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花樹花樹 (7)
    一輛吉普從山下馳來,鄉長打車窗裡見到這情形,驚異地跳下車,叫了一聲瑛女。賀ど叔迅疾鬆開手跳到一邊,瑛女鼻青臉腫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地又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賀ど叔的膀子。賀ど叔皺著眉一動不動,絲絲地吸著氣說:「鄉長你看清楚了,我可是沒還手啊。」鄉長唬著臉道:「我看個屁,你老賀整天吃多了幹不出個好事。」

    鄉長死活把瑛女拉到一邊,替她拍打身上的塵土,「瑛女,你這是犯的什麼傻啊?」

    瑛女揚起紅腫的臉,淚眼模糊地說:「鄉長……我要當眾人說去。」

    賀ど叔慌了手腳,「鄉長,我在城裡還有生意要做呢,人都約好了等著我……」鄉長說:「這下就是你媽從墳裡鑽出來,你也得跟我走。」鄉長叫吉普車打了倒,一行三人蹣跚地下了山。一路圍上人來,七嘴八舌地打聽。鄉長說:「瑛女,我們到鄉政府說去。」瑛女站定在賀ど叔的小店門口,說:「不,就在這裡當著眾人說。」

    石板街上的人裡外三層黑壓壓地圍攏來,有看得分明的,飛快地報了信,昭女和爹一先一後神色倉皇地趕了來。

    昭女擠進圈子時,一眼看到蓬頭垢面渾身是傷的瑛女,便一下子呆住了。她叫了聲瑛女,瑛女眼睜睜地看著她,頃刻間淚如雨下,身上哭得亂顫:

    「他害了我……姐呀……他害了我……」

    昭女猛地抱住瑛女的肩膀,唰唰地流下淚來,心裡刀割一般疼痛,耳聽得姓賀的急扯白臉地分辯:「……要說也是通姦。大家看看她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樣不是從我店裡出來的?」

    人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鄉長走到爹跟前,悄聲問:「您老看怎麼辦?」爹兩眼無神地發著呆。爹心想一切都完了,養女如同端碗油,說潑就潑了,一切都晚了啊。

    人越來越多,鄉長扯著嗓子喊:「都回去都回去!再不散就叫部長拿電棒來了。」武裝部長果然提了根電警棍來,下功夫驅散了人,喝叫老賀把店子門打開,讓昭女扶著瑛女進去坐著。鄉長留下公安員、周婦聯幾個,蹲在露天壩裡商量處理。鄉長看看爹和賀ど叔,說:「你們各人看怎麼辦吧,是公了還是私了?」

    賀ど叔給蹲著的人每位裝了一根「阿詩瑪」,男人們皺著眉推推又都接了。賀ど叔望著鄉長和公安員,說:「這還不是看您們的,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爹遲疑地問:「公了如何了?私了又如何?」

    鄉長竊竊地對爹說:「公了嘛就是交派出所處理,若是誘姦當然得判刑,但根據老賀的情況恐怕定不上。如果定成通姦最多罰幾百塊錢,由派出所收去,瑛女只怕連醫藥費都得不到。若是私了呢,就是兩家商量,叫老賀賠償損失,錢自然該瑛女得。」

    爹黯然無語。鄉長說:「老賀,你說說私了你怎麼辦吧?」

    賀ど叔臉上一鬆,假裝沉吟著:「在瑛女身上我沒少花了錢,項鏈一千二,皮鞋……那些我都不算了,現在再給她八百。」

    爹突然呼哧呼哧地抹下一把老淚來,「……你說得好輕巧,我盤個女長大是容易的麼?一把屎一把尿的。她媽生下她們就死了,我一個男人拉扯她們……」

    賀ど叔一摔煙蒂,「好,再加二百湊足一千。」

    鄉長又徵求爹的意見,爹說:「女是已經壞了,這樣的名聲再往哪裡嫁去?將來還不是在屋裡當老姑娘。我們在時自然添雙筷子就行了,我們日後死了她去靠哪一個?養老費不能不給。」

    鄉長想了想也點頭稱是。賀ど叔按捺不住地說:「話不該這麼說。這本來不是我單方面的責任,我想到鄉里鄉親的,既然事情做了也不推。但你們也不能太得寸進尺了,瑛女要我來養老送終,那我的妻兒老小如何辦?我不能吊起鍋兒當鍾打……」

    昭女從店裡走了出來,揪心的痛楚燒得她兩眼冒火。她一步步逼視著賀ど叔,賀ど叔啞然噤聲,害怕地往後直退,說:「你要做什麼?」昭女冷冷地說:

