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後生說住在江上15里的虎跳坪,有一天懷田到那邊的鐵匠鋪打斧頭,朝人一打聽,卻說根本沒見過這人。懷田不相信,仔細描述了後生的長相,說他還有個死去的哥哥。人家更是搖頭,說虎跳坪巴掌大個地方,哪戶人家有紅白事,坪上人都要去幫忙,哪會有不知曉的?肯定是向懷田弄錯了人。
這一說向懷田傻了,他真有些懷疑自己那天是不是做了白日夢。可江灘上明明還有他曾砍下的木屑,新鮮的木屑,抓起一片,依然散發著清香。那人確實是來過的。
只有苦笑。
沒想到的事又發生了。月黑風高的一天半夜,洞外一聲呼哨,闖進幾個人來。他夜裡睡覺,只將兩捆柴禾放在洞口擋風擋野牲畜,沒有門。來人叫了一聲兄弟,將懷田從夢中驚醒,心中卻也無甚害怕,已是窮得無家無業,也從來與人沒結過仇怨,料想又能怎的?不曾想那人說道:「只因寨子修築工事,差些木頭,借兄弟的一用,多有得罪!」
向懷田追出洞來,月光下,只見七八個棒老二正朝巖坎下掀著一根根木料,墨黑的大江傳來通通的悶響。那是他多日辛苦攢下的料啊,向懷田急得大叫:「你們給我住手!」
哪裡由得他?一瞬間,堆在巖洞前的木料被掀得乾淨。他抓起斧頭,要去拚個死活,可那群棒老二轉眼如鳥獸散,他追下江灘,江上並無船兒,卻見一根根木頭順著急流漂漂蕩蕩,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多日辛勞全都付之東流,向懷田撲倒在沙灘上,心灰意冷,欲哭無淚。
二日清晨,朦朧中被人推醒,「大哥,你怎麼睡在這裡?」
那後生子水靈靈地站在他眼前,打一雙赤足,露兩節光滑的小腿,臉被晨霧撩得潮紅,黑帕上點綴著一顆顆露珠……向懷田嗖地坐起來,一夜的氣急敗壞彷彿煙消雲散,倒有些莫名的自慚,在後生子那雙清澈的目光注視下,他感覺到自己渾身污濁,一臉晦氣。
「大哥,你怎麼了?」
向懷田這才說:「……昨夜遭了棒老二,木料全被他們搶走了。」
「那你媳婦又娶不成了?」後生子惋惜地說。
「不娶就不娶。」向懷田心情忽然開朗起來,「單身獨人還自在些,你不也是光棍一條?」
後生子微微一笑,說:「好哇,大哥,我們兄弟倆都是光棍,不如來去做個伴吧。我做飯洗衣都會呢。」
向懷田心裡一熱,卻說:「你這人也沒個正經話,你說你住在虎跳坪,虎跳坪哪有你這麼個人?」
後生子眼神一閃,說:「大哥還去找我了?」
向懷田不答。後生也不再問,卻晃蕩著手上的竹簍,他帶來好些魚蝦,燒火架鍋,片刻工夫就將熱熱的魚湯擺在了面前,叫一聲:「大哥,吃飯吧。」更讓向懷田想不到的,變戲法似的,小小茶碗噴香,後生子兩眼笑瞇瞇地說:「你端起來,喝一口,喝一口。」
那不是茶卻是酒,三峽好水釀造的苞谷酒,一聞就知道。他好久都沒喝酒了,一碗喝下去,一把火倏地竄到了全身,再喝一碗,眼裡的後生子臉也紅噴噴的了,他叫了一聲兄弟。
「兄弟!你不告訴我名字!不過不要緊,你就是我的親兄弟!」他說,「我向懷田在這世上沒有兄也沒有弟了,你就是我的兄弟!」他說著,眼淚嘩地淌了滿臉,拿拳頭捶著石壁,一下子手背就流了血。
後生子慌忙扶著他,將他的手抱在懷裡,說:「大哥,你別這樣。」
後生子的懷裡暖暖的,他的手也就一點也不覺得疼。他有很多話要對兄弟說,住在這巖洞裡別的都不怕,怕的就是孤獨,有好多次他都想奔到鎮上嫂子家裡去,可祖上傳下來的向家這屋場,他得守著。
還有,火旺年紀,哪有真不想女人的?時常夜裡睡不著,渾身的血騰騰地往一處湧,狠不得涼水潑,頭撞牆,一拳將大江砸個窟窿。
「剛才還嘴硬,說不娶就不娶。」後生子抿嘴一笑。
「你笑什麼?」向懷田火了,「我好歹還有個窩,看你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窮得像只水老鴉,你要是能娶到婆娘,我就不姓向!」
