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清晨,武伯英起得很早,帶著羅子春回到宅子。靈堂最底層的白布幛子上,寫著大大的「奠」字,後面就是王立的楠木棺材。武伯英燒紙上香時,悲痛從心底浮上來,生活點滴也隨著浮了上來,痛苦不堪。他竭力控制,臉上的肌肉更加僵硬,身體微微顫抖。羅子春知道入土之期,陰陽兩別最後一刻最難過,生怕他昏倒,緊跟身後操心扶持。上香時武伯英居然要以長輩身份下跪,羅子春提醒不可違禮,三鞠躬作罷。
武伯英低聲交代:「你去省立四中,找見沈蘭報個喪。王立和我的關係,你最清楚,盡可以告訴她。她不來就好,她要來,你就說我,不要她來。」
羅子春有些糊塗:「她又不知道這消息,也不認識王立,應該不會來。你不要她來,她又不願來,我跑這趟完全沒意義。」
武伯英有些生氣:「叫你去,你就去。」
羅子春出門去開車,未婚妻玲子趕過來,追上給他胸口別了朵小白紙花。紙花是玲子親手做的,感激武伯英仗義疏財成全了自己兩個,聽說葬禮需要小花,召集閨中玩伴連夜做了一大柳條簸籮,給每個執事的都戴了一朵。羅子春走後,玲子反回身來,給武伯英的黑色短袖襯衣左胸前,也綴了一朵白花。武伯英還想和義子親近,撩開幛子鑽入後面,在麥秸地上坐下來,頭靠著棺木閉目回憶,流下了兩行眼淚。
師應山坐在最顯眼位置,冷眼看著執事們忙活,也看著武伯英的行動舉止,等他從靈後出來,大聲吆喝了一聲:「開飯!」
眾人拾掇吃早飯,吃到一半羅子春回來,在武伯英耳邊說了沈蘭拒絕前來之事。他聽後長出一口氣,既像解脫又像遺憾,看似不是歎息,實際就是歎息。吃完早飯,武伯英說了幾句感激話,按照程序佈置的各項事宜同時開始,院子喧鬧了起來。葬禮沒有花圈紙鬥,沒有涕淚賓客,沒有燈棚筵席,棺材卻是上好的楠木紅漆,墓地是寶地美穴。僧人超度,道士安魂,法師攘絳,分作三班,敲打著法器唸經,嗡嗡鏘鏘。
武伯英安排羅子春和玲子,打掃東廂房,開窗通風,準備給虛弱的蔣寶珍歇息。她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既然說來就一定會來。東廂房自從沈蘭離家,武伯英就緊閉門窗再沒有打開過,保留前妻的印記和味道。今天重啟表明他已經死心,不再自珍她的痕跡,也打開心扉接納了蔣寶珍。門窗嚴關也禁絕了灰塵,玲子手腳麻利,很快就把東廂房打掃齊整。武伯英進到起居室,坐在八仙桌邊,有股淡淡的霉氣土腥。小情侶搭配勞動,免不了打情罵俏,因為武伯英在桌邊坐著,盡量顧著悲傷氣氛,低聲鬥嘴取笑。武伯英根本就沒在意,坐在桌旁入定,又想起房中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直到劉天章和徐亦覺一前一後到來,武伯英才迎了出去,來賓說安慰話,主家說感謝話。沒想到來得這麼早,更沒想到劉天章會來,王立這半年去中統代領薪水,他倒是認識。徐、劉還帶著些手下,武家安埋義子的喪事,就成了破反專署、陝西軍統、西安中統和偵緝大隊的公事,西安的警察特務們濟濟一堂。所有禮儀按司儀安排進行,繁雜而縟冗,主角都是武伯英,每進行一項就覺得彌補了王立一點。王立橫死宜在午前入土,陰陽先生定了時辰,急急開始陰婚趕湊時點。蔣寶珍來時,武伯英正與平添的一對親家坐在靈前,接受乾兒王立和兒媳的魂靈叩拜。兩個小警察各自抱著金童玉女,陰陽先生施了法術,把魂魄附在了紙人上,行拜高堂之禮。蔣寶珍由女傭陪著,臉色微微蒼白,大病初癒的樣子,站在旁邊看了片刻,被玲子引去東廂房休息。再沒有賓客前來,也有街坊從大門朝裡偷看,看起來很熱鬧,實際很冷清。