    「這事不能私了!」

    全場一驚。賀ど叔攤開雙手,什麼也沒說出來。昭女環視著在場的人,嗖嗖的涼風吹動她的黑髮,像一面飄揚的旗幟,「爹,我們不能要他的錢。他以為有錢就什麼都能買到,我們偏讓他做不到。我們去告他,到縣裡、到省裡、到北京去告他……」

    清冷的空氣裡突然飄來一股焦味,昭女最先感覺到了,一個不祥的念頭雷一般擊中心頭。她倏地轉過身子,暈眩地看見小店的屋脊上升起了一輪刺目的紅月亮,撲騰跳躍著,眨眼瀰漫成一片紅光。

    人們異口同聲地叫起來:「起火了——」

    九

    太的胃口很好,咯蹦咯崩嚼了一根泡得透明的紅蘿蔔,又吃了一海碗雞蛋麵條。太經歷了一番病痛出了身大汗,將陳年積垢從細小的毛孔裡一點點吐了出來,皮膚鬆軟潔淨,像洗過的絲綢。太神色恬淡安詳,不再無盡地嘮叨。

    太被安置在圈椅中,終於又來到太陽底下。刺目的熱使得太兩眼緊瞇,彷彿思索起一件難解的事體。

    「瑛女呢?」太問。

    昭女撫摸著太十根古老的手指,說:「太呀,瑛女走了。」

    「走到哪裡去了?」

    「到大地方掙錢去了。」

    場壩裡沒有了瑛女慣常曬在竹篙上的花花衣,瑛女在時一天一洗換,紅的褲衩白的胸衣會零碎地穿在竹篙上,隨著風靈性地搖曳。現在空空的,瑛女哪兒去了呢?

    那時瑛女癡癡地坐在小店的鋪上,突然像被蠍子咬了一口似的站起來,身下的棉被使她想起一個個渾濁的白天和夜晚,男人生吞活剝地一遍遍咬碎了她。瑛女撫摸著肩膀慘痛地笑了。小店裡堆滿了男人從城裡販回的衣服布料點心煙酒……男人什麼都賣,什麼都敢要。瑛女撬開煤油罐,然後一盆盆倒在貨架上,精心得像澆花,灑遍了每一件貨物,然後往自己身上也倒了一盆。

    衝下來的感覺跟洗澡一樣,十分痛快愜意。門外的議論隱隱傳來,弄了半天還得賀ど叔養老送終,他到底得掏出一大筆錢來。可這實在是便宜了他。但這一切都微不足道了,瑛女想做的所有的美好事情都沒有做成,她唯獨做得成的只有眼下這件事了。她嚓地劃燃了火柴。哭嫁歌裡唱道:

    娘啊,我是一口生水鍋啊,

    不會伸來不會縮啊,

    要伸要縮除非破啊。

    娘啊,我是一根青楓炭啊,

    來到這世上不會彎啊,

    那要扭彎除非得斷啊……

    一片火海之中,瑛女扭動著腰肢啊啊地叫著。夜色如同一個暗轉的舞台,大火則是一束強烈無比的聚光,瑛女旋轉著,舞動著,像舞台上獨一無二輝煌的女主人公。

    昭女肝膽欲裂地一次次撲向那灼人的火焰,被鄉長拽住死命地往後拖。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天明時小店成為一片焦黑的瓦礫,瑛女化做了一道煙一片雲。人們沉默地佇立在瓦礫堆前,大雨突然從天而降。黑壓壓的雲層遮蓋了小鎮周圍的群山,一道道電閃雷鳴,驚心動魄地炸響。爹孩子一般地慟哭起來,蒼涼無助地四處張望著,

    「瑛女啊,你回呀——」

    賀ど叔傻了。小店剛進的貨,押上了幾萬元的老底子,一夜之間化為灰燼。他開始還呼叫著詛咒著,後來漸漸停下來,惶恐地看著人們投過來的一束束箭似的目光,小聲地嘟噥分辯,但四周像豎起了針一樣扎人的牆,他被關在了裡面。炸雷響起,他嚇得縮成一團,口裡吐出白涎,一遍遍咕噥著散亂了眼神,後來便從懷裡掏出一把把鈔票,細細地撕。

    太緩緩地搖頭,「瑛女走了?她不告訴我就走了?」

    太的老臉上若有所思,喃喃地說:「從前我曾到城裡去過的,走了一天搭半日的山路,人腦殼像螞蟻子一樣多。時辰長了就會知道,其實哪裡都一樣,城裡也不見得好些。」太轉動腦袋看媳婦墳前的桃樹李樹,用心地瞇著眼,神色歡欣起來,那裡是一片明媚,桃樹李樹都開了花,粉團雪白的花兒顫巍巍的,公主一般穿戴齊整。太一生請覃二公看了無數次花樹,次次都沒有自己看得分明。

