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方案兜售,不等劉天章反對,杭毅先表示自己的人不能參加,接著劉天章也說了意見,伍雲甫與二人爭執起來,誰都說服不了誰。這時門被輕敲了兩下,徐亦覺輕手輕腳進來,看見空著的椅子,就過去坐在了劉天章對面。「蔣主任,實在對不起,卑職有事在身,來遲了。」
蔣鼎文見來了反對力量,微笑了下,示意杭毅開口:「不要緊,你來得剛好,我們還在研究,明天全城枯井搜查屍體之事。」
「搜啥屍體,誰的屍體?」
杭毅把提議和意見簡要說了一下,徐亦覺聽完皺眉,不好立刻表態。伍雲甫防他反對,拿話堵截:「如果不搜,那我們都不要搜,要搜就都搜。」
徐亦覺不知道蔣鼎文明確態度,或許故意假糊塗,明白密裁宣俠父變成劫殺宣俠父,特務綁架變成洪老五搶人,最得利的是自己。「我支持搜井,現在戒嚴時期,城門都交給了軍方盤查,那些外地兵六親不認,洪老五根本把屍體運不出去。城門難過,天氣太熱,兩三天就有味道了,枯井是最好的藏屍地點。搜著了屍體,就可以給全國通報,有了定論,也免得再嘈嘈雜雜。如果搜不到,那就是洪老五把屍體偷運了出去,那接下來調查的,就應該是守門部隊,看是不是收了暗錢,沒把門守好。結果無非兩個,搜著和沒搜著,先不管結果,就這個過程,我支持。」
徐亦覺把話題引到此處,擺頭看了劉天章一眼,劉嘟嘴回看,暗中肺都快氣炸了。他有些得意,又轉頭看看蔣主任,目光裡的意思很明顯,又是劉天章這廝逞能,自作聰明,引火燒身。
蔣鼎文覺得徐亦覺的明話和隱意也有道理,轉頭看了一圈,總結陳詞。「宣俠父參議員,是抗日的先鋒,是民族的棟樑,被洪富娃這樣的流氓搶劫致死,是國家的巨大損失。他的屍體,有必要尋見,舉辦追思儀式,用於激勵我輩抗日士氣。按照伍雲甫處長的意思,組織聯合搜查小隊,分四個方向在全城搜尋,警察局先不參與。如果搜查過程中,有單位、商舖、住戶不配合,由杭局長指令就近派出所處理。整個搜查活動,由武專員居中調度,他在查宣案,由他協調指揮,有個大份量的見證。將來向全國通報,他的結論最有說服力,不至於再因此惹出思潮,不利於抗日事業。」
會議開完,已經過了十點,眾人一起下樓乘車,各自回家。武伯英下到二樓停住,拐去了專署辦公室,四個手下都在靜候。武伯英安排趙庸立刻動身去中統門口監視,梁世興去監視劉天章公寓,彭萬明盯著徐亦覺住所,李興邦留在專署監視四科。「不用隱藏,就明著來,讓他們知道你在門口。今晚是特殊時間,你們去了他們就必然不敢動,要的就是限制行動。通宵監視,天氣不涼,不用保暖,如果瞌睡了,就打個盹兒。如果碰見宵禁的巡邏隊盤查,都是你們一師的,就表明身份,應該沒有麻煩。」
聯合搜井從二十四日清早正式開始,四個組各自抵達城角,向最中心的鐘樓行動。武伯英、伍雲甫、徐亦覺、劉天章一人跟定一組,每組都有四個組織的成員,武伯英跟的是城西北角一組,從習武園開始搜查。西安城街道自古東西平、南北直,每個小組檢查區域是個近正方形,按照作業方向卻是個菱形,逐步展開。羅子春留在武宅陪伴未婚妻玲子,只要無事他就是這個美差的不二人選。相比於查井苦差,羅子春確實吃了輕省,水井仔細觀察一番,枯井每口都要下去查探。武伯英不讓自己的人下去,好在八辦人尋屍心切,也不甚計較,來的全不怕死,有時霉氣尚未放完,就爭著下井。也沒遇見麻煩,光中統和軍統的名頭,就讓有井的百姓恨不得把井扳倒了,抱起來抖給公家人看。整整一上午,西北組東向查到藥王洞,南向查到清真寺,只是走完了半個角。天氣炎熱,汗流浹背,有些滲井就是污水坑,弄得人渾身污穢,和鑽了下水道的地老鼠一樣髒兮。
武伯英十點多鐘,就離開了搜查小組,交代趙庸操心選地方吃午飯,耗費體力多整好飯硬菜。他開車去了蔣公館,蔣寶珍正坐在後樓北窗前看書,坐著一張寬大的黃花梨太師椅,適合臨窗吹風,靠背太直卻不甚舒服,倒是能驅散困意不至於睡著。天熱人懶,懶得出去,懶得走動,反正百無聊賴,無所事事不妨昏昏沉沉。
武伯英看著她的木底拖鞋,秀足因在家中沒穿襪子,自由自在。「聽沈蘭說,你昨天去看她了。」
蔣寶珍收了一下腳,隨即又伸出來讓他看。「你能去我就不能去?見見又怎麼了?你去幹啥?」
武伯英語氣淒涼,不知為以前還是為以後。「我總覺得,我那孩子沒死,再去問她,還是不說。」
蔣寶珍的話不合情理卻合性格:「我說那話,你不用擔心。儘管以前的孩子沒了,你以後還可以有孩子。和我結婚之後,雖然我不生養,你可以找別的女人生孩子。我有的是錢,你可以找野女人,但是只能當生孩子工具。你找三個四個,生五個六個,我都能供能養。但是不許你討小老婆,不許你移情別戀,只許愛我一個人。」
