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之後,蒙古人都將那座肯特山奉為聖山。有人去那裡朝拜,見山澗的懸崖上仍然有一個鷹巢,人們離開的時候就留給它一些小動物。它昂著頭,不屑看,等人們走出三程以外,才飛撲下來。它一隻翅膀展開有兩米長,先使翅膀將它們打昏,然後用鐵爪抓到山崖上啄碎,喂巢裡的兒女。因為它每次並不多吃,能喂活的依然是最強壯的那隻。餘下的生物們便鑽進山澗各尋活路,後來那山澗裡繁衍著松鼠、兔子和各色鳥雀,一片生機勃勃。
就這樣,塔裡忽台把鐵木真帶回了乞顏部,先命令各家輪流看管著他。打算讓薩滿挑一個日子,取了他的命,祭天稱汗。很簡單,塔裡忽台沒去找借口,說明鐵木真如何如何該死。用不著,要是那樣做,反而說明他自己膽怯,心裡有顧忌。他能抓住鐵木真,把他除掉,也就夠了。
鐵木真的兩個叔叔,阿勒泰和答裡泰已經去投奔了札答蘭部,剩下眾多的孛兒只斤的百姓,就像沒有領袖的衣服,既成事實。事實也就是天意,上天的意志,不然他就抓不住鐵木真,還可能被鐵木真射死了。那也是天意。塔裡忽台才懶得找什麼借口和理由,麻煩又虛偽。結果說明一切。如果真的有人需要什麼理由,他們會有辦法替自己找出來。中原的文人有句最簡單的話,叫做勝者王侯敗者賊,說得透徹,可他們自己做事又偏偏講究師出有名,也是奇怪得很,麻煩得很。但這就與塔裡忽台無關了。他叫泰赤兀氏族的人去備酒宴慶賀,先大醉三天再說。
當時草原上的各個部族,都沒有固定的監牢和專職的士兵,一根結實的馬樁就是一座監牢,一家會使弓箭的男人,無論老少,都是士兵。另外,塔裡忽台讓各家輪流看管鐵木真,也有向眾人示威的意思。人們相信並看到他抓住了鐵木真,大不了就是搖搖頭,表示惋惜,也就到此為止,若讓鐵木真跑了,那就是你一家人都不想活了。蒙力克心裡矛盾,叫他的兒子去看看鐵木真,送點吃喝。
闊闊出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天神,他問詢自己的壽命,天神說你將死在鐵木真之後。他說父親你看我現在,氣出得順順的,腳走得穩穩的,鐵木真怎麼會死呢?蒙力克聽了搖頭苦笑,他不信。人們只願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事情,古來如此。
鐵木真不缺吃喝,只是戴著木枷無法睡覺。一天,在鎖爾罕赤剌的家裡,半夜,赤老溫兄妹偷偷為他卸下木枷,讓鐵木真好好睡了半宿。這赤老溫曾經是鐵木真小時候的玩伴,他的妹妹合答安心腸最好,他們的父親叫鎖爾罕赤剌,是個釘馬掌的,早晨一醒來就呵斥他的兒女,讓他們趕快叫醒鐵木真,給他把木枷戴好,免得讓別人看見,丟了全家的性命。又一天,鐵木真輪到另一家看管,他們把他拴在門外的馬樁上,留一個人看著,全家都去喝酒,那人雖不樂意,也沒辦法,因他生得瘦弱,爭辯不過。
那是塔裡忽台大醉的第三天晚上,闊闊出來看鐵木真。因為天氣涼,特地給鐵木真帶來一壺熱酒,好讓他喝了身上暖和。凡臨死的人,臉上總要現出一種暮氣,一絲怠倦之氣,能看出來,但是鐵木真臉上沒有,他的眉目清晰,目光明亮,於是闊闊出對他露齒一笑,說了句長生天保佑,就轉身走了。
那人看了生氣不過,說我還冷得不行,卻沒有酒喝,伸手去奪。鐵木真對他說,你想喝酒容易,把我身上的繩扣鬆開,你看我勒得難受,反正戴著枷,也跑不了。那人給他鬆了繩扣,捧了酒壺去喝。半夜,鐵木真再叫那人,他已經腳下不穩,剛剛走近,就被鐵木真用木枷打破了頭顱,昏死了。趁著夜色,鐵木真一直朝南跑去。
天亮之前,他剛要睡去,就聽見一陣撲啦啦的聲音,那只鷹落在他身邊的石頭上,落下來的時候,翅膀扇在他的臉上。那是他在山澗裡的第八天夜裡。鐵木真驚愕,攢足了力氣趕它,它又撲啦啦飛走了。他又困了,溫暖的灰色的困意煙一樣襲來,瀰漫著,把他裹住,使他睜不開眼睛。鷹又飛落下來,再用翅膀撥打醒他。他再伸手將它趕開。這樣好幾次,一直折騰到天亮。