圓滿舉行完陰婚儀式,武伯英給完親家夫妻禮封,趕緊到東廂房去看蔣寶珍。玲子給臥床換了新被褥,蔣寶珍坐在床邊,頭靠牆皺著眉,對嘈雜聲有些厭煩。雖然沒請吹鼓班子,僧人、道士和法師卻都有樂器,敲打著很是紛亂。道士的法棚就在東廂房南,小鑼聲尖銳刺激,就像小蟲啃咬腦子。
蔣寶珍見他進來,吩咐女傭和玲子道:「你倆出去,看有什麼能搭手的,我不用你們陪,和武專員說說話。」
兩個女子聽言出去,武伯英在床前的高椅上坐下,看了看她略帶感激道:「我說你不要來了,身體要緊,來了反倒叫我擔心。」
蔣寶珍溫婉一笑,用手拂拂床單上的褶皺。「我來不是禮數,而是要和你說話。」
武伯英聽出話中有話,看了一眼半開的房門。「什麼話?」
「托付我的事情,已經給你做了。不管你對我叔叔,是真解脫還是假解脫。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替你做。我昨天打完針,推說住不慣醫院,就回了公館。等到後半夜,偷偷去了趟書房,找到了他正在用的日記本。翻到七月三十一日那天,果然記了和宣俠父有關的東西。」
武伯英非常興奮,掏出鋼筆和禮札,翻過背面準備記錄:「你說。」
「有這麼嚴重嗎?」
「有,必須記准,才能佐證,為蔣主任解除嫌疑。你冒著嚴重的高燒,看的嚴重東西,加深了嚴重的病情,哪有不嚴重的。」
蔣寶珍覺得沈蘭改嫁,對他真是個不小的解脫,都會肉麻了。「那好,你記吧。我知道很重要,就多看了幾遍。生怕多一個字,或者少一個字。實際內容不多,就幾個詞,全默背了下來。『與宣談事』,這四個字後打了個大問號,然後一行兩三個詞。『家中,晚飯。和平劇場,看戲。抱樸茶莊,喝茶。批閱,困極,睡。』」
「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
武伯英捏著草記分析說:「夠了,你看。晚飯時,你見過宣俠父,說明他倆在一起。到和平去看戲,如果宣俠父沒去,就和蔣主任無關了。就算一起看戲,到抱樸喝茶,如果宣俠父未去,也就無關了。就算這些活動宣俠父都參加了,也不能說明是你叔父密裁他,而是有人藉機嫁禍。假如你叔父要密裁宣俠父,就不會帶著他招搖過市,又是看戲又是喝茶,這恰恰說明,不是你叔父。」
蔣寶珍非常欣慰:「反正我已經告訴你了,什麼結果,也就隨你了。」
武伯英把禮單裝回褲袋,將鋼筆插回衣袋,微微搖頭道:「所以要去調查,看在這看戲、喝茶之中,有沒有人在秘密監視。據我所知,宣俠父裁判完籃球比賽,就去和你叔父談話。如今又知道了,在蔣府吃晚飯,然後看戲,然後喝茶,中間沒有空閒,綁架只能發生在之後。必定有人一直關注他的行蹤,要不然不會計算得這麼精巧,一離開就發生綁架。太關注就會有忽略,也就會留下大線索。」
蔣寶珍總要把話題扯到私情上:「我不是幸運,就是不幸。但我願意冒險,來測試上天安排我遇見你的真意。我看你是沈蘭沒了希望,拿我來做填補。我可不是你的填補,你也沒資格,用我當填補。」