    「昭女啊,你看見了嗎?」太笑瞇瞇地指點著說。

    昭女說看見了。但那裡其實除了兩根樹樁,什麼花兒都沒有。那天的巨雷劈斷了桃樹,殷紅的花瓣灑了一地,昭女後來噙著眼淚上山,把兩棵樹一併砍了去。她那時站在荒涼的山坡上,周圍空寂無聲,被雷恣意截斷的樹幹讓她慘不忍睹地想起瑛女被灼烤的軀體。她決計砍掉這樹,猶如砍去冥冥之中一隻任意主宰的手,在揚起斧頭的一剎那,她曾突然怯懦,感到自己的弱小和孤立無援。她終於鼓足勇氣砍下一斧頭,「彭」的一聲,天地之間竟是那樣的震響,腳下的地皮都顫抖了。然後欲罷不能地砍了下去,一直到兩棵樹平躺在地上。到最後大汗淋漓地扔下斧頭,精疲力竭感到一種被釋放的輕鬆,心裡有一隻鳥兒撲稜著翅膀飛了出去,優雅地穿過雲端,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天空。

    第二天,昭女將那份民轉公的申報表規規矩矩地交給了老先生。老先生在村小教了三十年民辦,鄉長和校長都曾是他的學生,還有學生在北京、國外做大事。老先生戴一副深度眼鏡,臉和手都被粉筆灰吃透了,灰濛濛的永遠也洗不乾淨。老先生最會講字,一個字可以講一堂課,比如「命」字,可講出幾層意思,生命,命運,指令,給予……然後這字從古到今篆體怎麼寫,隸書草書行書又怎麼寫。好比說一個人,從姓名說到家庭出身經歷,一個一個小故事,將那字講得活蹦亂跳地從黑板上走下來。可老先生不會數學,計算最多三年級水平,在伙房吃飯經常給錯了飯菜票。一次次民轉公考試,老先生都名落孫山。這次機會不再考試,但名額卻只給村小一個,昭女從校長手裡接過表時,雖然狂喜得心跳不止,但卻沒忽略校長意味深長的目光。昭女從那目光裡讀到了自己,她當天沒吃飯,卻噁心得直想嘔吐。

    昭女把表遞給老先生,一句話也沒說。她轉身從小屋裡拿出早已清點好的帆布袋子,平靜地離開了村小。彎彎的紅沙路上奔跑著一群來上學的娃兒,立住腳瞪著好奇的黑眼睛。昭女微微笑,摸摸他們頭上的亂髮,說:

    「快去讀書!」

    鄉長從梁子上攔過來,急急地喊了一聲:

    「昭女!」

    鄉長懇切地盯著昭女,那眼神說,你怎麼能不要這個機會?一個人一輩子機會不是很多,像混雜在沙裡的黃金,不留意地就漏掉了。

    「昭女,我希望做你的朋友。」鄉長說。

    「我會記住的。」昭女由衷地一笑,但她依然朝前走去。鄉長追上來,「昭女,如果你是因為我的原因而放棄這次機會,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不。」昭女說,「我只是想試一試,我依靠自己的力量,到底能往前走多遠。」

    昭女終於坐上了開往山外的班車。她想到縣城去參加成人高考,去上一次大學,即使函大電大之類也行。女縣長——姑告病回省城去了。昭女甚至想如果考不上大學,她就到省城找姑介紹戶人家去做保姆,或者到小餐館去打雜。

    充滿汽油味和汗味煙臭的班車裡,坐滿了從龍船寨和小鎮去到山外的人。車開動起來,昭女不忍爹憂心忡忡的目光,倉促地掉過頭來,驀然看見擁擠不堪的最後一排座椅上,大表姐畏葸地坐著。鄰座是一個粗俗的男人,穿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左手卻套了兩個碩大的金戒指,齜牙咧嘴地抽著煙。大表姐躲著昭女的眼睛,一個勁地把身子往鄰座身後縮。

    昭女毫不松讓地捕捉到大表姐的眼睛,你往哪裡去呢?你想學許多個厭倦了山裡日子的女人往外跑麼?你知道嗎?縣裡正在「打拐」,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的不法行為。你會被找回來的,含著羞恥和無奈回到山裡,繼續過從前的日子。

    大表姐最終無法躲閃,她緊緊地摟著胸前的白布包袱,盯著昭女,那你呢?你又往哪裡去?你不是也往外跑麼?

    昭女苦苦一笑。

    那風箏放到半天的雲啊,

    它腳下連著那線一根。

    莫講那花兒開得遠啊,

    扯根葛籐動一山啊……

    哭嫁歌唱了幾百年幾千年。昭女心想,我會回來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昭女站起身從擁擠的人堆裡穿過,她要抓住大表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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