最後,鐵木真把所有的力氣都攢到兩條腿上,站起身,走出了山澗。鷹仍在他頭上盤旋不去。它奇怪,也很惋惜,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這個垂死的人又站立了起來。因此它跟了他們很遠一程,捨不得離開。鐵木真從心裡感謝這只海青,如果沒有它,他肯定躺在昏黑的夢裡,永遠醒不過來了。
回到乞顏部,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臉,雖然他的肩上戴著木枷,卻不迴避眾人的目光,他直直地看過去,總是對方低了頭,或避開了。被指令看管他的人家,都給他吃喝,只是戴著枷無法睡覺。怕他跑了,沒有誰敢替他卸下來。到了鎖爾罕赤剌家裡,赤老溫兄妹背著他們的父親替他卸下了枷,讓他好好睡一覺。
本來,他可以等他們睡著之後逃走,但他沒有那樣做。那合答安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目光裡充滿淚水。他若跑了,必連累他們,他能忍心麼?另外他太累了,腦袋一沾地,就立刻睡著了。前面思想的變成了夢,夢也被黑暗吞噬了,不過,即使在最黑的黑暗裡,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還活著,不久就會醒過來。
果然他在夢中聽見鎖爾罕赤剌斥責他的兒女。他醒了。這個鎖爾罕赤剌是打馬掌的匠人,手很巧,鐵木真一點沒覺得疼,木枷重新戴好了,和原來一樣,好像從未動過。只是給他安裝木枷時,鎖爾罕赤剌的眼睛不看他。換了另外一家人,也是同樣。鐵木真想,他們都懶得看我,是不是我在他們心裡已經死了呢?
所以,闊闊出給他送酒喝的那天晚上,他死死盯住他,不容他躲閃。闊闊出翻著眼白,沒躲過去。他們對視了片刻。闊闊出咧嘴一笑,露出慘白的牙。自被塔裡忽台捉到乞顏部營地,他是第一個對他笑的人。他的笑容古怪,像某種暗示。闊闊出走了。他叫那人為他解開繩扣,趁他喝醉時,他掄圓了枷,打在那人太陽穴上,撒腿往南跑。
戴著枷,頭重腳輕,他摔倒了幾次。爬起來再跑。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跑,能跑出多遠。天空沒有月亮,沒有一顆星,如一塊黑布罩在頭頂上,周圍每個角落都給掖死了,滿世界只有他和自己的心跳聲。黑暗密密實實,前後左右又無遮攔,他像個瞎子在瘋跑,這麼跑一點用沒有,可是不跑更沒用。為什麼人不能飛起來?木枷卡得他喘不過氣,膝頭一軟,跪在了地上。這木枷太結實,太沉重,他就是扭斷了脖子也砸不開它。他看見背後現出了流螢一樣的火把,那是來搜尋他的人。他的枷杵在地上,抬不起頭,膝蓋累得發抖,他說,長生天保佑。這句話脫口而出。即刻,他聽到一聲蛙鳴。
聲音就在近旁,卻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為了證實自己的耳朵,他又說長生天保佑,然後屏息諦聽,結果聽見一片蛙鳴,清晰極了。於是他靜下心,嗅到了水氣——有一條小河在右手邊。趁追尋他的人還沒到,他找了一處灌木稠密的地方,泅進了河水。
馬蹄聲從頭頂上踏過去,跑遠了。舉著火把的人,十步一個,長長的一排,如梳羊毛一般攏來。火光照亮了河面,蛙們驚叫著躥開,有一隻落在木枷上,肚子一鼓一鼓。他藏在灌木下面,只露出口鼻,盡量不使木枷浮出水面,他屏住氣,也看著蛙,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叫他的那隻。一聽見腳步聲,他就憋住氣,潛進水中,憋不住了,再露出頭喘息,這樣好幾次。人們的火把將河面照得通亮,來回幾次都沒人發現他。等他再次露出水面,正好遇見一支火把,執火把的人也正好在俯身看他。彼此嚇了一跳,但誰也沒出聲。旁邊有人喊,看見什麼啦?鎖爾罕赤剌說,一隻蛤蟆。那人催他快走。我撒泡尿!鎖爾罕赤剌回答道。