超出常理的話讓武伯英無所適從,她見地非凡也非凡人接受,越發落寞。他坐了片刻,推說查井就又走了,從蔣府出來路過北大街,在一家飯館門前看到了徐亦覺的汽車。他把汽車停在旁邊,兩輛車齊頭,對著飯館的簷牆。進去一看,果然徐亦覺負責的小組和自己的小組並桌吃飯,他坐在最中間。眾人見武伯英進來,連忙讓地方,徐亦覺把中間騰出來,朝左挪了一位。武伯英論資歷論級別都比他高,當仁不讓坐了下來。
一桌子十幾個人,都說查井的事情。有個人說自己下的一口枯井下面年久塌陷,足有三間房般大小,人可站立行走,涼爽異常是避暑的好去處,大樹鬚根叢生垂下,別有一番洞天。有人說自己下的一個紅芋窖,居然窖著兩堆西瓜,自己砸開一個吃了個肚圓,冰涼沙口,都有點不想上來。
徐亦覺突然低聲對武伯英說:「我們四科,下午有些事情,我的人想先撤了,老武,你給准個假。」
武伯英低聲答:「這事我說了不算,雖說是我居中協調,但你看伍雲甫那樣子,我可不敢貿然答應,你最好給他說。」
徐亦覺撇嘴道:「給他請假,沒這說法。那行,你就當不知道。我的人下午找借口,零星全撤了,管他怎麼說。」
尋見中統林組長屍首的消息,下午四點左右傳來,正是劉天章那組在大差市枯井中發現。武伯英趕去看時,伍雲甫已經到了,徐亦覺悄悄撤出沒有來。枯井在座廢棄院落中,青石井蓋已被挪開,探查人上來,卻未將屍體升上來,單等他來見證。武伯英一到現場,劉天章就給他發了個口罩,戴上朝井中一看,隱約有個黑乎乎的腦袋。隨之一股腐屍特有的惡臭,透過口罩直衝鼻子,一下子鑽進腦子。武伯英連忙趔開,強壓住胃裡的翻騰,奇臭帶著腥甜,噁心不已。劉天章安排下井起屍,因為找見了自家目標,中統的手下特別賣力,給防毒面具噴了酒精下井。
屍首被麻繩綁住腋下拽了上來,中統手下都認出不是林姓同事。劉天章湊上去看了看,屍體因為在井下恆溫,面目清晰如睡,分明就是中統政治科長張向東。他和張向東在總部共事,打過幾年交道,不會認錯。武伯英也過來看,肯定了眾人的判斷,他對此人印象深刻。眾人正驚異間,井裡傳來喊叫,下井人把防毒面罩摘了大喊:「還有一個,還有一個,爛成湯了,拾都拾不到手裡,最好找個油布口袋!」
劉天章趕緊跑到井口,摘了口罩朝下大喊:「先看一下,是誰?!」
井下傳來回音:「咱的人,林組長!」
劉天章這才放下心來,長呼了一口氣,趕緊又把口罩戴上,含混地對武伯英道:「終於找到了,我就能對得起,他的在天之靈了。」
伍雲甫回嘴道:「宣俠父的在天之靈,也在看著我們。」
劉天章沒有反駁,瞇眼看著別處,不願再言語交鋒。武伯英看著他,隔著口罩道:「兩具屍首,都是你們中統的。看來這件案子,把你纏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劉天章用口罩遮住了冷笑:「只要你不纏我就行了。」
「看張科長的樣子,死了沒有幾天。聽林組長的樣子,應該是早死的。一井雙屍,成了案中案。」
「媽的洪老五,膽大妄為。隔一段時間,殺了張科長,還敢扔到一口井裡。這個洪老五,不是一般的狠毒。宣俠父、林組長、何金玉、張科長、王立,連傷了五命。」
「今天撈上來的如果不是張向東,而是宣俠父,那一切就著落在了洪老五身上。但偏偏不是,那就有了大問題。說明你們中統,和宣案有著某種重大的秘密關係。」
劉天章抬頭看了伍雲甫一眼,暗示他不要當著共方明言此事,然後道:「你查吧,我不管,只要把我的人屍首找見,你隨便查。」
武伯英被話噎住,把劉天章拉到一旁,離開幾步。伍雲甫聽他剛才之言,不便湊過來,就站在原地不動。武伯英抓著他一隻胳膊,眼神焦急,低聲發狠道:「張向東一死,你怎麼向徐老闆匯報?」
劉天章抽回胳膊,說話更狠:「我不管,你在陝負責宣案,葛主任在中央負責。既然張向東之死和宣案關係重大,你給葛主任匯報,徐老闆自然就知道了。由你去說,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武伯英更加壓低聲音:「你看伍雲甫,不找見屍首,誓不罷休,總要個交代。」
劉天章沒再理會他,而是朝伍雲甫回走了兩步,輕鬆中帶著得意:「伍處長,在下恐怕不能再配合你搜井了。你看,徐亦覺走了,啥事也惹不上。我再留著,反倒淨是麻煩。這兩個都是中統人,我還要安排善後。燒埋死葬,估計要忙活幾天。我這一組也有你的人,知道際畔,沒查完的井,你們受累一併查了。」
「你放心,你查過的井,我也會再查一遍!」伍雲甫滿眼失望,不願再和他糾纏,擺手表示厭煩。說完朝外走去,邊走邊把口罩摘下來,扔在了地上,回望了一眼。武伯英似乎要調和矛盾,緊跟上他,一起朝破爛不堪的院門走去。劉天章看著二人背影,嘴角掛著鄙夷,口罩遮蓋倒沒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