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往事 第六章 (3)
    鐵木真把從脫脫帳裡繳獲的金帶為札木合繫上,又送他一匹長年不生駒的戰馬。札木合回贈了一條金帶,將一匹生角的白馬送與鐵木真。這匹長鬃白馬的頭骨凸起一塊,如角一般,跑起來風快。通天巫敲打著神鼓為他們祈福,把他們一同說過的話傳到天上去。將那些宰殺了的牲畜祭了天,剩下的做了筵席。凡來的人,都與吃喝。無論老幼。

    草原上有個不喝酒的男人

    他是鐵木真的安答札木合

    快樂的時候誰給他助興呢

    鬱悶的時候誰給他做伴呢

    有他的安答鐵木真

    打敗了蔑爾乞的鐵木真

    也速該的兒子鐵木真

    不知道畏懼的鐵木真

    札木合的安答鐵木真

    人們這樣唱道。自那以後,鐵木真名聲遠揚,許多人都來投奔札答蘭部。帶著他們的車馬百姓。札木合看了十分的高興。

    一天清晨,陽光初照。訶額倫的帳裡來了三個男人。兩個在前,一個在後。他們都含著胸,低著頭,兩條胳膊垂在袖筒裡,脫下來的帽子捏在手裡。前面這兩個人,一個是也速該的幼弟答裡泰,一個是也速該的堂弟阿勒泰。他們稱訶額倫為尊貴的夫人,特地來向她認錯的。也速該死後,因為懼怕塔裡忽台,他們拋下了訶額倫母子,帶著孛兒只斤百姓走了;又因為受不了塔裡忽台的氣,投奔了札木合,到了札答蘭部。現在,眼見訶額倫母子不僅活著,鐵木真還成了遠近聞名的巴特、札木合的安答,他們心中好生羞愧。

    訶額倫懷裡抱著曲出,安詳地聽他們說完。她最見不得男人這種樣子:被折斷了脖子似的,眼睛看著地。她對他們說,當年,也速該搶奪我的那一天,你們兩個就在他的左右,喊也喊得,鬧也鬧得,手裡拎著刀,胯下騎著馬,那時候你們不懂什麼是害怕。自你們的兄長歿了,塔裡忽台把我們母子扔在雪地裡,我連你們的面都看不到,心都傷透了。

    答裡泰你是也速該守灶的幼弟,也速該活著的時候對你最好,好吃的給你留著,好穿的給你剩著,我也不責怪你了,現在你們知錯了,就要給孛兒只斤的百姓做出些樣子來,讓他們信服。如今鐵木真長大了,你們要像從前對待也速該一樣對待他,扶持他,讓他的臉上有光。這樣做了,也速該天上的靈魂會原諒你們的。

    兩個男人聽了,抬起頭,行了禮,轉身出去了。後面一個仍然低著頭,垂著手。訶額倫問他你是誰。那人不肯抬頭。他說我在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當初最貼近也速該巴特的人是我,替夫人到翁吉剌傳信的人是我,最後一個離開夫人的也是我。我叫蒙力克,蒙力克是個目光短淺、膽小怕事的人,他對不起也速該天上的靈魂,更對不起夫人您。請夫人寬恕蒙力克的過錯吧,讓他重新回到夫人的身邊。

    訶額倫長出了一口氣,說,蒙力克你沒有過錯,我為什麼要寬恕你呢?你是也速該最貼身的納可不錯,你聽我的指使也不錯,你撇下我們去尋自己的活路沒有錯。我為什麼要責備你呢?你最後一個離開我們,給我們攢好了燒火的牛糞,修好了帳門,還為我們拴好了八匹銀合馬,備足了乾草。我為什麼要責備你呢?今天你來看我,我很高興,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和也速該在一起的那些快活的日子,我為什麼要責備你呢?蒙力克,你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你是個有腦筋的男人、有作為的男人、有情意的男人,我就是想把你留在身邊,你又能為我做什麼呢?我現在只是札答蘭部的客人,一無所有。

    訶額倫輕聲慢語,她每說一句話,蒙力克的頭就向下低一點,等訶額倫把話說完,他的腦袋都快垂到地上了。就是這樣,前面兩個人低著頭進來,揚著頭出去了,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蒙力克在後面,低著頭進來,又低著頭退出了帳門。陽光落在他的背上。八個月後,孛爾帖生了一個男孩。她的帳門上掛了一副弓箭古代蒙古風俗,生男孩掛弓箭,生女孩掛紅布條……

