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五 (1)
    武伯英送完蔣小姐,順道回了趟家,手下們都已經安頓停當。玲子住進了東廂房,已經把晚飯做好,正等他回來開飯。趙庸他們四個,把正房也收拾完畢,兩個住了祖母原來的通間房子,兩個住了父母原來的通間房子。半個月搬了兩次家,都是單身軍漢,沒有過多累贅,把屋內擦得窗明几亮,把廳堂掃得浮塵盡無。羅子春把堂屋裡的羅漢床抬到西廂房,和武伯英的羅漢床背對背並起來,組成了一張中間有隔板的大床,他睡裡邊床口朝南,自己睡外邊床口朝北。武伯英感覺宅子最大變化就是添了人氣,很特殊的感覺,帶著積極帶著活潑。他看了一圈,對幾個人說:「你們吃晚飯吧,我吃過了,去陝北會館感謝下師大隊長,還有些話要說。」

    武伯英撒謊,並未去陝北會館,沿著順城西巷開車朝西,到達一處城牆豁口,靠邊停車。豁口是日本人轟炸形成的,經過一個寒暑雨霜,開得更大,城裡一側經常有人攀登,形成了瓷光的腳窩。城牆因為戰備所需,已經歸為軍管,有個哨兵在豁口邊巡邏,禁止閒人攀登,觀察雨後塌方。武伯英出示了專員證件,哨兵立即敬禮放行,還幫扶他登上腳窩,專員官職起碼和團長平級,不敢怠慢。武伯英登上城牆,朝西走了一小段,能看見省立四中的大門,停下來張望。

    雨剛停,城牆內外,護城河邊,枸樹、酸棗樹等雜木的樹葉還濕漉漉的。殘枝敗草散發出朽櫱味道,護城河內的死水蒸騰出腐敗味道,在鼻腔內混合,令人憋悶。西邊地平線上一抹晚霞,雨後才顯了出來,爭搶最後的輝煌。他想起宣俠父和王立,心中非常難受,這裡是真正獨處的地方,才放心流下眼淚,在心中默哀了片刻。省立四中的大門在淚水中扭曲模糊,猶如一幅水彩寫生畫。事情似乎恰要與所願契合,四中大鐵門裡走出幾個人影,他認出前面的就是郝連秀,沈蘭和一對男女走在後面。他們表情平和,含著欣喜,似要藉著涼爽出來走走。距離太遠,他根本看不見表情,連五官也看不清楚,卻這樣推斷,真真切切。郝連秀先走到街邊叫了三輛黃包車,自己坐著一輛,安排那男子坐一輛,沈蘭和那女子擠在另一輛上。看來要一起出去吃飯,其樂融融,氣氛安恬。

    天色已經半黑,見此情景武伯英的眼淚更加洶湧,壓制不住悲憤,看看天空把眼淚從鼻子倒灌了回去,難受地大叫了一聲:「啊——!」

    武伯英明白做了閒棋冷子,就要獨立工作,無人幫助,無處訴說,要做孤膽英雄,要敢獨闖虎穴。獨就是隱藏,獨就是潛伏,但國共合作的局面,相比之前更難潛行。是非更加不清,敵人是朋友,朋友是敵人,更難區分。獨也是一種毒,毒傷的是身,獨傷的是心。沈蘭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坐在車上朝城牆方向看著,直到拐彎被建築物擋住目光。實際她什麼都沒聽到,不知為什麼只是想看看。武伯英把那枚銅板從口袋深處掏出來,在鼻子底下嗅著,上面似乎帶著沈蘭的微微幽香。革命公園接頭之後,臨走時他將兩枚銅板悄悄掉包,沈蘭沒有發現,隨身攜帶,就像前妻一直伴隨似的。

    武伯英也沒撒謊,從城牆下來就去了陝北會館。爛腿老五的下落,是如今密查宣案的死扣,估計解開這個結點,一切都會順暢。師應山當然也明白,洪老五之於一系列問題的重要性,不過也是一籌莫展。他給侯文選家裡打了個電話,要他過來一起商議抓捕洪老五的事宜。武伯英沒想到,他目前查找洪老五的依靠,居然是侯副大隊長。侯文選接完電話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陝北會館。武伯英前兩日所見是個賭徒,今日所見是個辦案油子,差別之大自己都覺得有些認人的幼稚。師應山介紹,偵緝大隊負責線人的一攬子事務,歸侯文選所管,也就是和地痞、流氓、黑道、幫會打交道搞平衡的人。軍統秘密發展他當小組長,必有可取之處,實際是一隻長得像土狗的狼狗。

    侯文選用右手掌背敲著左手掌心,對催促有些小激動:「好我的武專員呢,甭再叫你那些人四處找洪老五了,這樣根本找不出來。劉天章為了報仇也湊熱鬧,弄了一幫子草包,四處打探。洪老五現在恨不得有個窟窿鑽進去,你們這是提著桄桄叫狗,只能越叫越遠。你們讓我一個來,還有找見的希望,燻煙灌水一定把他挖出來。我的辦法和你們不同,你們也不會,你們只能讓他越鑽越深。你們要覺得你們能,會掏窟窿挖眼眼,那我就不管了。」