武伯英看似躲避實則誘引:「不是填補,沒結束一段,另一段就難開始。不論別的男人是怎樣的,我是這樣的,他們可以逢場作戲,我卻不能。」
「我相信你和沈蘭原來很幸福,所以就擔心你還舊情不忘。現在好了,百足之蟲死而僵,最好不過。」
「幸福?世道不好,一切都會被影響。不知你想過沒有,你家裡,你叔父,他們反對的話呢?」
「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只要認準了,就算別人反對,也無濟於事。我叔父,我也知道他,官越大,膽越小。他還不是想用我聯姻高官,把根基盤大盤牢,要不然怎麼會如同己出。古時候和親,嫁出去的公主,實際都是郡主。」
「你不要把蔣主任想得太壞。」
「哼,你把壞事朝他身上推,反倒來勸我。」
「我給你說過,我是在替他解脫。」
「唉,我也管不了那麼多,誰知道呢。」
劉天章突然推門闖了進來,看見他倆正笑意盈盈,覺得冒失連忙要退出去。武伯英卻問:「劉主任,有什麼事嗎?」
劉天章笑笑:「沒事,沒事。」
蔣寶珍只對著武伯英說話,根本不在意劉天章。「你去吧,我累了,歇一下。」
蔣寶珍說著,變側靠為正靠,閉上眼睛。武伯英無聲起身,跟著等在門口的劉天章,走了出去。武伯英穿過廂房間灑下的一道日光,把他讓進了西廂房。西廂房門內有兩個人在整理柳枝,去梢留本,準備插在新墳上。劉天章跟著他,跨過地上的各種物事,幾壇燒酒,幾筐瓷器,一直走到棋桌邊坐下。
劉天章聲音很輕,武伯英在嘈雜中卻聽得字字真切。「有人給我報告,你的人和師應山的人,都在找洪老五,我也正在找他。」
「為什麼?」武伯英突然放開聲音,引得那兩人抬頭看來,見他揮手連忙抱著柳枝出去。
劉天章等人出去才答道:「他帶人綁架了我的一個手下。」
「真是無法無天,敢綁中統的人,什麼時間,什麼地方?」
「我剛才和師應山聊天,說起洪老五殺你乾兒的事,我就說起他綁架我手下的事。師應山覺得沒必要給我保密,才說了你調查宣案的事。你這任務是高級機密,我現在才知道。要不然洪老五綁架我人的事,早都告訴你了。我的人姓林,和宣俠父同一晚失蹤,地點就在平民坊南邊的尚樸路。」
武伯英腦子飛速轉動,如果他所說屬實,自己就推算錯了。原以為洪富娃綁架了宣俠父,看來綁的是劉天章手下。自己在平民坊查案,洪富娃以為在查他,下狠手殺了何金玉剪線,又殺了王立警告。
「我手下失蹤的事,原本著落不到洪老五身上。林是負責監視宣俠父的小組長,這不是軍統的專有,我們也在按路子進行。他們靠上層探聽,我沒有這個方便,只有派人死盯。宣俠父愛騎自行車在城裡往來,林組長就騎自行車跟著,也是自行車,才讓我知道正是洪老五暗害了他。自行車現在金貴,在黑市上還值幾個錢。林組長失蹤兩天後,他的自行車在黑市上露面,順籐摸瓜,讓我鎖定了爛腿老五。」
武伯英點點頭,如今聽來中統劉天章也就有了嫌疑,變得更為複雜,哪個才是事實,哪句才是真話,越發難以分辨。
「我很生氣,膽大妄為,居然敢動我中統的人。我把有關的人全抓了起來,獨獨不見洪老五,搶自行車的一個不漏,審問後弄清了來龍去脈。那天半夜,洪老五在尚樸路邊乘涼,前面一輛自行車捏著鈴鐺,急急騎了過去,如今看來正是宣俠父。洪老五罵完聒噪,見後面又來了一輛,起了賊心。預防轟炸沒開路燈,他讓嘍囉趁黑假裝被車蹭了,和林組長撕扯了起來,趁亂就搶了車子。」
武伯英搖頭歎息:「為個車子就害人命,真是罪大惡極。」