    奇怪的是,這個孩子生下來一聲不哭,無論你怎麼拍打他。在孛爾帖懷裡,或者躺在搖籃裡,他都很安靜。安靜得叫人害怕。有好幾次,孛爾帖以為他死了,慌忙貼上去,聽見他呼哧呼哧呼哧,出氣粗重、均勻。她把奶頭塞給他,他便吧唧吧唧地吸吮。不給他,他也不叫。孛爾帖對鐵木真說,給你的兒子起個名字吧。鐵木真想了想,說,就叫他術赤吧。在蒙古語裡,術赤就是客人的意思。孛爾帖問他的丈夫,為什麼讓你的兒子叫術赤,難道他是外人嗎?鐵木真又想了想,說,我們在札答蘭部是客人,他生在札答蘭,叫術赤沒有錯。

    孛爾帖能說什麼呢?術赤術赤術赤術赤,她這樣喚她的兒子。術赤就是一聲不響。

    「我的兒子,他來得不是時候。」她把這話說給訶額倫聽。

    訶額倫抱著術赤,說:「這是我頭生的孫子,誰敢說他來得不是時候?」

    是啊,沒一個人這樣說,鐵木真也沒有這樣說過。這個鐵木真,他不像原來了。從前,他什麼話都說給妻子聽,現在她只聽見他的沉默。但孛爾帖不怨他,她在暗自揣摩丈夫的心思。也許他是對的,他把自己當成札答蘭部的客人,客人是不應該多嘴的。就是說,鐵木真從沒有把札答蘭部當成自己的家;他感謝札木合,卻不會成為札木合車轅裡的馬。他是這樣想的嗎?

    大部分時間裡,孛爾帖和婆母一起照看術赤,逗弄他。他對她們笑,但不出聲。孛爾帖擔心這個孩子是啞巴。但訶額倫說,鐵木真的兒子不可能是啞巴。萬一呢?訶額倫說沒有萬一。

    在大部分時間裡,鐵木真與札木合在一起。或者一同騎射,或者坐在帳裡談天說地。去騎射的時候,兩隻馬頭並在一起,親熱得很。在帳裡他們說東道西,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話總是沒有說夠。晚了,鐵木真就睡在札木合的帳中。兩人頭對頭,腳對腳,接著說。天亮了,再一起出去。差不多每天都是這樣,別人看了羨慕,他們也不覺得厭煩。

    鐵木真的安答眼界寬,心大,有頭腦,凡他說的,總是對的。札木合說他總有一天會征服草原各部,蔑爾乞部、塔塔爾部,東南邊的汪古部、翁吉剌部,西面的乃蠻部,還有南面的克烈部,做汗中之汗。他問鐵木真,如果有一天我與你的義父脫斡鄰爭戰起來,你將站在哪一邊呢?對於這個問題,鐵木真有些猶豫。他反問札木合,一邊是我的安答,一邊是我的義父,我該站在哪一邊呢?札木合回答說這很簡單,站在必勝的一邊,不管他是你的義父還是你的安答。

    有一天,札木合把身上的袍子脫下來,攤開在地上。袍子的襯裡居然是一幅寬大的地圖。沒有盡頭的斡嫩河在圖上只是一條蜿蜒的小蛇,令鐵木真驚歎。

    又有一天札木合哀歎道,可惜我頭頂上沒有你那樣的英雄父親,我的身上沒有孛兒只斤的血統。鐵木真說等到你做了汗中之汗,你的榮耀必將照耀你的兒女,千百年後,你的子孫們也必將把札答蘭的血統奉為至尊。

    鐵木真在札答蘭住了一年又八個月了。來投奔札木合的人來自四面八方。這個夏天,札答蘭營盤裡車帳無數。又該遷營了。

    自古以來,草原上的人皆逐水草遊牧。每個季節都有那個季節的牧場,還要看天氣。一般來說,春三月要找背風的草場放牧。夏季要找高地放牧,因為夏天蚊蠅、牛虻多,而窪地無風,牲畜遭叮咬,待不住;高地有風,蚊蟲就不易存留。秋季三個月,要在河邊放牧。這個季節的牲畜吃草籽,愛喝水,正是畜群長膘的時候。秋季的水清,溫度適宜,牲畜喝了不易生病。未飲足秋水的畜群不利於生育,還會鬧病災。

    冬季的牧場要選擇向陽的山地或者灌木叢。太陽出來以前不能放牧,以免母畜吃了有霜的草掉胎。冬天是接羔的季節,非加倍小心不可。一年四季,牧人跟著畜群走,他們侍候牲畜比農民耕作莊稼需要更多的精力、耐心和情感。因為,與土地裡生長的莊稼不同,每一頭遊走的牲畜都有它自己的習性,有它們的歡喜和哀痛,知冷熱痛癢,認識主人。