    師應山打圓場說:「我給劉天章打過電話了,他同意不再派人找洪老五,武專員,你看你的人?」

    武伯英有點不太信任:「那你可要保證,一定能找見他。」

    侯文選更激動:「我對他娃來說,就是天網,恢恢不失,吐唾沫砸坑,死活都要交給你。」

    「好,只要你有辦法,我就放棄暗訪。」武伯英點頭答應,還不太放心,「這爛人,如今是個金娃娃,比啥都重要,死的不要,只要活的。」

    侯文選笑得諂媚:「你放心,這話大隊長一天,都能給我交代十遍。」

    侯文選走後,師應山神色突然凝重,猶豫了片刻。「武專員,前幾天忙王立的喪事,也沒細想,只是當時有兩個目擊者,證明王立之死,是洪老五干的。這倒是真的,老實百姓,不敢哄我,剛好碰見從你家出來。你還記得我給你說的死狗搶劫案的事不,死狗只是個幌子,洪老五這條死狗,卻還能嗚嚀撲起來咬死活人。」

    武伯英皺著眉頭:「你不要顧慮,該說就明說。」

    「但是,你記得不,咱倆第一次見面,是幾號?」

    「十三號,上午。」

    「你是幾號去的臨潼?」

    「十五號下午。」

    「晚上王立就被洪老五殺了,目前看來,他去你家要殺的是你,誤殺了王立。不是殺王立給你警告,而是要直接殺你,剛好你不在。」

    武伯英早都明白,但還是目露佩服沉重點頭。

    「你們在平民坊帶尚樸路查案,只能引起何金玉的死,但是洪老五敢想著鋌而走險找你滅口,必然是知道你已經確定了他。當時咱們要抓洪老五,只有你知,我知,杭局長知。也許是我的職業病,然後我的人和你的人,分頭密訪洪老五下落,你不會給外說,我不會,杭局長更不會,那四個瓜排長也不會。但是有一個人,我不敢保證,就是十五號晚上,剛好不在家的另一個人。」

    「羅子春?」武伯英早都懷疑他也早都排除了他,還裝出氣血上湧又竭力冷靜下來的樣子,「為啥杭局長不會,你光懷疑我的人。」

    「杭局長是什麼人,當然不會。原本我也沒懷疑他,就是給王立辦喪事才知道,他原來是你的司機,後給劉天章開車,再又給你開車。原本也沒在意,但劉天章喪事那天,突然說洪老五害死了他的弟兄,居然這麼巧合,都和中統有關,我就有點懷疑。也許是我的職業病,一般案情變化走在案情發展前面時,往往就是內部有人洩密。」

    武伯英眉頭皺得更緊,冷著臉思考了一會兒。「那也不一定是他。」

    「我原本也忘了,十五號下午,他跟著我查訪洪老五時,到半下午就走了。說是有人約他吃飯,年輕人好吃好喝,我也就沒有細問,相好對路的集個飯局罷了。但第二天發生王立那事,他是發現屍首的第一人,我首先問了他的二十四小時行蹤。才知道他前一夜和人喝酒,中統的青年們賀喜他訂婚,喝多了根本就沒回你家。」

    武伯英的眉頭擠在了一起,回憶後點頭道:「我這就回去問他。」

    「他畢竟是你的老部下,也許只是無心漏嘴,其他各方面,對你還是忠心耿耿的。不像我這個侯文選,看似對我忠心,實則無一日不想取而代之。我知道,王立和你情同父子,但也不要把羅子春扼得太扎,畢竟殺人的是洪老五。如果他真是無心透露,就批評一番,前車之鑒以觀後效,還是要寬容一點,我對侯文選就用寬忍的辦法籠絡著。」

    「你覺得我不是寬容的人嗎?」

    「不是,最近不順心的事太多,怕你太激動。」

    開車回家路上,武伯英心情複雜,王立死後唯一可信的就是羅子春。從本質看小伙子基本可靠,已經排除了他有意留空害死王立的嫌疑。但師應山再一懷疑,卻有了新的疑點,雖沒故意害死王立,卻有暗通劉天章的可能,不再可靠。這個世界太瘋狂,蔣鼎文、胡宗南、戴笠、徐恩曾,都有可能是密裁宣俠父的幕後主使,卻還要自己來查這個案子。杭毅、徐亦覺、劉天章都有可能是密裁宣俠父的執行人,卻還要天天打交道。趙、李、梁、彭四人是胡宗南明幫暗扯派的,羅子春有可能是劉天章的安插。洪富娃罪大惡極卻雲遮霧罩,侯文選貌似無能卻別有洞天,師應山看似交好誰又能說不是老謀深算。伍雲甫親密為同志卻疏遠如對立,沈蘭變心就像翻書,蔣寶珍看似單純,誰又能說不是用來遏制自己的一個推手,或是一個拉手。人人的慾望都那麼繁多,人人的心思都那麼難以揣摩,以為揣摩到了,卻原來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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