後生子說:「大哥,你我誰也莫嫌誰窮,既然都是遭孽人,那……我們就一起過吧?」
「一起過就一起過。」向懷田嘟噥著,「等我娶了媳婦,再幫你也娶一個……」
「大哥,有了我,你就不要再娶媳婦了。」那人紅了臉,「你種田我打魚,你砍柴我做飯,你挑水我洗衣……」
「是麼?你什麼都會?……」向懷田恍恍惚惚。
「我還會為你……生娃兒……」
向懷田的酒一下子驚醒了,「你,在說什麼?」
好似做夢,那盤厚厚的青布帕兒一圈又一圈,解開來,鋪了半邊沙灘,那瀑布般的長髮就柔柔地洩下了,遮住了那人羞紅的臉龐。身上的青雲衣,像中彈的羽毛紛紛飄散,只剩下一片雪白,雪白之上聳起了兩座如玉的山峰,巍峨得令人昏眩。
「……你是妖還是神?」
「大哥,我是人。」
「真的是人?」
「我叫妲兒,大哥,我是河上三十里的妲兒。」
妲兒,真真切切的女人,好女人!向懷田那時再也耐不住性情,撲上去一把摟住。向王天子祖先人,大江作證,從今天起,妲兒就是我向懷田的女人了。
八
每月十五前後,官渡鎮上的郵差老遠就吆喝起:「向波,匯票!」
秀娘就開了小小的門,答應著,在郵差遞過的本子上按一個手印。陶先生每月都給懷書的兒子寄來一筆錢,退回去三次,仍又寄過來,陶先生寫了長長的信,說如果再退,他就只好親自送來了。秀娘一家只好收下。
隔三岔五的,懷田去幫著做一些粗活,屋後的柴要劈,房上的瓦要撿,背腳的送來苞谷,要在石磨上推成粉子。做到晚些時候,秀娘下一碗掛面,臥兩個雞蛋,撒一層蔥花,有時還會切一刀臘肉,薄薄的片兒,含在嘴裡就化了,留滿口餘香。
懷田呼嚕呼嚕吃了,嘴一抹說:「嫂子,多謝了。」
叫多謝就是要走的意思,秀娘會端莊地站起來,叫爹媽去開了門兒,說:「叔叔慢些走。」有一天,秀娘多了一句話:「兄弟,你啥時把弟妹領到家裡來看看呢?」
懷田頓感慚愧。
妲兒做了懷田的女人,懷田本想熱熱鬧鬧地整酒,把三峽人家的親朋鄰舍都請到一起,可妲兒死活不肯,說我們又不是富人家,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得,整得什麼酒?還是過自己的日子吧。
沒有整酒,連嫂子秀娘家裡也遲遲沒去拜見,總想著有一天收拾得像模像樣的,夫妻二人去登嫂子的門,但夏天過了,山上的樹葉又都紅遍,妲兒卻還沒見嫂嫂。有了妲兒的日子過得飛快。
妲兒會唱山歌,站在向家屋場的空壩子上,一唱峽谷裡嗡嗡迴盪:
ど妹打柴下山坡,
兩眼只顧望情哥,
絆到石頭腳踢破,
只怪石頭不怪哥。
妲兒會在水裡鑽。紅火日頭曬軟了手腳,妲兒便拉著懷田扔了鋤頭跑到江邊上,脫光衣服,像條白魚兒哧地就鑽進了水裡,好久好久見不到動靜。急得懷田在岸上抓耳撓腮,一忽兒聽見妲兒叫,搜尋半天卻是在江心,妲兒水妖精一般冒出來,咯咯地笑。氣得懷田不睬她,仰臉倒在沙灘上,一忽兒突然下了雨,涼悠悠落了滿臉,一看天上卻是烈日當頂。再看原來是妲兒悄沒聲息地鑽了過來,往自己身上灑水呢。
有了妲兒,懷田覺得自己變得像小孩兒,倆人打打鬧鬧、瘋癲嬉笑,家中沒有了隔夜米,也照樣不心焦。但時時想起來,該去拜謁嫂子,提了幾次,妲兒嘴裡答應著,人卻扭頭幹別的去了。看出來妲兒對去官渡鎮不是太熱心。
嫂子這一問,懷田心急火燎地回到虎跳坪,收拾了幾條魚一包香菇一包洋芋粉,叫妲兒換了衣裳。妲兒說:「非要現在就去?轉眼就過年了,到時候去給嫂子拜年還不行?」
懷田沉下臉,說:「我就這麼個嫂子。」
妲兒不再言語,穿了青布衣,繫上青絲帶,襯得臉皮越發紅潤,見懷田只顧看她,便笑著問:「我好看嗎?」
懷田也不回答,上前朝那臉親了一口。妲兒又問:「你嫂子好看嗎?」
「咳,你見面就知道了。」懷田拎了東西,拉了妲兒就走。
到了鎮上,沿石板街走去,兩扇木門緊閉,就是嫂子家。妲兒要上前捶門,懷田忙止住,輕輕叩了兩下。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秀娘爹媽忙喊客來了。正在廂房做針線的秀娘走將出來,妲兒和秀娘對視,臉上都微微一怔。