    到了遷徙的日子,幾萬人和百萬牲畜要一起行進。領頭的人先走,看地勢、風向,確定路線。後面的聽前面的。各氏族有各氏族的首領,各家族有各家族的頭領,百姓跟著他的主人。看上去很亂,但一點都不會錯。各家的帳篷都收了,和其他的用具捆綁在一起,放在車上。除了氈帳和必需的用具,多餘的東西很少。草原人歷來如此,崇尚簡單,沒用的東西再好也不喜歡,主要是為了方便攜帶。男人騎在馬上,女人老人坐在車裡。行走的路線不固定,短的走幾天,長的走十幾天,一路走,一路放牧。各家的牲畜都分著群,馬群最大不過三五百匹,羊群大一點,駝、牛小一點,數目多了就要分群。馬群有領頭的公馬,羊群有頭羊,牛、駝都一樣。牧人管好領頭的就行。

    札木合與鐵木真並馬走在前面,和平時一樣說著話,看不出什麼異常。這一天是四月十六日。這個日期在歷史上非常重要,它決定了鐵木真與札木合的關係,也決定了整個草原未來的局勢。但是那天下午,一切如常,事先沒有任何預兆。落日懸在空中,像個巨大的車輪,地面上一片紫氣升騰。

    一日自那營盤裡起時

    正是夏四月十六日

    鐵木真札木合

    一同車前頭行

    行間札木合說

    咱們如今挨著山下

    放馬的得帳房住

    挨著澗下

    放羊放羔的喉嚨裡得吃的

    鐵木真噤聲立住

    落後等他的母親訶額倫來

    將札木合前頭的言語說了

    說那言語我不曾省得

    也不曾回他話

    特來問母親

    他母親未言語

    孛爾帖說

    札木合安答

    人曾說他好喜新厭舊有來

    如今咱們行厭了也

    恰才的言語

    莫不欲圖謀咱們的意思有

    咱們休下

    就夜兼行著

    善分離了好

    《蒙古秘史》第118節

    放馬的比放羊的富有,牧場要分開,是常識。札木合的馬群自然比鐵木真多。但他這樣說是不是有意嫌棄鐵木真呢?或者是鐵木真多心了?鐵木真是不是真的聽不懂札木合話中的意思,專門停下來,去問他的母親?訶額倫為什麼不作言語?孛爾帖根據什麼說札木合喜新厭舊?而鐵木真恰恰聽了孛爾帖的話,在這天晚上,趁著黑夜離開了札木合。

    也許鐵木真早就有此打算,正好孛爾帖替他說出了心中所想。可是,他這樣不辭而別惹惱了札木合怎麼辦?如果札木合追上來他該怎麼解釋?還有沒有解釋的餘地?而最最重要的是,有多少人會跟著他走?他怎麼會知道?把握從哪兒來?他只是札木合的安答,不是札答蘭部的主人,還很弱小,如果沒人願意跟隨他,他們一家豈不是又陷入了困境?也許訶額倫正是想到了這些才沒有開口。孛爾帖只是意氣用事說了那番話。鐵木真聽信了妻子也是出於偶然。

    但是,那天晚上許多的部族百姓都跟著鐵木真走了,有乞顏舊部的孛兒只斤人,答裡泰和阿勒泰兄弟,蒙格圖與他的兒子們;有扎剌亦爾種的人,脫忽剌溫兄弟們;再有塔兒忽種的人,敞矢兀及巴牙兀兩個種姓的人;再一種巴魯剌的人忽必來、忽必思;一種芒忽的人,哲台、多豁勒忽兄弟們也一同來了;再有孛斡兒出的斡歌連;再一種別速的人,一種速勒都的人,一種札剌亦的人,薛扯朵末、阿爾海合撒巴剌,帶著兩個兒子也來了;再一種晃豁壇的人雪亦克禿,又有速剋剋、者該,以及晃答豁兒名字的人,連他的兒子五個都來了;一種亦乞列思的人孫卜圖,這裡做女婿,也隨著來了;再一種斡勒忽訥的人,一種豁羅剌的人,一種朵爾別的人,再一種那牙乞的人,一種斡羅納的人,一種巴魯剌思的人;再一種巴阿鄰的人豁爾赤,他們是與札木合同族的札答蘭人,都來了。

    這些人疾行一夜未停,直到天亮,者勒蔑告訴鐵木真,身後部眾兩萬有餘。從此鐵木真開始獨立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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