找出來,擺在那兒。那時,以往的主人都不在了,被殺死的、毒死的、病死的,連骨頭都腐爛了,化做了灰塵,只剩下它,它和它們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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