懷田忙叫:「嫂子,這就是妲兒。」
這邊又示意妲兒快叫嫂子,那妲兒卻不張口,只是傻看著秀娘。
見那嫂子秀娘,穿一身素白衣衫,腦後挽了個髻兒,斜插一根淡白玉釵,臉上沒塗脂粉,卻是潔白無瑕,只一瞬間便收了吃驚,眼裡平靜如水,淺淺地哦了一聲,閃開身子將他們讓進屋裡。
那堂屋也是一派潔淨,桌椅原是桐油漆過,美麗木紋清晰可現。秀娘轉身從灶上沏來一壺香茶,盈盈倒了兩個半杯,等懷田和妲兒接穩杯子,那邊早已端出瓜子紅橘幾樣吃食,說道:「兄弟、弟妹,你們隨意嘗嘗。」
這才端然坐下。忙的這一陣,身手半點不亂,舉手投足無不得體,雖衣衫寬鬆,仍可見身子苗條婀娜,那眉眼秀美,更是非同尋常。
平日妲兒嬉笑打鬧,簡直沒個正形,此時卻安靜得像是變了個人,手也沒處放似的,在膝上摸出摸去,懷田不時拿眼看她,她卻只是瞟著秀娘,心思完全被秀娘吸去。
菜也做得精細,細瓷白碗,點了一枝鮮紅的臘梅,妲兒端在手裡,只是轉著看,半點才吃一口,秀娘不斷往他們碗裡挾菜,妲兒燦燦地笑,卻吃得很少。
回家的路上,懷田一把拉過妲兒,摟住肩頭,說:「你今天怎麼了?話也不會說了?」
妲兒將頭偎在懷田的肩上,歎了口氣:「咳,秀娘才是個好女子呢!我看來看去,我是怎麼都比不過她的。」又抬起頭來,盯著懷田說,「有句話你聽不聽?」
懷田道:「你這人真是,說也沒說,我如何聽?」
妲兒說:「要是沒有我,你該娶了秀娘才是。」
懷田勃然變色,吼道:「妲兒,你再瞎說,我撕了你的嘴!你是想找打挨是不是?」
九
虎跳坪一條小徑繞下長江,轉過兩道拐,江邊一塊饅頭石,可立腳可系船。
前十多年,便開始有戴著紅黃盔帽的陌生人從小徑爬上虎跳坪,站在向懷田嘎公的門前對著峽口指指畫畫。
不久對岸人來人往,修一條通往江邊的公路,炮聲震得屋頂直顫。
「他們要做什麼?」懷田問。
女婿是鄉長,明白底細,女婿斟上一杯酒,雙手捧在嘎公向懷田面前,「爹,國家要修電站了!」
懷田沒當回事,國家修國家的,自家修自家的,妲兒在世沒住上好屋,他得替她把墳再修修。那是一片好墳場,占的是虎頭鳳尾,正對峽口,風水湧來,滿山松杉翠柏,隨風吟唱。
幾十年過去,懷田臉上溝壑縱橫,額上三道虎王紋,眼角撒滿魚網絲,牙也去了四五顆。卻不減當年矯健身手,上坡下坎,如履平地。多年積的心願,除了替妲兒修墳,還要整修向家屋場。那時女婿急了,說:「爹,你莫修了!」
懷田說:「你管你鄉上的事,不要管我。」
女婿和向波趕到虎跳坪的時候,嘎公向懷田正站在高坡上指揮拆屋。
一班幫忙的按照吩咐上了屋頂,稀里嘩啦揭了瓦。瓦是青瓦,土改分的果實。瓦上存土,長著兩棵青草,不青不黃。拆了瓦,一明兩暗三間土房就沒了樣子,光禿禿地露出斷牆殘壁,牆上的裂縫指頭粗,像爬著一條條小蛇。牆倒眾人推,一轉眼,稀里嘩啦,老牆土揚起的塵埃,遠看就像江邊燒著火灰。
懷田扯起嗓子一聲吼:「修屋噢!」
女婿隔老遠就喊:「爹,爹!搞不得!」
懷田說:「什麼搞不得?」
女婿拿眼看向波,女婿只是半個兒,不敢在嘎公面前說直話。向波走上前,叫一聲:「二叔!」
向波自小孱弱多病,下巴尖尖的,每日陪母親守在木樓裡,寡言少語,但出奇聰慧,五歲能背三字經,練出一手好字。懷田每次去看這小小人兒,心裡就酸疼,嫂子秀娘給他一份寧靜,又給他一份酸楚,每逢離去,鬆開向波的小手,看那兩扇緊閉的大門,便不禁濕潤了眼眶。終於有一天,向懷田把話說出了口:「嫂子,你把向波過繼給我吧。」
嫂子揚起秀美的眉毛,面帶驚訝。懷田說:「我會待他像親生兒,盡心盡力讓他讀書……」
秀娘說:「兄弟,那我做什麼呢?」
懷田說:「嫂子……你這麼年輕,你,你另走個門子吧。」
秀娘纖纖細指捏了多年的繡花針,那時伸直了,「啪」地在懷田臉上留下了五個指印。
懷田捂著臉說:「好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