鐵木真沒再往水裡鑽,他定睛看著鎖爾罕赤剌的臉。青蛙從枷上跳了下去,不見了。鎖爾罕赤剌開口對鐵木真說,你不要動。我不說我看到了你。我們這就搜過北邊去,天亮了必搜回來,你若落在他們手裡,也不要說看到了我。
火光和鎖爾罕赤剌的面孔消失了。人聲逆著風都朝北去了。鐵木真開始想:我為什麼偏偏碰上的是鎖爾罕赤剌而不是別人?他對我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前天他的兒女為我開枷,他還斥責他們來著,為什麼他今天卻放過了我?他說,天一亮人們必搜尋回來,到那時我長出翅膀也飛不了了。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塔裡忽台要害我的命,說明我這條命不同一般。鎖爾罕赤剌也知道,那鎖爾罕赤剌若捉了我,必得獎賞,他怕我供出他,卻又放了我,這是為什麼呢?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從河水裡爬出來,正在往回走,去尋鎖爾罕赤剌的家。他敢不敢收留我呢?若他將我送了塔裡忽台,鐵木真思想,那便是我命該如此。
當晚,塔裡忽台正坐在自己的包裡,半睡半醒,點著燈,手指在熊皮褥子裡捉虱子,捉到一隻掐死一隻,一面等人報告捉住鐵木真的消息。他並不性急,那個木枷是他親手做的,他不能信不過自己。他對自己說,也速該的兒子不是鳥。他身邊的人聽得清楚,這句話塔裡忽台一共說了七遍。
可是等到天亮了也沒有捉住鐵木真的消息,他身邊的人對他說,莫不是鐵木真藏在了誰家的包裡?塔裡忽台很想知道這個有膽量的人是誰。他命人挨家去搜查。先從蒙力克家開始,馬棚裡找了,羊群裡翻了,連包裡的褥子都給掀了。沒有鐵木真的影子。蒙力克在旁邊一聲不吭。他不敢。
三天過去了,塔裡忽台把乞顏部所有的氈包全都翻遍了,包括他自己的家。連主兒勤人的首領撒察的包裡也看了,還是沒有找到鐵木真。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不明白。撒察假裝著急,其實心中暗喜,這麼一來,全部落的人都知道鐵木真跑了。撒察想,塔裡忽台稱汗的事只能擱下了。可是鐵木真到底哪兒去了呢?他也覺得奇怪。不久,有三個薩滿聲稱他們做了同樣的夢,夢見鐵木真變成一隻鳥飛走了。
撒察不信,塔裡忽台更覺得荒唐,他把三個薩滿分別叫來,問他們夢見的鳥什麼樣。第一個薩滿說是一隻百靈鳥;第二個薩滿說是一隻帶翎子的雉雞;第三個薩滿是闊闊出,他說就是一隻告天雀。塔裡忽台問他枷呢?那個木枷在哪兒?
又過了些日子,聽說有人在營地南面的河水裡發現了木枷。塔裡忽台過去看,果然就是那隻,他親手做的,仍然結結實實的,每個榫都插在原處,完好無損。枷在水裡漂浮著,生出一層綠蘚,一共六隻蛤蟆蹲在上面,肚子一鼓一鼓的,好像什麼都知道。但是塔裡忽台沒問它們。
沒多久,他聽說蒙力克走了,帶著他的家人和一部分百姓,去投奔札答蘭部去了。更使塔裡忽台氣憤的是,撒察也帶著他的主兒勤離開了乞顏部。
那一定是他早就盤算好的,還帶走了許多孛兒只斤的百姓。他沒有去投奔誰,塔裡忽台知道,撒察誰都不去投奔,但他一走,他就沒法稱汗了。這才是撒察離開乞顏部的真正目的。塔裡忽台懂。那些新鮮、散亂的車轍讓他心煩,他對人們說,再看到誰要偷偷溜走,他就殺了他們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